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病情似乎进退相持不下。她的心情也随之时浮时沉。既有快活地谈天说地的时 候,又有一看都知道她灰心丧气、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痛快应答的时候。那种时候 觉得亚纪好像不再需要我了,在病房的时间也似乎成了难以承受的义务。 我对照从书上学得的知识,猜想亚纪对抗白血病药剂的反应可能不妙。这种治 疗倘不顺利,那么除非进行骨髓移植才有治愈希望。亚纪心情好时,一边看旅游指 南一边聊澳大利亚。但是否真能成行,两人都半信半疑。亚纪母亲后来也没再具体 说起。 “接受这么痛苦的治疗,病得相当不轻啊!”亚纪在床上难受地闭起眼睛说。 “就算病得不轻,也肯定能治好的,所以才要接受痛苦的治疗。”我最大限度 地把她面对的现实往好的方面解释,“若没有治好的希望,岂不应治得轻松些才是?” 可是她不听这样的逻辑。“时常想偷偷溜出医院,”她强调说,“好像自己没 心思再接受这样的治疗了,每天都惶惶不安。” “有我陪着。” “有你在的时候还好。可你回去后,吃完晚饭随着熄灯时间来临,就觉得非常 难熬。” 由于发高烧,一连好几天不能会面。似乎白血球的减少引起了感染。用了抗生 素,但烧始终不退。我开始对医院的治疗怀有疑问。亚纪母亲也说了,用抗白血病 药之后,病情往往一时性好转。但是怎么等也没说可以出院。这意味没能顺利达到 一时性稳定状态。是亚纪病情棘手还是医生治疗方案欠妥呢?不管怎样,照此下去, 治疗当中她的身体就可能支撑不住。 “我想我怕是不行了。”相隔许久见到时,亚纪以可以让人感觉出余烧的红红 的嘴唇说。 “没那样的事。” “总有那样的预感。” “那么气馁可不行的哟!”我不由加重语气。 “连你都训我了啊。”她凄然垂下头去。 “谁也没训你的。”说罢,我转念问道:“谁训你来着?” “全都。”她说,“叫我振作精神,叫我多多吃饭,叫我增强体力……我说只 想吐什么都吃不下,就说因为我没有吃药。可想吐的时候药也吃不下的么。” 那时候亚纪也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看样子,就算别人没讲,她自己 也完全明白了。 “自己怎么会死呢,现在都想像不到。可是死已经来到了眼前。” “怎么想的那么糟糕呢?”我带着叹息应道。 “今天早上听大夫说了血液化验结果。”她似乎想说自己的悲观有充分根据, “说仍有坏细胞,还要用药治疗。那坏细胞,肯定指白血病细胞。” “问了大夫?” “不敢问那种事,怕。”她以沉思的语声继续道,“这以前已经用了各种各样 的药,可是仍不能把坏细胞杀死。为了杀死残留细胞,想必需要更厉害的药。问题 是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样子下去,没等病治好,药倒先把我害死了。” “我想不是药力不够,而是药是否对症问题。所以,就算用其他药,副作用也 不一定都那么强。” “是不是呢?”亚纪想了一会儿,像苦于得不出结论似的叹息一声。“昨天还 有信心来着,对于自己能够好转。可现在觉得甚至活明天一天都很难忍受。” 走出医院回家路上,一种可能失去亚纪的预感如黑墨汁淌进我的脑海。蓦地, 想直接跑去哪里的念头俘虏了我。跑得远远的!跑去可以忘掉一切的地方!此刻我 一个人走在几个月前两人一起走的这条路上。再不能两人同走这条路的预感犹如无 法消除的图像紧随不去。 新采用的药,副作用仍然很强。呕感好歹压下去后,紧接着口腔发炎无法进食。 营养只能再次靠打点滴维持。 “已经可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可以了?” “即使病治不好。我想好了,就学土著人的人生态度——既物万物存在都有理 由,那么我的病也一定有真正的理由。” “人所以得病,是为了战胜它变得坚强。” “可以了。”她静静闭起眼睛重复道,“已经累了,对治疗痛苦的忍耐也好, 对病的种种思考也好。想你我两人同去没有病痛的国度。” 虽然她在述说希望,而口气却那么绝望。这点反而促使我再跨进一步。 “最后两个人去!”我说。 亚纪睁开眼睛,探问似的看我,眼睛显然在问“去哪儿”。我本身也不清楚我 们要去哪里。也可能仅仅把力图逃避现实的愿望说出口罢了。但在诉诸语言那一瞬 间,我为自己说出的话惊住了,觉得这无意中说出的话语仿佛指向未来的路标。 “一定把你领出这里。”我再次强调,“在最后关头就这么干!” “怎么干?”亚纪以嘶哑的声音问。 “办法我来想。我不愿意像爷爷那样。” “爷爷?” “让自己的孙子盗亚纪的墓。” 她眸子里透出迷惘。 “两人去澳大利亚好了!”为了封住她的迷惘,我把话具体展开,“不能让你 死在这样的地方!” 她眼睛下视,像在思考什么。稍顷,扬起脸,定定凝视我的眼睛,微微点了下 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