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单身旅客 这消息可算春云乍展,预示着晴朗的光明,不但振起了我的精神,连带地刺激 了霍桑的食欲,晚餐时他显得格外高兴。 “银林在这件事上干得这样子迅速,对于你分明有着酬报的意味。”晚饭后, 我开始对霍桑说。“现在横祸的阴霾应该算消散了,至少,你的责任总可以先卸了。” “是的,不过我希望的还不止此。”霍桑靠在藤椅上,吐出了一口烟。“清刷 我本身的嫌疑的事小;据我料想,这里面还有着诡秘和严重的事实。” “那末,这个司机就能供给诡秘事实的线索吗?”我的好奇心又升了起来。 霍桑简单地说:“我希望如此。” 八点还少七分,那司机来了。他并不是汪银林陪来的,是银林手下的一个瘦长 个子倪金寿代表着陪送来的。 倪金寿也是我们的素识,曾和霍桑连手办过好几件案子,得到过不少好处,因 此,他对待霍桑比银林显得更加恭敬。但我好几次看到他对付一般老百性时,也像 其他官家侦探一样,却另有一副可憎的嘴脸。他的身材比银林瘦而且长,脸色微黄, 也不及汪银林那么红润。他走进来鞠躬招呼,说明汪银林因为别的公事忙,故而不 能亲自来,接着,便将汽车司机钱阿森带进办公室来。 钱阿森的年纪在三十上下,身材虽不高,胸肩却很阔厚,看上去很富于体力。 他穿一件玄色纺绸长衫,里面衬着糙米色的府绸衫裤,头颈里的钮子却敞而不扣。 他的脸色苍黑,眼睛很大,嘴唇里面露出三四只灿烂的金齿。他在飞轮车行里已经 做了三年,平日专门接送临时的雇客。 倪金寿说道:“阿森,说罢,仔仔细细说给霍先生听,别漏掉什么!听清了没 有?”他的口气竟像对付一个犯人。 霍桑却和钱阿森握一握手,有礼貌地请他坐下来。 霍桑道:“阿森兄,刚才你在警厅里大概已经说明白了。现在,费心再说一遍。 事情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尽管实说。” 钱阿森点点头,果真毫不犹豫地说:“今天四点钟,我在四海楼茶会上‘听得 同业们说起,警察厅里派了侦探们往各处车行里去调查,昨天下午五点钟光景,有 没有人把一个年青女客送到爱文路霍先生家里来;同时有人谈论今天报上登着的新 闻,有个女人来找霍先生,没开口就死了。我想起了这个女客就是我送到这儿来的。 我一向知道霍先生不怕大亨,常常帮助穷人,是个好人,这件事我应该站出来做个 见证。有几个弟兄也掸掇我赶快到警厅里去报告。忽然,旁桌上的一个探伙走过来, 招呼我。说明之后,他便邀我一同到警厅里去。” “多谢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霍桑一边拿出纸烟来敬客,一边连连点头。 钱阿森不推辞,坦率地接受了烟。 “这女客在什么地方上车的?”霍桑问。 阿森烧着了纸烟,说:“在民国路亚东旅馆门前。往日里,我的空车是常常停 在旅馆门口的。” 这一点好像本来在霍桑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不表示惊异。他也递一支纸烟给 倪金寿。倪金寿忽像卖功那样,接过了烟,不就烧着,却睁大了眼睛瞧阿森。 倪金寿问道:“你亲眼看见她从旅馆里走出来的?” “这个——晤——”司机显出一些疑迟的样子。 “这个,那个,做什么?快说!” “喂,金寿兄,让他慢慢儿说。”霍桑觉得金寿又在耍官腔,赶紧岔口,又笑 眯眯旋转过头来。“阿森兄,请说下去。” 阿森向金寿瞪了一眼,才回答霍桑说:“因为旅馆门前停着四五辆自用车,我 的车子排在自用车的后面,当时我没注意到旅馆的门口,所以说不上亲眼看见。不 过回想起来,她多半是亚东旅馆里的客人。” 霍桑点点头道:“好。现在请你说一说她上车时的情况。” “那时候,马路上有一辆黄包车撞翻了一副卖绿豆场的担子,闹得不可开交。 我正在瞧他们,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声音的呼唤。我急忙回头,女人已经走到我的车 厢门前。她问我:”车子出租吗?‘我应了一声是。她就说:“爱文路七十七号。 ’接着,她自己把车门旋开,跨上了车。她虽然说的是北方口音,模样儿倒很老练, 像是个老上海。我没说一句话,就开车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她上车时有没有人陪着?” “没有,那时人行道上虽有不少人来往,只有她一个人站住了和我讲话。” “上车以后,她可曾和你说过别的?” “也没有。车子送到了您的门口,她下了车,拿出两张十圆的钞票给我,挥一 挥手,叫我将车子开走,也没说一句话。” “那末,她上车时的声音态度,你可曾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样子?” “声音很低,脸儿铁板板的,好像有些少奶奶的架子。我可没有想到她马上会 死。” 霍桑一边问答,一边缓缓地吐吸着他的纸烟。倪金寿却拼命地抽,分明他心头 不太舒畅。 霍桑又问道:“还有一句。这女人可有什么东西遗留在你的车上?譬如,皮夹 或者阳伞之类?” “完全没有。她的打扮虽很时式,可是手上戒指手表都没有,当时我也觉得有 些奇怪。” 霍桑点点头,丢了烟尾,立起身来,好像预备送客的样子。钱阿森也模仿着他 的动作。 霍桑道:“金寿兄,有劳了。现在,这女人的真相虽还不能揭露,但是,我敢 说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位阿森兄既然仗义出来作证,你们不能留难他。如果法律上 需要证明,可以随时通知他,他一定会随传随到。” 他再一次热烈地和汽车司机握了握手,然后亲自送他和倪金寿出门。 “霍桑,我看这个阿森很热情。”我等霍桑回进来时,发表我的见解。“他既 然肯出面给你作证,那些对你恶意中伤的流言大概不会再兴风作浪了。” 霍桑格摇头,说:“你不能盲目乐观。” “喔?你以为报纸上还会借端攻击你吗?” “你不是说恶意中伤吗?那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果这样,我们可以用法律解决,控诉他们恶意诽谤。” “这也不是最恰当的办法。”霍桑又摇摇头。 “那末,你说什么样的办法才最恰当?”我问。 “在限期之内,查明这个神秘女人的真相,进一步再找到她的家属,那才是扫 除流言的最切实的办法。” “你说得对。”我表示赞同。“那末,你对这方面有没有入手的措施?” “我估计那女人准是从亚东旅馆里出来的。”霍桑在自言自语,又像在答复我。 “你这个估计有什么依据?”我问。 霍桑说:“你想她中毒以后,既然要急急忙忙到这里来找我,难道会走了很远 的路才雇汽车?”他停一停,补充说,“还有,亚东旅社是个比较高级的旅馆,也 合得上这个女人的打扮和身分。” “不错。那末,入手的第一步就是到亚东旅馆里去查一查,是吗?” “是的。”霍桑应了一声,瞧一瞧手表。“时间还早,我想立刻去调查一下。” 他收束着他的领带,又把卷着的衬衫袖口展开来。 我说:“我可能一块儿去走走——” 忽然,电话的铃声叮叮地响起来。霍桑正弯着腰在扣他足上的黄皮鞋的鞋带, 我便代替他接话。这电话竟使我喜出望外,同时又证实了霍桑在一两分钟前的设想。 “晤,银林兄?我是包朗。……此刻你在民国路亚东旅馆里?……喔?查明白 了!这女人叫秦——什么?……秦守兰?……好,好。霍桑也在这里,我们立刻就 来。” 当我将电话筒搁好的当儿,霍桑已经扣好了皮鞋带,旋转身来,先向我说话, 因为他在我背后听清了银林的电话。 “银林兄肯这样子出力,省掉我一番调查,倒难得。” 他向我点点头。“你愿意一块儿去,再好也没有。独木不成林,这样一件事本 不是单枪匹马干得了的。现在,你快打个电话到龙大车行去,我们不能再耽搁。” 十五分钟后,我们已经到达民国路上那高大的亚东旅馆门口,汪银林早已派了 一个年轻的探伙在门前迎候。探伙说银林在账房里向好几个人查问过,方才查明这 女人的姓名,此刻他已经到三层楼三四七号房间里去察勘。霍桑点点头和我跟探伙 一直上三层楼去。那探伙一边走一边解释。据旅馆的账房先生说,这个女人叫秦守 兰,写的是四川籍贯,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五天,旅馆费还没有付清。走完了两组宽 大的楼梯,我们终于到达了三层楼的三四七号室前。室门关着,里面却灯光灿亮。 霍桑用手指在门上叩了两下,不等里面有入答应,便推门进去。我也跟着进去,探 伙却在门外站住。 卧室的面积相当宽大,还连着一个浴室。室内布置很富丽,一张双人铜床,床 上的枕席和两条薄薄的紫绸夹被都折叠整齐。还有玻璃衣橱、柚木镜台、龙须草席 垫的沙发和大理石面的小圆桌,都非常精致。这时电扇正在习习地转动,室中很觉 凉快。汪银林穿了一件黑绸长衫,衔着雪茄,脸色很沉着,似乎正在沙发上养神。 另外有一个穿白纺绸长衫年龄在四十光景的男人,靠圆桌坐着,正面向着沙发。他 脸上的肌肉瘦削,两只骨溜溜的小眼兀自瞧着银林。 “银林兄,劳神得很。你竟办得这样子迅速。”霍桑先开口向他致意。 汪银林忙站起来,拿下了雪茄,答道:“霍先生,这是我应尽的本分啊。”他 向那坐着的人努一努嘴。“这个姓李的账房满嘴里‘不知道’、‘不知道’,我真 觉得头疼。” 那账房先生撑着大理石面的圆桌,也站了起来,向霍桑点点头,又把他的小眼 对我上下打量。 他先说:“唉,先生,这不能怪我。我们在楼下账房里,这里有百多个房间, 客人这样多,怎么能够知道他们—个个的详细情况?我只知道她是个单身女客,进 来时她付了一百块钱,已经住了十五天,天天吃着西餐,连宿费汁算,早已超过她 所付的钱。昨天地一夜没回来,我们正在担心她会漂账。别的事我都不知道。” 账房说了一大串话,显示出他的口齿果真伶俐。汪银林重新坐下,他的眉毛紧 皱,眼睛怒视。但是霍桑的脸上印仍含着笑容。 他说:“李先生,你口口声声离不了钱,足见你忠于职守。不过这件事关系很 大,最好你把职务以外的事实,也告诉我们几句。” 账房道:“我不知道啊!说不出来啊!” 汪银林凶狠狠地插口道:“真可恶!‘不知道!不知道!’” 姓李的并不屈服,冷冷地答道:“笑话,汪探长,你是办公事的,你要强迫人 家告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霍桑从中解围似地说:“喂,大家别动肝火。李先生,请坐下来谈。” 他先自在圆桌旁边的另一只椅子上坐下来。我也占据一只椅子。账房先生也重 新坐了下来。 霍桑继续道:“李先生,请放心,我们决不勉强你说你不知道的事情。现在, 我有几句简单的话请你答复。你说这女人是个单身客。但是她进来的那天有没有人 陪着?” “没有。”姓李的简单地回答。 “过去的十五天里,可有人来找过她?” “没有——我不知道。” “她可有什么贵重值钱的东西寄存在账房里?” “没有——要不然,我也不会着急她漂账了。” “我想她总有些行李吧?” “有两个皮包,但是我不知道皮包里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你没有检查过?” “这怎么可以乱来?照旅馆的规则,旅客们如果失踪漂账,先得报告了警厅, 才能检查行李。” “那末,她昨夜里既然一夜不归,你怎么还不报告?” “一夜不归还不能就算失踪。我希望她今天会回来的。” “这样说,你还没有瞧今天的报纸?” “我没注意。刚才这位汪探长把报纸指给我瞧,我才知道。” “还有一句话。她是服毒死的。这一点你可也知道?” “汪探长在浴室里找到了一瓶来沙尔液,说她是中了来沙尔毒死的。是不是真 的服了毒,我也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忙着补充说:“不过,来沙尔液每一问 浴室里都有,原是给旅客冲洗浴缸用的,不是叫她吃的,我们不能负责。”‘账房 先生的谈话处处不离他的主题——卸责和推脱,可见他吃这碗旅馆饭,已具备了炉 火纯青的资格。汪银林乱喷着雪茄烟雾,瞪视着账房,像要发咸咆哮。霍桑又急忙 阻止。 “银林兄,你总明白,李先生在楼下账房里,对于旅客们的情况当然有些隔膜。 我想茶房们比较接近,大概可以供给我们一些事实。——唉,慢!她的行李检查过 没?” 汪银林从沙发上立起来,走到玻璃橱前,把橱门拉开,用手指着里面:“这里 面有几件衣服和几双皮鞋。” 我跟着霍桑走到衣橱前去瞧。电灯光照见橱里面挂着几件颜色鲜艳的丝织和毛 织的旗衫,另有一件纯白绸料的西式跳舞衣裙。霍桑弯着腰,把橱底上的几双皮鞋 翻了一翻。 “这里面也有一双陶拉斯牌子的舞鞋。” “那只皮包是空的。”汪银林又指着铜床底下说。 霍桑仍楼着身子,把空皮包拉到床外,皮包外面果真贴着两张纽约旅馆和西雅 图轮船公司的标签。霍桑把这标签指给我瞧,我点点头。这一着已经证明女人真是 新近从美国回来的。汪银林走到那只摆满化妆品的镜台前去,开了镜台的抽屉,拿 出一只小皮袋来,顺手把皮袋拉开。他道:“这大概是她的首饰袋了,可是没有什 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两张当票。” 我瞧见小皮袋中有一条细的金链条,连着一个小蚕豆大的金鸡心;一只小金表, 面积比铜元还小,系着一条扁阔的黑丝带;一支金墨水笔和一只金壳小纸烟盒。此 外,还有些粉盒和蔻丹指甲油等化妆用品。汪银林取出两张当票和四张五圆钞票单 另夹在一起。 “这里还有几件内衣,几方手帕和半罐茄力克纸烟。” 汪银林又抽开了另一只抽屉。“有一种东西出乎我的意外。像这样一个女人, 竟也会爱看包先生的作品!” 原来抽屉中除了几本英文原木的生理卫生一类书外,还放着几本我所记述的《 霍桑探案》。霍桑把书翻了一翻,旋转来瞧我。 “她昨天到我那边去,介绍人仍然是你。”他的嘴唇微微牵一牵,又旋转头去。 “银林兄,你没有发现信札、日记或任何文件吗?” “我已经找过了,完全没有。” 霍桑转脸向账房道:“李先生,你们有没有给这位女客接受过外来的信件?” 这一句问句又照例换得了“没有”两个字的答语。我开始觉得这账房先生的确 狡猾可恶。他处处藏头缩脚,一味卸责,说不定会因此妨碍霍桑的侦查。但是霍桑 仍保持他的宽容态度,既不动火,脸上也没有憎恶的表示。他把两张当票拿了起来, 缓缓展开来细瞧。 他自言自语地说:“晤,这两张当票倒是值得注意的。” 汪银林接嘴道:“是啊,我已经看过。一张是三百圆,在汉口恒丰当铺当的, 日期在七月二十日,已经隔了二十多天。另一张是三天前在上海的顺泰当铺当的, 当价只有八十圆。可是朝奉的字迹像鬼画符,我瞧不出当的是什么东西。” “给我瞧,我也许识得几个典当朝奉的字。”我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 霍桑把两张当票授给我,指着一张八十圆的向我说:“这里面似乎有一个‘表 ’字,你瞧对不对?” 我仔细瞧了瞧,应道:“正是,八十圆的一张,当的是一只嵌细钻的长方手表, 汉口的一张是一只钻戒。” 汪银林道:“这样,闷葫芦又打破了一个。可见这女人的经济已经发生了桔据。” “这样说,她大概是因经济困难而自杀的。”那个死不负责的账房先生忽而自 动参加。‘霍桑不理会他,仍自顾自向汪银林说话。“还有一点,也可以证明她最 近是从汉口来的。她不是写着四川籍贯吗?”’“她回国以后,先到她的故乡去看 看,回来时经过汉口,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插一句。 “我看八十圆的一张当票是三天前当的,比较有些线索可寻。”霍桑继续推测。 “她这样子打扮,决不会亲自拿了手表上当铺去。我料想一定有别的人代她办这个 手续。” 汪银林点头道:“不错,现在就把茶房们叫进来问问。” 姓李的又插嘴道:“这一部分的茶房有日夜两班:一个叫马祥宝,一个叫朱阿 大。我去叫他们进来。” 汪银林分明防账房做什么手脚,暗中把“不知道”和“没有”传授给他们,便 抢前一步,一把抓住那账房的臂膀。 “喂,不用你假讨好。我会去叫他们进来。” 账房立即止步,哭丧着脸,用手抚摸他的左臂,显见汪银林这一抓是故意用了 些力的。他当着霍桑的面,不敢太放肆,就暗暗地借端发泄一下。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