第十七节 亚纪的面庞明显消瘦了。因呕感吃不下饭。一整天心情不好,别说面对饭菜, 甚至闻到饭味儿都受不了。严重时候,一听见送饭小车的轮响都无法忍受。开了止 呕药,但几乎不见效果。为了治疗服用相当有刺激性的药这点可以想像,但很难和 “贫血”联系在一起。到底在治疗什么呢? 我用医学辞典查了“再生不良性贫血”词条。上面写道因骨髓造血不良发生的 贫血。的确同亚纪从医生口中听来的解释相同。治疗方法为输血和投以甾类激素。 忽然,我目光落在下一页上:“白血病”。我想起初二时写的点歌明信片。说 不定,那是无心的恶作剧眼下作为现实痛苦降临到亚纪身上。我很快打消这个不合 理的念头,开始阅读医学辞典的记述。但是促成应验的懊悔总在心头挥之不去。 如亚纪所担心的,头发开始脱落。因本来是长头发,脱落的地方格外显眼。而 且随着治疗的旷日持久,她精神上也愈发消沉下去。 “药好像没起作用,担心不得了。”她说,“副作用那么强都没有奏效,那么 就是说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药了。” “如今无论什么病一般都能治好的。”我一边回想医学辞典的记述一边说, “尤其小孩子的病。” “十七岁还是小孩子?” “才十六嘛。” “很快就十七。” “反正介于小孩子和大人之间。” “那,治好和治不好半对半了?” 话语卡住。 “适合治你的病的药说不定刚刚发现。” “是吗?”她扬起半信半疑的脸。 “上小学时我因肺炎住过一次院。那时药也怎么都没效果。反复试来试去,终 于找到有效的药。那期间我家父母以为我活不成了,十分担心。” “但愿我也像你那样快点儿找到药。这样子下去,药没等找到,身体先完了。” “我能代替就好了。” “实际体会到这个难受滋味,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房间的空气仿佛“咔嗤”现出裂纹。 “原谅我。”亚纪以低弱的声音说,“我最害怕的或许不是病治不好,而是性 格因病变糟。如果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惹你讨厌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亚纪戴一顶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 “怎么了,戴那顶帽子?” 她淘气地笑着摘下帽子。我不由屏住呼吸。简直换了一个人。头发剪短了。一 夜之间,亚纪的发型看起来较之短发更近乎秃头了。 “我请求弄成这样子的。”她主动开口,“医生说治疗结束后还会长出来,长 回原来的样子。没办法啊。那之前只能专心配合治疗了。” “就是说决心已定。” “头发掉光了也不讨厌我?” “不会掉光吧。” 亚纪仿佛对我的语气感到胆怯,缄口不语。 “不是有尼姑的吗?”良久,她说。 “当尼姑?” “得病前我就想过了: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那时我就进尼姑院。” “瞧你想些什么呀!” “还不是,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母亲、上年纪,简直无法想像。” “我也无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父亲。所以你不恢复健康可不 好办。” “是啊。”她用掌心“嚓嚓”摸自己的脑袋,“不好看?” 从剪短头发时开始,亚纪的呕感平复下来。也许身体适应了药物。或者因对治 疗采取积极态度而使精神趋于稳定也未可知。虽然仍吃不下像样的饭菜,但水果、 果冻、橙汁还有少量面包可以吃了。也能多多少少看几页书。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 的世界观和传统生活方式怀有兴趣。 “土著人采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亚纪俨然传授刚从书上学得的知识, “不难明白吧——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那个已完成赋予生命的准备可以吃了等 等。” 我把手罩在亚纪眼前: “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 “给你说正经话。” “你以为土著人吃什么?” “鸟啦鱼啦,树籽、水果、植物……” “袋鼠、蜥蜴、蛇、鳄鱼、芋虫什么的可不想吃。” “想说什么?” “当了土著人,可就不能吃布丁和松软糕点什么的了。” “眼睛何苦老盯在物质性东西上面呢?” “土著人并非全都是你所想的那么好的人哟!”我道出实际目睹的事实:“也 有看上去自甘堕落的、不健康的人。大白天就喝酒,还缠着游客讨钱。” 亚纪气呼呼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被迫害的人。”说罢,好久不再开口。 问题不在于现实土著人,走出医院后我想道,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是亚纪 心目中的理想、一个梦幻,她想把自己这一存在融合进去。或者是一个希望,意味 她在病痛中的生活。 “他们相信地上所有东西的存在都是有其理由的。”另有一次亚纪说道,“宇 宙中所有东西都是有其目的的,不可能突然变异或发生意外。之所以看上去那样, 是因为缺乏理解。就是说,人们缺乏足以理解这点的智慧。” “得无脑症的婴儿也有其理由?”我说。 “什么呀,那?” “生下来就没有脑子的婴儿嘛。听说有个计划要把他们的心脏移植到因严重心 脏障碍而遭受痛苦的儿童身上去。或许从这上面可以找出无脑症婴儿出生的理由。” “我觉得不大对头。理解不等于利用。” 由于持续贫血,亚纪脸色苍白。仍在接受输血。头发几乎掉光。 “人死也有理由,你认为?”我问。 “有的。” “既然有正当的理由和目的,那为什么不想回避呢?” “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死。” “一次不是谈起天国么,你说不相信来世和天国。” “记得。” “如果说人死有意义,那么不认为也有来世和天国,岂不是不合逻辑?” “为什么?” “因为人一旦死了,不全都完了?如果没有下一步,死不可能有什么意义。” 亚纪眼望窗外,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天守阁白色的身姿从郁郁葱葱的城山树 林中显露出来,几只老鹰在上面飞。 “我么,觉得现存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有。”亚纪终于开口,字斟句酌地说, “什么都有,就是说什么都不缺。所有没必要向神请求欠缺的东西,没有必要向来 世或天国寻求什么,因为什么都有。关键在于发现它。”她停了停,继续下文, “现在这里没有的东西,我想死后也还是没有。只有现在这里有的东西死后才会继 续有。倒是表达不好……” “我喜欢你的心情现在就在这里,所以死后也肯定继续有,是吧?”我接道。 “嗯,是的。”亚纪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所以不必悲伤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