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画符动作 施桂已经开了大门,招待来客进来,那来客竟是个摩登装饰的年轻女人。我虽 还来不及细瞧,但是她那袅袅娜娜的态度和色彩惹目的装束,都足以吸住我的神思。 高跟皮鞋的咯咯声急促地经过了天井里的水泥通道,她就登上了石阶,开始踏进门 口。我还僵立在办公室门口,霍桑也已从藤椅上站起来,带着惊异的语声向我问话。 “是个女人?谁?” 我没有回答,但把目光瞧着外面。一霎眼间,那女子已从我的肩膀擦过,咯咯 地走进办公室。我退后一步,索性让霍桑自己去应付。 她穿一件淡蓝色印百合花短袖的薄绸旗袍,袖子特别短,露出两只雪白的臂膀 ;旗袍的叉缝中露着两腿,下端直掩盖到那双赤足穿的银色舞鞋的鞋面。她的头发 蓬松着,耳朵上戴一副小块翡翠串成的长耳环。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面庞的皮肤 很白,不过白得有些可怕。一张小嘴,嘴唇上并无樱红,两条细长的眉毛,眉尖紧 蹙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也分明丧失了原有的灵活。她的一只手用白巾掩住了嘴, 另一只手扶住了办公室的门柜,眼睛瞧着霍桑,默默地一言不发,却也不像是害羞。 霍桑有些发窘,期期然说:“唉……请问……?请坐。” 她仍旧没有答语,但她的态度又有了变异。她的掩嘴的右手忽而放到腹部上去, 用力按捺着,她的腰微微向前弯曲,额上也有些汗珠。霍桑突然伸出两臂,走到那 女子的近身,扶住她的肩臂。 “包朗,请把这藤椅移过来。”霍桑显然很着急。 我忙把那只椅子移近门旁。霍桑便扶着那女客坐在椅上,但是她的异常状态仍 没有好转。她的两只手都按在腹部,身子更向前楼着,粉额上的汗点也增粗了些, 说明她的肚子正感到剧烈的疼痛。 霍桑偻着身子,问道:“女士,你贵姓?有什么事?” 女子勉强拾起些头。她的双眉紧锁,面容越发可怕。 她的嘴唇本来没有抹唇膏,这时已没有一丝血色,并且在微微地抽搐,分明她 正感到痛楚难忍。她似乎摇了摇头,没说话。 “怎么样?可是腹部有什么疼?霍桑又问。 她还是哑口无言,她的头重新沉倒了。 霍桑忙高声呼唤:“施桂,快出去叫汽车:包朗!你来助我一臂。她好像已经 不能说话。我们赶快送她到医院里去。……唉,且慢,瞧:” 我瞧见她有一种奇异的表示。她举起右手摇了几摇,似乎不赞成霍桑的建议, 接着,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向空中画符似地划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但确 信她这种举动不像是拘挛,倒像病人在神经昏乱时指手划脚的样子。霍桑的发光的 眼睛注视着她的手指,他的呼吸也都停住了。 “包朗,你瞧得出吗?”他喘息着问。 我还不了解他问话的含义,只摇了摇头。 霍桑又着急又失望地道:“唉……女士,你可能再写一遍——?” 我才明白霍桑已经领会到她的画符动作,她是在用手代口,写什么字。霍桑的 问话并无效果,女子的右手重新回到了她的腹部。她的上身不再佝偻,却向后仰着, 头靠着椅背,绿豆般的汗珠已经蔓延到面颊骨,脸色已白中泛青,上嘴唇向上蜷缩, 微微露出白色的牙齿,她的眼睛也闭拢了。霍桑急急换上皮鞋,又穿上一件白帆布 的外褂。 “汽车已经开走了。”施桂回进来报告。 “唉!……怪事!”霍桑像受了雷震一般,怔了一怔。 “包朗,快打个电话给转角上的龙大车行,叫他们赶快放一辆车子来。” 我依照他的意思打了一个电话。女人还像先前那么样子,眼睛仍没有张开,两 手都按在腹上,呼吸更短促,隆起的胸膛在急促地一高一低。霍桑握住她右手的手 腕,在诊察她的脉息。他紧蹙着双眉,显得他已经感觉到情势非常危险。 “汽车来了。”施桂进来报告。 霍桑一言不发,便把右手插进那女子的左腋,穿到背部,右手伸到她的腿弯后 面,用力一抱,那女子的整个身子便离开椅子。 “包朗,快打一个电话给济众医院的杨祟义院长,请他们立刻作好急救准备, 越快越好。” 他早已抱着那女子走出办公室的门,跨下石阶,走过水泥通道,从大门口出去, 预备上车。 我不知道济众医院的电话号码,便急急在电话薄上翻查。门外喇叭声响,我知 道霍桑的汽车已经开走了。一会儿,医院的电话接通了,但是杨院长不在院里,有 一个叫张敏的医生和我接洽,我就把霍桑关照我的话通告他。张医生问我病人是哪 一个?患的什么病。我没法回答,只说是一个女人,可能是中了毒。 在已往的若干年中,我襄助霍桑处理了不少的疑难案子,所经历的惊骇、诡秘、 紧张的局势委实计算不清,但是这一次又突冗、文焦急、又困惑的情景竟浸透了我 的脑膜!这女子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她的来意怎样?不但我在梦中,连霍桑分明 也毫无头绪。她既然是主动地来见霍桑的,怎么见面后不说一句话?不见得是个哑 巴罢?她仿佛思着某种急病,或者竟中了毒。但是中毒和患病,应得去请教医生, 怎么来害霍桑?据我估计,她的来临分明使霍桑遭受到一种不易辩白的横祸。她的 病如果还能医好,固然还可以查究她的真相;可是,万一不测,霍桑受了这意外的 牵累,又将怎样交代、怎样应付呀?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钟。外面骄阳还没落下,它的威力仍然控制着整个天空, 空气是热烘烘的。这办公室虽两面通风,窗外又遮着竹帘,但是我的额上和嘴唇上 仍不断地蒸发着汗珠。我站起来开了电扇,又脱下了府绸外衫,走到书桌前面,烧 着一支白金龙,开始在室中踱来踱去。 我不但替霍桑担忧,连我自己也感到万分不安。 看这女人的打扮,分明是一个受过时代洗礼的所谓摩登人物。她的翡翠的耳环、 花绸旗袍的式样和高价的银色皮鞋,很像是一个阔老的娇女。不过现在那班所谓交 际花、舞星甚至“庄花”这一类的女子,装束上也往往这样子宫丽华贵。所以不经 过相当的接谈,一刹那间,要从服装上辨别和确定她的身份,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音,似乎引起了施桂的好奇心,他站在办公室门外,仿佛 在窥探我的举动。我一瞧见他,脑子里忽然感受一种触动:这女子到这里来,会不 会出于误会? 我招招手,说:“施挂,进来,我有话问你。” 施桂跟随了霍桑二十多年,他的忠顺的服务曾给霍桑不少的助力;并且因着经 验的积累,在观察功夫上他也有相当的能力。他的年龄已在四十五岁以上,头发带 些儿灰色,但坚实的体格还在现时代的一般少年之上。他走进来时,脸上也带着愁 容,分明他也体会到霍桑的不幸遭遇。 我问道:“施挂,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施桂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她。” “那末,你刚才开门时的情形怎么样?” “我听得了汽车停在门前,知道有客人便出去开门。我把前门拉开时,那女客 已经走下了汽车,正把什么东西交给司机;接着,她拾头瞧了瞧门牌,便急急地走 进门来。” “唉,你看到她瞧过门牌的?” “是,我看见她抬着眼睛,站住了好几秒钟。” “这样说,她是特地来这里的,不会是误会的了?”我自言自语。 施桂自动地接嘴道:“那没有疑惑。她还问过我霍先生是不是在家?” “唉!她开过口的吗?” “正是。” “她怎么说?” “她只说了一句话:”霍桑先生在里面吗?‘“ 一个疑团解除了。她是专程来访问霍桑的,也不是个哑巴。我仿佛从黑暗中得 到一星子火光,精神上兴奋了些。 “施桂,说下去。她可还有什么别的表示?” “她没说过第二句话。” “你对她说些什么?” “我只应了一声‘霍先生在里面’,便站在一边,让她走进来。” “她说的什么方言?” “北方话,不过声音很特别,低得几乎听不出。” “那末,你会不会听错?” “不会。她说话时和我距离不到两尺。” “你可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我觉得她很慌张,这一点我倒不奇怪,因为那些来求教霍先生的,都是这个 样子。不过她说话时声音太低了,说一句话又急忙用手巾掩住了嘴,仿佛感到什么 疼痛;她走路时也有勉强支撑的样子。这些我觉得都是异样。现在,我看霍先生非 常为难呢。” “是啊,我也正替他担忧。”我应了一句,把烟尾丢掉了,重新烧着一支新鲜 的纸烟。我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还有,你可曾注意她坐的那辆汽车?” “没注意,只看见是一辆黑色轿车,漆的颜色显得有些陈旧。” “可看见汽车前面的号码?是白牌还是黑牌?” “我也没注意。后来霍先生叫我出去,汽车已经没有影踪。” 我吸着烟不答,暗付那汽车一送到便即开走,也很奇怪。 “包先生,你不妨打个电话到济众医院里去问问,这女人究竟能医得好不能。” 施桂向我提议。 这句话提醒了我。我也承认唯一的希望就在那女子能够医好,最低限度也得叫 她能开口说话,这样才可以明白她的来由和真相,使霍桑脱离难关。电话接通了, 接话的是医院的挂号的人。 “杨院长在不在?” “他回去了。你哪里?” “爱文路七十七号,我姓包。请张敏医生接话。” “他在急救病人。你等一会儿再打来罢。” 我怕他挂断电话,急忙应道:“喂,喂,你可知道这个急症病人怎么样?” “听说是中了毒,此刻正在洗胃。” “有希望没有?”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已经好了些。” “那末,请你通知那一位陪急病人来的霍桑先生,我要和他谈一句话。” “那也不方便。他也在急诊室里。” 他说完了这句,接着是咯笃一响,分明他觉得不耐烦,便将电话挂断了。施桂 站在我的旁边,似乎也从我的脸上得到了什么暗示,“包先生,可是她还有希望?” 他忙着问我。 我答道:“那是位挂号的,据他说急症病人已经好些。” “那很好。济众医院就在那边民权路上,离这里很近。包先生,你不如索性走 一趟,听听确实的信息。”施桂的眉峰展开了些,又第二次建议。 施桂的提议确有意思,因为我与其这样子坐不稳站不定,倒不如亲自去瞧个究 竟。我就丢了烟尾,穿上那件山东府绸外褂,拿了草帽,急匆匆出来。 经过了五分钟的步行,我就走到济众医院的门前。我抹一抹汗,向挂号处问了 一声,才知急诊室在第二层楼。霍桑还没有下过楼,料想那女子大概还有些希望。 我又知道杨祟义院长因着霍桑的请求;已经从寓所里回到医院来,这时也在楼上急 诊室里。 我一步两级地上了楼梯,匆匆赶到了急诊室的门前,先定了定神,又把耳朵凑 在门上听听,里面很安静,听不出什么声音。‘我不顾冒昧,曲着一个手指,在那 厚重的橡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一会儿,门轻轻开动,但只开了两寸光景,门缝里 面有一个穿白色衣裙、头上覆着一块三角形白帽的女护士。她向我瞧了一瞧,没有 说话,随即摇了摇头,重新将门关上。 这原是医院的规章,医生在施手术的当儿,不容许闲人进去。我虽不是一个绝 对无关系的闲人,但已没有解释的余地。怎么办呢?我心里焦急不耐,很想不顾一 切地推门进去。可是我平时常痛恨一些人缺乏守法的精神,尤其是那班阔老、大亨、 闻人们,凭着他们特权阶级的劣根性,滥用权力,把超越规章法律算作有面子的事。 此刻我身处其境,怎能不维持我的守法精神呢? 我在急诊室门外徘徊了四五分钟光景,焦急的情绪实在不能用文字形容。不过, 我的希望却逐渐增高,既然医生还在里面施救,显见病人还有希望。只要她能够开 口说话,说明她的身份、来历和她到霍桑那里去的用意,霍桑的肩头上立刻可以轻 松。 一会儿,急诊室的厚门自动地开了。那个先前拒绝我的女护士,右手提着一只 白搪瓷的巨罐,连着一条橡皮管子,左手另有一只箕形的器具,里面盛着呕吐物, 轻步从里面出来。 我忙迎前一步,低声问:“对不起,我问一句话。那个病人怎么样?” 她略略向我瞥一瞥,摇摇头。 “怎么样?她——她醒过来没有?”我再问。 “死了!” 女护士低低说了一声,沿着那洁净空落的通道走开去。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