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晚饭从六点开始,这个时间来探望的人一般都要回去。快六点时,有送饭小车 在走廊排开。住院患者从中取走自己那份,在病房进餐。也有人从会客室里的水壶 里往保温瓶或茶杯倒茶。我们决定利用这段忙乱时间逃出医院。 看望完亚纪,我走出医院在一路之隔的咖啡馆二楼等待时机。不久,在睡衣外 面套着对襟毛衣的亚纪随同从正大门回去的探病客人一起走出。她像平时那样戴一 顶绒线帽子。我走出咖啡馆,叫住一辆路上的出租车,她正好走到。我向面露惊讶 神色的司机讲出目的地。 “顺利?” “我装作出去打电话的样子出来的。” “心里感觉呢?” “倒不能说最佳状态。” 旅行用品已事先存放在车站投币式贮存箱里,大包一个,随身带上飞机的小包 两个,还有一个纸袋装有我准备的亚纪衣服。一个贮存箱不够,分别装在两个里面。 全部取出后,成了不算少的行李。 “先把这个换上,”我看着身穿睡衣的亚纪说,“都在这里面呢,换上。” “全是你准备的?” “衬衫和T 恤是从你房间里偷来的。还有我的牛仔裤和夹克,怕是大些。” 不大工夫,换穿完毕的亚纪从洗手间出来。 “不坏。”我说。 “一股阿朔味儿。”她把鼻子凑近夹克袖口。 “也许冷一点儿,要坚持到坐上电车。澳大利亚是初夏。” 票已买好。穿过剪票口走上月台到车进站的时间里,胸口还是“呯呯”跳个不 停。总觉得她父母可能马上追来。好歹钻进列车在空自由席上坐下之后,才有一种 如释重负之感。 “好像在做梦。” “这可不是梦。” 我把在等待亚纪从医院出来时间里买的蛋糕从盒里拿出。小虽然小,却是蛮像 样的花式蛋糕。 “为我?” “蜡烛也准备了。粗的一支算十岁。” 我把蛋糕放在亚纪膝上,竖起表示十七岁的蜡烛。正中一支是粗的,周围是七 支小蜡烛。 “全是洞洞。”我说。 亚纪微笑着一言不发。我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闻得气味儿,近处的乘客费解 地往这边看着。 “生日快乐!” “谢谢!” 黑暗的窗口映出烛光。 “好了,吹灭!” 亚纪脸凑到蜡烛跟前,噘起嘴唇吹下去。一次吹不灭,吹了丙三次,八支蜡烛 总算熄了。看上去,光吹蜡烛她就已筋疲力尽。 “没小刀,就这么吃吧。” 我把透明塑料做的小勺——平时用来吃布丁的玩意儿——递过去。我规规矩矩 吃了半边,亚纪只吃了一小口,其余几乎没动。 “可也真是怪!” “怪什么?” “把十二月十七日当秋天不是有点儿勉强?” 她以不明所以的眼神往我这边看。我继续道: “感觉上不是冬子或冬美什么的吗?从生日上说。” “你认为我的名字是指秋季?” 我们不由对视。 “瞧你!”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那么说,一开始你就弄错了。” “错?” “我的亚纪是白亚纪的亚纪。”她解释说,“这白亚纪么,在地质时代也算是 新的动物和植物发生和茁壮成长的时期,如恐龙和蕨类植物等等。希望我也像这些 植物那样茁壮成长——名字里含有父母这样的心愿。” “恐龙一样茁壮?” “真不知道?” “一直以为肯定是春夏秋冬的秋。” “学校里的名册没看?” “因为最初遇见时我就以为是食欲大增的秋天的‘秋’。” “你也真够自以为是的。”亚纪笑道,“也罢,既然你那么以为——仅仅是你 我两人之间的名字。感觉上有点儿像另一个人。” 列车一边停靠站台一边向机场所在的城市不断奔驰。两人同坐列车,自五月去 动物园以来还是第一次。那次是有目的的旅行。这次也算是有目的。但我现在已搞 不清楚那个场所是否存在于地上。 “我刚发觉一件重大事情。” “又是什么?”眼往窗外看的亚纪懒懒地回过头来。 “你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吧?” “你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对不?” “这就是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没有亚纪这样的事还一秒钟都不曾有过。” “那怕是的。” “我来到的世界是有亚纪的世界。” 她困惑似的蹙起眉头。 “没有亚纪的世界完全是未知数。甚至是不是存在那样的东西都不知晓。” “不要紧的。我不在了世界也照样在。” “天晓得!” 我看窗外。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座席小茶几上放的蛋糕映在黑暗的窗玻璃上。 “阿朔?” “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不该写的。”我拦住她的语声,“写了那种事。是我唤来 了你的不幸。” “别说了,让人伤心。” “我也伤心。”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无所见。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吃了一半的蛋糕仿 佛受挫的梦。 “我等待阿朔降生来着。”稍顷,亚纪以温和的声音说,“我一个人等在没有 阿朔的世界里。” “只是一星期吧?你知道我将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到底活多长时间呢?” “时间长短怕不是什么问题。”她一副老成语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短 是短,但非常幸福,幸福得很难再幸福了。我想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即使现 在这一瞬间……所以,我已心满意足。一次两人不是说过么,现在这里存在的,我 死后也将永远存在下去。” 我长长喟叹一声:“你太不贪心了!” “不,我也贪心的,”她应道,“喏喏,我不是不打算放弃这幸福!我打算把 它带走,无论哪里,无论多久!” 车站到机场很远。应该有大巴运行,但时间紧迫,遂搭出租车。汽车在黑暗的 街上持续行驶。飞机场位于郊区海滨。仿佛两人一同构筑的宝贵回忆在窗外稍纵即 逝。我们是在向未来飞奔,然而前方看不到任何希望。莫如说离机场越近绝望—— 唯独绝望——越大。快乐的往日去了哪里呢?为什么现在这般难受呢?由于太难受 了,很难认为这种难受即是现实。 “阿朔,纸巾带了?”亚纪用手捂着鼻端问。 “怎么了?” “鼻血。” 我把手伸进衣袋,掏出街头别人递给的小款额融资公司的纸巾。 “不要紧?” “嗯,马上就会止住。” 可是下了出租车后血还是没有停止。纸巾已经吸足了血变得鼓鼓囊囊。我从旅 行包里取出毛巾。亚纪用毛巾按住鼻子在大厅沙发坐下。 “返回去吧?”我战战兢兢地问,“现在票还可以取消。” “领我去!”亚纪以可以听清的细微声音央求。 “还可重新来,别勉强。” “现在不去,绝对去不成的了。” 她脸色铁青铁青。想到这样子坐上飞机、路上进一步恶化的情形,我心里充满 不安。 “还是返回吧!” “求你了!” 亚纪拉住我的手。手已肿胀,渗出紫色斑点。我一回握,有指痕印出。 “明白了。我这就去办登机手续,在这等着!” “谢谢。” 我开始往航空公司服务台那边走。一切丢开不管,只管跟亚纪去好了,没什么 好怕的!未来当然无从谈起,唯独现在——我觉得现在会永远持续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似乎东西落地的声响。回头一看,原来亚纪倒在了沙 发下。 “亚纪!” 我跑到的时候,人们已围了上来。鼻子和嘴一片血红。呼唤也没有回音。来不 及了!一样也没有来得及——和亚纪结婚也好,要两人的宝宝也好,就连最后唯一 剩下的梦幻也即将化为泡影。 “帮帮忙!”我对围上来的人说,“求诸位帮帮忙!” 机场工作人员赶来。好像有人去叫救护车。可救护车又能把她拉去哪里呢?哪 里也去不成!我们被永远钉在了这里。 “求诸位帮忙、帮帮忙啊……”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面对人事不省的亚纪的不断重复。我的诉求对象,既 不是亚纪又不是周围人群。我是面对巨大的存在物、以只有自己听到的语声反复诉 求不止。帮帮忙、帮帮亚纪的忙、把我们救出这里吧……但声音未能传到。我们哪 里也没去成,唯独夜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