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不期而然的消息 八月十五日星期五早晨八点半之前,我感到特别兴奋。我虽同样起身得很早, 霍桑也同样没有放弃他的户外运动。火红的太阳也和上一天一样地布满了天空,朝 霞的色彩也比上一天更觉绚烂焙目,但有两点和上一天不同。第一,这一天的早餐, 我是和霍桑同桌吃的;第二,昨天我的精神揣揣不安,今天却抱着无限的希望。因 为报纸上的舆论变更了。上夜里我们在亚东旅馆所发现的秦守兰的真情和飞轮车行 的司机钱阿森出面作证的事,各报上都已披露。那《日日电讯》上的讥讽和造谣的 记载也因事实的证明而变了腔调。这样一来,横祸消散,霍桑的责任减轻了许多。 霍桑还说过这秘案的钥匙就掌握在马祥宝的手中,所以我热烈地希望着,只要马祥 宝一到,这案子便可迎刃而解。 早餐终了以后,我们俩都静静地翻阅报纸。八点三十五分,我的热望所寄托的 亚东旅馆的侍应生马祥宝果然来了。他换了一件细白夏布长衫,头发梳得很光整, 但神气上有些东张西望。他一踏进办公室,连连向我和霍桑拱拱手,态度很斯文。 他看见室中没有第三个人,似乎安心了些,坐定后,赶紧向霍桑道歉。 “霍先生,昨夜里的事,我真对不起你。我为了保牢饭碗。不得不那样,其实 我是不愿意欺骗你老人家的,因为我受过你先生的恩惠。” 霍桑摇着手道:“唉,祥宝兄,不用客气,我们完全谅解你的处境。唉,我很 惭愧,我在什么地方曾给你服务过,我自己却也记不清楚。”他向来客脸上细细地 端相,好像要追忆这个人曾在哪里见过。 马祥宝道:“这不能怪先生,我们本来没见过面,可是我的妈至今还念叨着你。” 霍桑皱紧了眉峰,现着困惑的神气,他向我瞧瞧,似乎希望我能够帮助他追索 似的。我也茫然不知所答。 马祥宝继续说道:“我们住在闸北保兴路大庆里七号。那年我还在盐城,我妈 几乎被那个姓叶的房客吓出病来。幸亏霍先生的帮助,才能叫姓叶的搬出去。” 我记起来了。有个住在阁楼上的测字先生叫叶时仙,穷昏了心,只想发横财。 他迷信报纸上登着巨幅广告的《符咒大全》里的鬼话,杀了一只鸡,用鸡血画成一 张符,藏了符去买骗人的航空奖券。鸡血漏到楼下马婆婆的蚊帐顶上,她认做阁楼 上的房客杀了人,吓得不得了,赶来请求霍桑,霍桑义不容辞,前去给她解决了。 霍桑的嘴角上现出微笑,说:“是的,我记起来了,那是一出有趣的鬼把戏。 但是这样一件小事、怎么值得挂齿?” 马祥宝道:“当时我妈几乎被那个奇怪人吓出病来。我到了上海之后,她常常 说起你的好处,我爸爸也很感激你。你看得起我们穷人,给她出了一番心力,竟不 拿一个大钱的酬报。因此,昨天我在报纸上瞧见了一个女人忽然死在你这里的新闻, 还附着一张照片,就大吃一惊。我认得出这个女人的状貌,她就是我们旅馆里的客 人,我便想借此报答你。不过,当时狐狸先生——对不起,他的名字叫李安礼,大 家背地里叫他狐狸。喔,这位李先生很凶,昨天早晨便把我和阿大叫到账房里去, 严厉地吩咐我们,不许我们说什么话。他说:”要是有人来调查,你们回答什么都 不知道。要不然,小心你们的饭碗!‘霍先生,你知道他这话是叫人不敢不听的, 因为现在要找一只饭碗多难啊!有多少人饿着肚子找不到!为了这个,我一面要顾 着饭碗,一面又不忍叫先生闷在鼓里,故而悄悄地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我还不敢说 出我的姓名。昨夜里,你们几位到旅馆里去,我当着他的面,自然更不敢说什么话。 但是我受了恩惠没法补报,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决意冒着危险来见一见你。 “ “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感激。”霍桑由衷地表示谢意。 马祥宝忽然停顿了不说下去。他的眼睛张大了,露出惊骇和诡秘的神气。他侧 过些身子,向办公室的门口望了一望,像防人偷听的样子。霍桑立起来,将门上锁 孔中的钥匙旋一旋。马祥宝才安心了些,继续低声说:“霍先生,这里面有黑幕呢! 这个女人的死,我敢说一定和那个男人有关系,他曾在她的房间里住过两夜。” “这个男人是谁?” 马祥宝忽然从他的夏布长衫的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纸卷,展开来瞧一瞧。“他的 电话是五五六O 六,姓瞿。” 霍桑也操了苏北口音,问道:“姓翟,还是姓徐?” “啊——!对了,是姓徐,不是姓瞿,因为我的口音往往把徐念成瞿。” 这时,我向霍桑瞅了一眼,这一瞅中确含着“我的听觉应当考一百分了啊”的 暗示。霍桑但微微笑了一笑。 “这个姓徐的住在哪里?”霍桑又问。 “这个我不知道。” “那末,你总瞧见过他的吧?” “是的,我瞧见他三次。女客到我们旅馆的第二天夜里,这个男人就来住过一 夜;隔了三天光景,又来宿过一夜;后来一连过了好几天没有来。女客曾打过好几 次电话。有两次我在旁边偷瞧,她拔的电话号码都是五五六O 六;她找的人又都是 姓徐。大约在一星期前的晚上,那男人又来过一次,不过只耽搁十多分钟就出去, 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那个男人最后一次瞧她,还是一星期前的事吧?” “是的,但是前天十三日下午,他也曾到旅馆里来过。不过那时候我还在六层 顶楼上睡觉,没瞧见他。昨天夜里我细细地问了阿大,方才知道。” 祥宝停一停,用白手巾抹抹他嘴唇上的汗珠。霍桑忙站起来,斟了一杯凉茶送 给他。他慌忙起身道谢,随即喝了几口,继续说:“阿大这个人还爽直。他昨夜漏 出了两句关于胖子的话,先生们去了以后,着实受过那狐狸——喂——喔,李先生 的斥骂,我真替阿大担心,说不定阿大会因此卷铺盖哩!” 霍桑同情地叹口气,又问道:“那末,阿大说的有个姓何的流氓盯梢碰钉子的 事是实在的?” “实在的。这一回事,本来李先生也不许说,阿大是在无意中给逼出来的。还 有,手表也是阿大给她去当的,当了八十圆,不过这一着连李先生也没知道。” “好,现在请你说说他告诉你的前天的事情。” “阿大说前天下午四点钟过后,那男人又来过一次。阿大给吵闹声惊动了,就 在房门外听,因为这个人进房间以后,就和女人吵嘴,吵得很凶。约模半个钟头不 到,他就气冲冲走出去。接着女人就在房间里啼哭。不多一会,女人也跟着出去。 阿大本来不知道她往什么地方去,后来我和他谈过一回,料想那时候女人大概就是 到你先生这里来。” 霍桑点点头,答道:“是的。她大概是受了那男人的亏待,前天和他争吵以后, 一时沉不住气,就服毒自尽。后来他或许感到白白地死去,心又不甘,才赶到我这 里来。”他思索了一下。“有一点很重要,她打电话时所拔的号数,你不会看错吗?” 马祥宝坚决地答道:“不会错!一定不会错!因为我看见她常常独个儿长吁短 叹,心中也很可怜她。故而她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留心她拨动的号码,暗暗 地抄在纸上。第二次我又把纸偷偷地对过,的确是五五六O 六号。” “那末,那男人的面貌怎么样?是不是表盖里照片上的人?” “不是。昨夜里我仔细看过那照片,年龄相差很远,面貌也不同,衣服虽同样 是中式长衫——” “什么?那男人也是穿中装的?”我不禁失望地插口。 “是啊。他穿一件深灰色印度绸长衫。怎么样?”祥宝瞧着我发愣。 霍桑解释道:“祥宝兄,我告诉你。我们已经知道这五五六O 六号是一个姓赵 的律师。他有一个寄寓的亲戚,姓徐。我们看见这个姓徐的穿的是漂亮的西装。不 过服装是尽可以改变的,没有多大关系。你只要说明他的状貌好了。” 马祥宝应道:“他的身材和这位包先生差不多高,戴一顶软胎的白草帽,帽子 的边缘盖得很低,好像故意要掩藏他的脸儿。” 我又插口道:“他的皮肤不是很白的吗?眉毛不是很浓的吗?” “眉毛我没有看清楚,但脸的确很白。他的脸儿带些长形。” “要是你再看见他,还能认得出?” “当然,我想我一定认得出。” “假使他变了服装呢?”我再问。 马祥宝沉吟一下。“只要能够瞧见他走路的姿态,我总可以认得的。” “一个人穿惯了中装,一旦改穿西装,走路时的姿态也同样会改变的啊。”我 又有些失望。 霍桑向我摇摇手,道:“包朗,不用多顾虑。祥宝兄既然见过他三次,一定有 很深的印象。只要找个机会,叫祥宝兄再瞧一瞧,问题立刻可以解决。祥宝兄,今 夜里如果我们找到了一个地点,你可能走出来辨认一下?” 马祥宝踌躇了一下,有些为难的样子。“霍先生,你知道我是当夜班的,这几 天如果请假,李先生一定要疑心,有些不方便。如果在白天,你有什么吩咐,只要 打个电话,我一定到。我们三层楼的电话是九九七八九。” 霍桑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把电话的号数记下来,又从皮夹中拿出两张钞票,立 起身来,双手送到马祥宝前面。 马祥宝慌忙立起身来,乱摇着两手,身子向后倒退。 他拒绝说:“霍先生,这个我万万不能领受。我的妈受了你的好处,正苦没法 子向你报答。现在这件事是顺便的,我应该做,又不费什么!怎么能受你一个铜子? 不!雷先生,我决不受!” 他说完了,向我们俩拱拱手,抢步逃出办公室,奔向大门去。霍桑追出去送他 也来不及。 我赞叹说:“只有劳动人民才懂得以德报德!” 霍桑燃着了一支纸烟,说:“包朗,你说得对。现在的 一些所谓上流人, 对于什么朋友的交情、夫妻的结合、师生的关系,一切都商品化了。”他吐出一口 烟,又瞧瞧手表。“好吧,这件事有急速进行的必要,现在我打算去调查一下。” “你从哪一方面去调查?”我问。 “不限定一方面,譬如女人和男人的身分来历,都需要查明白。” “那末,这件案子的性质究竟怎样,你有什么见解?” “有一点是很明显的。秦守兰多分是受了那男人的引诱,始而失身,继而被遗 弃,最终不能自拔而寻短见。” “你相信她是自杀的?” “根据朱阿大所听到的情况推测,前天下午,那男人曾和秦守兰吵过嘴,而且 吵得很凶,显见他们俩的感情已经决裂。妇女们在感情冲动之后,一时气忿自杀, 原是很可能的。” “你想那男人不会用什么威胁的方法,强迫她服来沙液吗?” “晤,这也是一种可能。”霍桑缓缓地吐着烟,低头沉吟一下。“但是我们在 查明事实搜集证据以前,还不能轻下断语。” 我又问道:“还有,表盖里照片上的男子,你想有什么关系?” 霍桑摸摸下颊,答道:“这一点最不容易解释。或许他们间的分裂,这照片就 是一种导火线。” “你说照片上的少年是女人的另外一个情人?” “谁知道呢?现在的所谓摩登女人,同时有两个以上的恋人本是平淡无奇的啊。” 他低头寻思了一会,继续道:“包朗,你总也承认,知识分子犯了罪,侦查起来就 比较困难得多。现在,我们的对方准是个头脑精到家的人物,他干这件事,事前一 定有过周密的布置。” “你指哪一点说?” “但瞧女人的遗物里面,除了那张表盖里面的照片可能是偶然的疏忽以外,别 的信札、纸片、字条都不留一张。这便可以想见那人的周密的一斑。” “他是在事前把证据搜罗干净的吗?”“当然如此,你想她服毒出外之后,男 人没有再去过,可见是事前布置好的。我料他遗弃这不幸的女人,蓄意一定很久, 他两次去和她同宿,实际上无非要消灭他所留下的种种证据。” 我点点头。“对,你这样推想的确很近情。不过这个受了高等教育——他可能 也是个美国留学生,别的不学,却学会了一套玩弄女性的手法,回来欺侮一个女子! 岂不可叹?” 霍桑叹了口气。他立起来伸伸腰。“我要往各方面去调查了。天气这样热,你 不必跟我去。你回自己家里去瞧瞧,好好地布置一下。你夫人既有一星期的耽搁, 你不妨就在我这里住一个星期。这件事不是在短时间内所能解决得了的。而且必须 群策群力,才能成功,我要借重你的地方多着哩。” 我回到了林荫路我自己的寓所,离家两天,书桌上已经堆积了一大迭信件书报。 内中有一封信是佩芹从嘉兴寄来的,她已经平安到了舅家,不过强儿的夏衣带得不 多,叫我再寄几件去。 另外有两封信是当天来的本埠信,一封是个小学教师,另一个是中华书店的店 员,我都素不相识。他们都是从报纸上知道了霍桑遭到了意外的困难,表示深切关 怀,要求我为朋友出一些力,赶紧给他洗刷清楚。我读了之后,不但受到鼓舞,也 深深为霍桑庆幸,因为他多年来的辛苦努力已经在群众的心坎中留下了记载,这是 最有意义而值得高兴的事。 午饭后,我因上两夜的少眠,补睡了两小时;,起身时浑身是汗,便洗了一个 澡。我先把强儿的衣服拣出几件,打了一个包,又写好了几封重要的复信,叫王妈 送到邮局里去。 等到我到达爱文路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施桂告诉我,霍桑还没有回寓,他已 经有电话来找过我,但没有说明情由。 他的书桌上有六七张展开着的字迹各异的信笺,给一块搂花鸟的铜镇尺压着, 好像霍桑在出门之前,时间太急促了,匆匆读了一遍,来不及把它们一一纳入封套, 就赶着出去侦查。我拿起信笺来看看,都是本市居民对霍桑表示慰问和同情的信, 写信人的身分,有厨工、皮鞋匠、银行职员、中学教师、纱厂女工等等,几乎各个 阶层都有。他们也像汽车司机钱阿森和亚东旅馆的马祥宝一样,都关心着霍桑的处 境,愿意帮助他解决困难。内中一个还热诚地提了建议,说这个女人很像是个舞场 里的舞女,要查究她的真相,应该到舞场方面去打听。我相信这些对霍桑是一种无 价的鼓舞,一定会加强他的信心和力量。 八点钟时,霍桑第二次电话来了,消息使我振奋。 他说:“包朗,案子有进展了。你赶快到南京路梅园酒楼十八号来。”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