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马祥宝和朱阿大都是三十上下的壮年人。祥宝的身材短一些,脸色枯黄得有些 病容;阿大的身材比较健壮,神气上也比较活泼。这两个人正在互相换班,身上都 穿着白长衫号衣——马祥宝是二十九号,朱阿大是四十一号。他们俩跟着汪银林走 了进来,都在玻璃橱前面站住。李账房虽不开口,眼睛却骨溜溜地瞧着二人,像在 暗暗警告他们不要多嘴。我觉得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茶房们一定不会提供什么情况, 可是又没法阻止账房的眼睛转动。 “你们两位谁当日班?”霍桑先开口问。 朱阿大用本地的口音应道:“我是日班。” 霍桑向朱阿大点点头,说:“阿大兄,我问你,这几天里有几个人来看过这个 房间里的女客?” 朱阿大摇头道:“没——有,没有。” 霍桑注视着他,接嘴道:“晤,你何必满我?我已经知道有人来过的。” 汪银林沉着脸,厉声道:“小心些!你敢撤谎,我——” 银林的话没说完,忽然从沙发上立起来,举起右手,像要上前去捆阿大一下。 霍桑赶紧瞪着他干咳一声,他的手才慢慢儿落下来,重新坐下。不过这一“行凶未 遂”的恫吓也产生了意外的效果。阿大有些慌,把眼光向账房先生膘过去。这时, 银林的可伯的眼光也射到了姓李的脸上,警戒他不许弄什么鬼把戏。姓李的愣住了, 再施展不出什么花招。阿大才吞吞吐吐地给霍桑回答。 “先生,在十天光景以前,有两个男人来问过她的。刚才你问这几天,那的确 没有。” “唉,在十天光景以前?有什么两样!那这两个是什么样人? “两个人都穿西装——一个是胖子,一个是长条子,年纪都二十多岁了。”他 说到这里,又畏怯地瞧瞧账房。 汪银林又站了起来,挺着他那肥硕的肚子,踏前一步,他的右手指夹着那支熄 灭了的雪茄,威胁地向阿大指一指。 他厉声道:“你用不着看他,只顾说!这两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阿大的阅历自然远不及他的上级同事那么老练。他变了脸色,答道:“先生, 这些我委实不知道。我——我只知道那矮胖的西装少年姓何,他的名字已记不清楚。” “混蛋,你明明在骗人!记得了姓,会记不得名字?” 阿大张开了嘴来,呆住了。那小眼睛家伙也显然在暗暗着急,可是没有办法。 霍桑似乎看到了阿大的窘态,便从旁调解。 他道:“阿大兄,你只要据实说就行,我们决不难为你。现在你说说看,这两 个人怎样来访问她的?” 阿大用舌尖舔舔他的嘴唇,答道:“我记得这位女客来了三五天之后,是傍晚 七点钟光景,女客恰巧从电梯中走出来,一胖一长的两个少年跟在她的背后。她叫 我开了房门走进来,便”砰“一声关上房门把两个人关在了房门口。那胖子悄悄地 问我,她是不是独个儿住在这里。我回答是的。这两个人嘻嘻一笑,就下楼去了。 我瞧他们俩分明在‘钉梢’。先生,你懂得上海人说的钉梢的意思吧?” 账房先生又坐立不安地移动着身子,睁大了他的一双小眼,似乎在给阿大播送 某种警告。汪银林踏上一步,用于把姓李的推一推,叫他重新坐下。他自己把身子 横隔在他们俩的中间,视线就受了阻隔。 霍桑答道:“钉梢就是调戏女人,是不是?好,以后怎么样?” “隔了一天,这胖子又来过一趟。那是下午两点光景。”阿大继续说。“他走 上楼来,拿出一张名片,叫我送到三四七号房间里来。我敲开了房门,女客便出来 接应。我将胖子的名片交给她时,胖子紧跟在我的背后,打算跟着踏进来。但是女 客一瞧见他,便把名片向我手里一塞,急忙将门关上。我才知道钉梢碰上了钉子。 我在名片上瞧一瞧,还给他,才知道他姓何,名字却没有细瞧。他并不发火,依然 笑嘻嘻的”临走时还在门上敲一下,隔着门搭讪了几句,就走开了。“ “说了些什么搭讪的话?” “他说:”喂,今天大光明的片子叫《游龙戏风》,真新,七点半我在那边等 你。‘“ “以后呢?” “胖子说完话,就下楼去了。” “他可曾再来过?” “没有。” “当天傍晚,那女客有没有出去?” “也没有。” “你记得清楚?” “清楚的,因为——因为——”阿大忽然咬一咬嘴唇,停住了。 “因为什么?你再弄花巧,我揍你!”汪银林又耐不住地发病了。 “因为——因为,”朱阿大胆怯地吞吞吐吐说。“因为我——我想看看鱼儿是 不是上钩,所以那一天我特别留心。可是鱼儿到底没上钩,我亲眼看见她在这房间 里吃夜饭,没出去。” 霍桑点了点头,又侧过头去问当夜班的马祥宝,曾否看见这胖子来过。马祥宝 沉倒了头,弯着舌子回答:“不知道。” 霍桑又问道:“除了这个胖子,可有别的人来过?” “没有。”祥宝的眼光依旧低垂着。 霍桑又转过脸来。“阿大兄,这胖子你既然瞧见过两次,大概记得了吧?” 朱阿大连连点头,应道:“对,他的脸儿圆得像个皮球,看了教人发笑,我一 定认得出。” 姓李的账房在银林背后咳了一声,他的两只脚也在地板上不住地擦动。他要站 起来,又像怕吃汪银林的家伙。 汪银林突然转过头,圆睁着眼瞧他。 账房羞窘地自言自语:“我——我这几天喉咙里有些发燥。” 霍桑仍耐着性子,问道:“阿大兄,这位女客可是天天出去的?” “不,她难得出去。” “昨天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约五点钟光景,她是乘电梯下楼去的。” “那时候你觉得她有没有异样状态?” “没有。” “她出去以前,你可曾听得她在这房里有什么声音?” “没留意。” “这东西是你给她拿出去当的吗?” 霍桑拿着那张八十圆的当票给朱阿大瞧。朱阿大侧过头瞧一瞧,他的眼光又向 账房的坐处瞅一瞅。可是他们俩的视线的交接并不怎么畅通。 他摇摇头道:“不是。” “是你吗?”霍桑又移过眼光向马祥宝。 “我不知道。”马祥宝依旧保持着沉默态度。 霍桑虽耐足了性子,想用迂回的方法完成他的钩索任务,可是他费了好一会功 夫,结果还是一无所得。我觉得,有许多重要事实可能都给掩藏在“不知道”三个 字的幕后,但我们若使没有办法治服这个狡猾的账房,这“不知道”的难关就无法 攻破。霍桑摸出一块白手巾来,抹抹他的脸,站起来,走近镜台,随意地拿起那只 系黑丝带的小表玩着,又用指爪剔开了后面的表盖,凑近些灯光,忽然低低地惊呼 了一声。 “霍先生,什么事?”汪银林忙问。 霍桑答道:“这表盖里面有一张男子的肖照。” 我忙凑近去一瞧,是个少年的头像,领下只露出些中式长衫的领子。少年的眉 目清秀,剪着平顶头发,年龄似乎还只十八九岁。 霍桑旋转身来,将照片交给阿大瞧。“你看见过这个人吗?” 朱阿大凑过头来瞧一瞧,说:“没有。我已经说过,那个姓何的胖子是圆脸。” “你大概也没有看见过他罢?”霍桑又把照片给马祥宝看。 马祥宝在照片上注意地瞧了一瞧,也答一声“不知道。” 霍桑搓搓手,向汪银林说:“好了,这里已查不出什么。这些东西,你可以带 回答厅里去。关于法律手续,我想你可以跟这位李先生接洽。” 账房终于得到了立起身来的机会,淡淡地应道:“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总经 理洪先生可以负责。”他随着挺一挺腰。 我知道这亚东旅馆的总经理叫洪标堂,是个上海社会的所谓“闻人”。闻人是 徒弟多、交游广、有着法律之外的势力的人。社会上有三四个大号“闻人”霸占着 整个上海,干着种种表面合法、暗里犯罪的勾当。这小眼睛账房仗着有靠山,才这 样子处处卸责、刁难。‘此刻他捐出总经理牌头来,显然有一种示威意味。可是霍 桑只撇撇嘴,鼻子里冷冷地哼一声,便回身出室。 当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汪银林还留在楼上。霍桑曾轻轻叮嘱银林,不要乱来, 特别是不能唬吓那两个茶房。 下楼时,霍桑又要我到他的寓所里去住,我照样答应了。 我听了这一番没结果的问答,胸膛间好像给什么东西阻塞住,觉得闷郁不爽, 我们费心费力,好容易找到了这女人来历的线索,可是因那帐房和两个茶房的通同 守秘,对于她的真相依旧是一团漆黑。霍桑企图揭穿这诡秘事件的内幕,简直像大 海捞针,毫无把握。因为我们这一场奔波,除了朱阿大供出的那个不可琢磨而又未 必有关的姓何的胖子以外,好像翻开了一张没字的白纸。霍桑仍保持沉默,神气上 并不像我那样懊丧。在汽车里,我好几次问他,他只摇了摇头,似乎叫我不要多响。 我们回到寓所,已敲十一点。气候比日间凉爽得多。 夜风从南面的窗口里一阵阵吹进来,我身体上比在旅馆里时舒服得多。霍桑卸 了衣帽,换土拖鞋,又把衬衫的袖子卷了起来,便靠在藤椅上吸烟。我也烧着了一 支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胸臆间的闷块依旧没法消释。 一会,霍桑问我道:“包朗,你为什么这样子闷闷不乐?” 我答道:“我觉得白白地费了一层唇舌,委实有些难受。” “唉,你太不知足了。我们的口舌并不是完全白费的,我们所得到的已经不少 哩。” “得到的不少?得到了些什么?” “我知道这件疑案的秘钥就掌握在那两个茶房的手里,特别是那个沉默寡言的 马祥宝。” “你说他知道这件疑案的真相?” “那没有疑问。据我估计,他知道的一定不少。” “但是,他刚才却如此沉默,岂不可恶?” “这是因那姓李的账房的缘故,不能怪他。” “是啊,这个小眼睛一味推卸责任,真刁滑!不过,我们当着他的面向两个茶 房间话,委实失策。” “那没有进出。我料想他在事前早就向这两个茶房下过不许多嘴的警告了。我 们不用些手法,即使背着他查问,他们也决不敢说什么真话。” “那末,你打算用什么方法?” “‘只可智取,不能力敌’。”霍桑说着,把两条腿伸一伸直,吐出了一缕不 规则的烟雾,显得很从容安闲。 这两句旧小说里的套话的意思非常含混。我还是捉摸不透,因为“智”字的涵 义实在太广泛了。我真像热锅子上的蚂蚁,急于想揭开这个迷阵,霍桑却还是这样 子“好整以暇”! 霍桑又自言自语说:“我觉得那个苏北人马祥宝很有些城府,说话时故意低倒 了头,他的眼光始终不曾和我们接触;而且他的沉着的态度和‘不知道’的语声, 都显得比那本地人朱阿大深沉多智。所以我料想他可能掌握着这疑案的钥匙。他所 知道的也一定比朱阿大多。” “他是苏北人吗?”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 霍桑反问我道:“你难道不曾听得他的口音吗?” 我的脑子竭力追索马祥宝的语声,嘴里也不期而然地学着:“不知道”,“不 知道‘……突然,我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楼到霍桑面前,用力握住他的左腕。 “霍桑,是他:……真是他!……真是他!快跟我去!……” “跟你往哪儿去?”霍桑果然急急从藤椅上立起来,丢了纸烟。“亚东旅社!” “干什么?” “找马祥宝!因为——因为他就是今天早晨第一次打电话来的人。” 霍桑惊异地说道:“什么?你可是听得出马祥宝的声音和电话中的声音相同?” “正是,完全相同!” 霍桑静静地向我端相了一会,安闲地说:“包朗,你的神经太兴奋了,姑且坐 一坐。” 他用手拉我到椅子上。我重新坐下,觉得我的呼吸还很急促。 我道:“霍桑,你不必疑心,我不是神经过敏,我相信我决不会误会。刚才我 因那个讨厌的账房,心中烦闷得很,故而不曾当场辩出来。” “但是对于‘徐’和‘瞿’字,你也不曾听清楚啊。” “那是因为这两个字太容易含混了。但是,我记得在早晨的第一次电话里,我 也听得过两次‘不知道’。我觉得他所说的‘不知道’的那个‘道’字,特别像我 们这里的‘套’字。我深信决不会错误。” “既然如此,那更容易办了。”霍桑的信心显得增强了。“起初,他既然肯把 消息告诉我们,他对我们一定有相当的好感。刚才他所以不说,不消说是受了那账 房的威吓,不得不有所顾忌。” “对,现在赶快到亚东旅社去,想个办法,约马祥宝到外面来谈。” 霍桑点点头,正要表示约会的方法,忽然电话的铃声响了,他便立起来接话。 我看见他握着听筒接应了一句,他的目光就闪一闪,似乎消息出于他的意外。 “……唉,正是。……谢谢你的好意!……晤,晤,哪儿话!……不敢当。… …好,……八点钟下班?……我一定等你。……明天会。” 霍桑挂好了电话听筒,不等我开口,便把这消息告诉我。 “包朗,你的听觉应当考九十九分——对不起,‘瞿’和‘徐’字的错误是应 当扣一分的。——是的,这一个电话是马祥宝打来的,他约定明天早晨八点半到这 里来。他还说他曾经受过我的恩惠。我很惭愧,竟想不起他。现在,你安心些睡吧。 你的神经不能再这样紧张下去哩。”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