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亚纪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头发差不多掉光,全身上下现出小小的紫色渗血斑, 手脚浮肿。没时间犹豫下去。我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把她领去澳大利亚。为此搜集资 料,研究旅行方案。所幸,修学旅行时办的护照签证尚未过期。最先考虑的是有当 地导游陪同的全包旅游。这个最安全最保险。但申请手续相当繁琐,很难马上出发。 况且未满二十岁需要有监护人的同意书。 飞机票也颇费神思。因是带重病患者旅行,格外便宜的票危险太大。而正常票 价一个人就需四十万日元左右。另外出发日期定在哪天也是个问题。毕竟不可能问 她的主治医生,也无法预料一两周后的身体状况。 “想尽快出发。”亚纪说,“因为注射和点滴一停呕感就会消失。时间越长体 力消耗越大。想趁多少有点力气时动身。” 查来查去,最后觉得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区域环游票最为现实。一个人十八万 日元即可,而且交一点点手续费后,临出发时也能退票。因为要看亚纪的身体状况 如何,所以出发日期很难确定。如果当天不能出发时可以退还票款,那么还可以等 待下次机会。同时我还得知,由于能够用电脑查询所剩座位,订票马上就有结果告 知。 最大问题到底是钱。订票当时就要买票。存款倒是有十万日元,但无论如何都 不够。不够部分如何筹措呢?而且又要马上……我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 “五十万?”祖父听得金额瞪大了眼睛。 “求你了。工作肯定还上。” “那么大笔钱,到底想干什么?” “别问缘由,只管借给我好了。” “哪有那个道理!” 祖父把波尔多干红倒进两个玻璃杯,一杯递给我。 “跟你说,朔太郎,”祖父以亲切的语气招呼我,“你知道我的秘密,我把最 后的心愿托付给了你。而你却不肯把自己的秘密坦言相告。” “对不起,只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爷爷你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在人世的人可以坦言相告,可是还活着 的人是不能说的。” “有那种艳遇色彩?” “不是什么艳遇!” 话音刚落,我一直忍耐的情感决堤般一泻而出。祖父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放声 大哭的我。我哭了很久很久。哭罢,喝葡萄酒。祖父再也没问什么。我们默默喝着 葡萄酒。 不觉之间,在沙发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盖一条毛毯。快十一点了。 “节子来电话了。”祖父从正看的书上抬起头,“好像挺担心的。今晚就住下 吧?” “不了,回去。”我昏昏沉沉回答,“明天要上学。” 祖父若有所思地看一会儿我的脸,尔后站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邮局存折,放 在茶几上。 “密码是圣诞节。” “我的生日?” “本来想在你上了大学后才给你。可是事情有个时机问题。至于你想做什么我 不知道。既然不想说,不说也罢。只有一点想问:那可是现在不做就会后悔的事?” 我默然点头。 “是吗,那好,”祖父果断地说,“那么你就拿去。应该有一百万。” “可以么?” “注意采取有良知的行为。”祖父说,“因为不是你朔太郎一个人的事。” 我继续搜集有关澳大利亚的资料。看旅游指南、咨询旅行社、用传真从旅游信 息中心调来情况介绍。在此基础上,趁亚纪父母不在时商定计划。 “订十二月十七日的机票。”我说。 “我的生日?” “总觉得这个日子吉利。” 她浅浅一笑,用细微的语声说:“谢谢。” “起飞是夜间。”我继续说明,“傍晚离开这里。正是吃晚饭时间,我想容易 脱身。只要搭出租车赶去电车站,往下就自由了。” 亚纪闭起眼睛,似乎在脑海里描绘那幅场景。 “在飞机上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凯恩斯。找地方休息一下,乘澳大利亚国内 航班去艾尔斯红石。度假区有山庄那样的旅馆,应该比较便宜。若不打算回来,随 便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觉得真能成行了。”她睁开眼睛说。 “一定成行!不是讲定带你去的么。” 我用祖父给的存折提了款,在旅行社买了机票。海外旅行保险也加入了。意外 费事的是兑换澳大利亚元。一般银行不受理。澳大利亚。新西兰银行没问题,不巧 我住的地段没有营业所。只好给市内银行一家接一家打电话,总算找出一家兑换澳 大利亚元的银行,当即换了旅行支票。 最后剩下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如何拿出亚纪的护照。 “毕竟不好让家人拿来。” “有弟妹倒是可以相求。” 亚纪和我同是独苗。她说护照在书桌抽屉里。几乎没机会用,现在肯定也在。 她家我去过几次。只要能进去,拿出轻而易举。起初商量的是合法进入,但怎 么也想不出访问借口。 “只能偷出来。”我说。 “到底别无他法。” “问题是怎么潜入。” “我来画房子草图。” 她在本子上画图,开始帮我做案。 “我觉得自己好像总干这种事啊。”我蓦然冷静地反省自己。 “对不起。”她有些可怜我似的说。 “想尽快当回地道的高中生。” 第二天看完亚纪,我在对面咖啡馆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待下班后的亚纪父亲来 医院。咖啡馆位于面临大街的二楼,从靠窗座位可以清楚看见医院停车场。车记得, 不至于看漏。守望一个来小时,亚纪父亲的车从正门驶入停车场。马上就到七点。 我看清他下车之后,离开咖啡馆。 我飞一样骑自行车朝亚纪家奔去。她家住的是祖父那代传下来的旧木屋。进得 房门,走下屏风后面“吱吱呀呀”的楼梯,就是她面对水池的房间。从外面进入感 觉是地下室,但从后院看则是一楼。因建在有落差的地基上,房子结构复杂,以致 产生这种奇妙现象。亚纪画的潜入路线,须先从后面树篱进入院子,再把水池旁边 的贮藏室的门弄开。贮藏室后头有条通道被旧木箱挡住,移开木箱进去,是正房仓 房那样的地方。这地方应是她房间的后侧。 贮藏室的合叶松了,一碰就掉了下来。旧木箱也好歹移开。按她说的路线排除 障碍物前行,很快来到有印象的房间跟前。轻轻打开拉门,房间里一团漆黑,微微 的霉气味儿挟带令人怀念的气息。我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检查她的书桌。护照马 上找到了。关抽屉时,发觉桌面上放一块小石头。握了握,凉瓦瓦的石头感渗入掌 心。莫非亚纪时不时这么把小石头攥在手里不成? 稍微撩开窗帘,可以看见昏暗窗外的水池。水池沐浴着院里亮着的萤光灯,许 多锦鲤在里面游动。一次我和亚纪站在这里眼望水池,默默注视池里悠悠然游来游 去的鲤鱼们。拉合窗帘,我再次环视亚纪的房间。与窗口相对的一侧放一个衣柜。 她告诉我最上面的抽屉有她的银行存折。为修学旅行存的钱应该分文未动。但 我没拉出她让我拉的这个抽屉,而拉出另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叠放着亚纪的衬衫和 T 恤。 我把一件拿在手里。往脸上一贴,她的气味儿连同洗衣粉味儿微微传来鼻端。 时间已过去好一会儿了。我本想快些离开这里,但身体动弹不得。我很想就这 样待下去,想把房间所有东西拿在手里、贴在脸上、嗅一嗅气味儿。隐约留下的亚 纪气味儿搅拌我心中的时间残渣。刹那间,我陷入令人目眩的欢喜漩涡中,那是仿 佛心壁一条条细褶急剧颤动的甜美的欢欣。第一次把嘴唇贴在一起时、第一次紧紧 拥抱时的愉悦复苏过来。然而这辉煌的漩涡下一瞬间即被悄无声息地吸入黑暗的深 渊中。我手拿亚纪的衣服呆呆伫立在漆黑的房间里。对于时间的感觉偏离正轨。我 陷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已然失去她,现在是为了查看她的遗物走进这个房间的。 这是奇特而鲜活的错觉,就好像在追忆未来,被未来既视感所俘获。我赶开沁 入我每个细胞的亚纪气味儿,勉强走出房间。 我向亚纪报告顺利拿出护照。 “往下只等出发了。”她静静地说。 “旅行准备大体就绪。最后买点零碎东西,打好行李就算完事。” “给你添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别说怪话!” “时常有怪怪的念头。”亚纪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想自己是不是 真有病。有病的确有病,但躺着的时间里也在想你,觉你总在我身边——这样就没 了有病的感觉。” 我用里面的牙齿咬碎感情。 “瞧你,直到最近还哭鼻子,说吃不下饭来着!” “真的。”她淡然一笑,“现在心情非常特别。脑袋里给病塞得满满的,却根 本想不成病;那么想逃出这里,现在却搞不清楚想逃避什么。” “不是逃,而是出发。” “是啊,”她象征性地点一下头,闭起眼睛。“近来经常梦见你。你也不时梦 见过我?” “每天都看见真人,用不着做梦。” 亚纪悄然睁开眼睛。那里已没有惶恐和不安的阴影,有的只是密林深处的湖水 一般沉静的神情。她便以这样的神情问:“如果真人看不到了呢?”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那样的可能性不在我想像力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