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徐教授的谈话 走出警厅大门的时候,我们四个人都默默无言。从警厅往金山路,照汽车的速 度,只需十分钟光景,但霍桑的建议,我们又耽搁了一个钟头,方才和徐之玉会面。 汽车经过同仁医院门前时,霍桑向汪银林提议,先到医院里看看那个尸体。我首先 表示赞成,因为我很想知道死者是不是表盖里照片上的少年。 汪银林先向一个上夜里值班的急症医生说明了来意,那医士便很谦和地接待我 们。医生姓罗,年纪还轻,好像是医校里才毕业出来的实习医生。我们在他的诊室 中坐下来,罗医生便开始介绍情况。 “今晨三点半光景,警士将受伤人送进来,我立刻吩咐把他抬进手术室。经过 察验,发现他伤势很重,左肺尖和胸肋膜都已破碎,第三根左肋骨也已折断。” 汪银林问道:“枪弹可是从左胸口打进去的?” 罗医士摇摇头:“不是,从背部进去的。他的背部左肋骨下面有一个枪洞,约 有五六分大小,肌肉也有皱缩的迹象;但是胸口的伤口却大很多。这是枪弹入口和 出口的明证。” “这样说,你大概没有检到致命的枪弹?”霍桑插一句。 “当真没有。瞧伤势,枪弹一定是从胸口穿出,毫无疑问。” 霍桑回过脸来。“王巡官,你当时可曾注意到这枪弹的下落?” 王巡官咬着他的嘴唇,他的眼睛连连眨了眨,摇了摇头。 霍桑道:“这是很可惜的。但是仓卒之间,又是在黑夜,当然也不能怪你。” 汪银林接嘴道:“子弹或许就在人行道上,停一回大概还可以找得到。” 霍桑点点头,又问道:“罗医士,请问除了背部和胸部的伤口以外,他身上有 没有别的伤痕?” “我已经仔细查过,完全没有。” “有挣扎的迹象吗?” “也没有,不过他左手的衣袖上染着不少灰尘,那不像是倒在地上染上的。” 霍桑把目光凝视在地板上,加深了眉尖间的线纹,仿佛有些困惑,接着,他又 向罗医士点点头,请他继续陈说。 罗医士又说:“当时我觉得他的内脏部分流血很多,伤势非常危险。我用手术 给他止血,包裹以后,又给他注射过一针强心剂。他的眼帘微微转动,似乎有些转 机,但不到二十分钟,他的呼吸便完全停止了。” “这个人进院以后,可是始终不曾开过口?”我问。 “是,没开过口。” “他身上可有什么辨别他真相的东西?譬如:名片或信件之类?”汪银林又问。 “有的,这些东西我也小心地检出,都包在这里。” 医士从他的西装裤子背后的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开了书桌中的一只抽屉,拿 出一个白手巾的小包,放在书桌上。汪银林立起来,把那白巾的结谨慎地解开来。 霍桑和我也走近去瞧。包中首先接触我眼帘的就是一支镀镍的手枪,枪身只有五六 寸长,是旧式莲蓬头的。霍桑用自己的一块白巾裹着手枪,拿起来细瞧。 他喃喃地说:“枪膛里的子弹已给打去了一粒。” 包中还有一只皮夹和一只廉价的夜光表,表面已碎,长短针停在一点一刻。霍 桑先将表摇一摇,随即放下,又把皮夹翻开来。皮夹里面有三张一圆的钞票,两张 名片上印着苏祟华三字,左角上还有湖南海陵四字;此外还有一支短细的铅笔和几 根牙签。 汪银林撇撇嘴,作失望状道:“这些东西只告诉人一个空泛的姓名,别的毫无 用处。” 霍桑说:“这一支手枪可以指示他有所图谋。” “晤,他的图谋是什么性质呢?他自己是被什么人打死的呢?”银林仍有气无 力地嘀咕着。 “这两个问题就是我们眼前要侦查解决的。” 霍桑侧过些脸。“罗医士,我们可能瞧瞧那个尸体?” 罗医士点头道:“可以,可以,在太平间里,我来领路。这些东西请哪一位保 管好?” 汪银林将手枪、表和皮夹,重新用白巾包好,放在自己的袋里。我们一块儿跟 罗医生走进了太平间。罗医士将覆在尸体头部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我又感到失望。 死人的颧骨高耸,嘴阔唇厚,和照片上的文弱少年一点不同。他身上穿的一身糙米 色布的廉价西装也不很整齐。霍桑特地将死人的衣袖轻轻提起来。那肘骨部分果真 染有不少的干灰。我们离开太平间的时候,霍桑附着我耳朵问,死的是不是我们昨 夜里看见的那一个。我也低声回答,身材和服装颜色的确都相像。 霍桑问王巡官:“你说今晨徐之玉打电话来报告你时,已经是两点半钟?” 王巡官答:“我被周番叫醒时,钟上恰正指着两点半钟。徐之玉报告的时刻也 许还早一些。因为周番接了报告,将发案的地址、号数和报告人的姓名等在册子上 登记好以后,方才进房间来叫醒我。” “登记工作不会超过一刻钟罢?”霍桑沉思了一下,又说:“根据那只碎掉的 表,苏崇华中枪倒地是在一点二刻,这和徐之玉的报告时间还相差一个钟头。” 汪银林问:“你说那只表是在他倒地时碎掉的?” 霍桑点点头:“正是。表不但碎掉了玻璃,连机件也损坏了。他倒地时既然是 覆卧的,可见表一定是在他覆倒时压坏的。” 我们一行人且说且走,又回到了诊室门口。霍桑立定了,向罗医士点点头,表 示辞别。医士举一举手,回进诊室里去。我们四个人就走出医院。 汽车从同仁医院开到金山路八八九号赵尚平律师的门前停住,只有两分钟功夫。 汪银林首先从汽车上跳下来,楼着身子,向水泥的人行道上检寻子弹。霍桑也走到 铁栅面前去细瞧。我看见装铁栅的短墙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并没有枪弹探打过的痕 迹。王巡官却先去推开那两扇盘花的铁门。一会,汪银林叽叽咕咕咒骂,表示他的 找寻没有效果。于是我们三个人跟着王巡官走进铁门里去。 王巡官似自居于向导的地位,先在玻璃门上弹一下,便旋动门钮,准备直闯进 去,可是玻璃门闩着。隔了一会,那个光头麻子才开门出来。后来,我知道这麻子 叫杏生,已经在赵尚平那里服务了两年半。这时候他运足了眼力,向我们四个人逐 个端相,尤其对霍桑特别仔细。我们在十四日那天下午,曾和这麻子谈过几句话, 他大概还有些印象,故而在追想曾在什么地方会过。霍桑装着不相识的样子,并不 正面瞧他。我偷眼看看这麻子,他的眼圈上露着黑色,他的黑脸也有些焦黄,眼睛 里有些惊恐意味。 “金先生刚来,在里面。”他仍操着浦东土白,向王巡官答话。 王巡官问道:“金先生?他是谁?” 杏生道:“他是我东家的书记,他刚才——” “不对。我们要见这里的徐先生。” 杏生听见王巡官的声浪提高了些,忙弯下了腰,恭敬地答道:“喂,徐先生在 房里躺着。请进。” 我们走进了甬道,大家又立定了。迎面有一部楼梯,梯侧似有一间餐室。甫道 中排着两张长椅和一只半桌。这时旁边的办公室门开了,有一个四十多岁穿白纺绸 长衫的男子走出来,他就是赵尚平律师的姓金的书记。他施展着熟练的交际手段, 殷勤地招呼我们进去。我们四个人在办公室中坐下以后,他又拿出纸烟罐,一个个 敬烟,接着开始和我们敷衍。 “王巡官,昨夜里的事真是太出入意外。”他说的宁波口音。“幸亏徐先生的 伤还不十分厉害。我的电报是打到南京中央旅馆去的。我不知道——” 汪银林现着不耐烦的神气,插口道:“你对昨夜的案子知道些什么?” 书记连连摇头道:“我完全不知道。我是朝来夜去的,舍间住在十六铺——” “那末,不必嘻苏。叫姓徐的出来。” 不料,这时徐之玉已经开了那扇白漆的门,从里面卧室中走了出来。他仍穿着 阔条纹白哗叭的西装裤子,上身穿一件白纺绸细蓝条纹的衬衫,白色的软领系着一 条灰色蓝条纹的毛葛领带。他的左臂近肩的部分略略臃肿,显见里面裹着绷带。他 的面色枯黄,分明是失掉雪花霜的掩护后的真相;眼白上也带些红色,显示他夜来 的失眠。他的态度仍非常沉着,和我们招呼时那种神情也保持着他的大学教授的尊 严。他在书桌后面的螺旋椅子上坐下。金书记便卸责似地乘机溜出了办公室。 徐之玉带着微笑,问道:“哪一位先生是负责的?我应得向哪一位谈谈?” 王巡官介绍道:“这位是汪侦探长,他是负责的。这两位是霍先生和包先生。 霍桑先生是私家侦探。” 徐之玉把身子略略从他的座位上欠了欠身子,汪银林,也点头答礼。接着,他 们俩便开始问答。霍桑和我并坐在书桌对面的两只有藤垫的长椅子上,和徐之玉的 座位恰成直角形。对于徐之玉的声音面貌,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霍桑当然也取同 样态度。 汪银林说:“徐先生,请你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一遍。” 徐之玉点点头,答道:“今天早晨王巡官到这里来查勘时,我已经完全报告他 了。此外,我提供不出有什么别的情况。” 汪银林皱着眉峰,说:“直接的话比较容易明了些,请你再说一温。” 徐之玉答道:“也好。”他的嘴唇牵了一牵,露出一种似乎鄙夷的微笑,同时 向汪银林投射了严冷的一瞥。“昨夜里我回来的时候,带着两张晚报——” “慢。你从什么地方回来?”汪银林打断他的话问。 徐之玉的严冷眼光再度在汪银林的脸上掠过。他随即低下目光,在地板上凝视 了一下,才冷冰冰地拾起头来。 “汪先生,这是我个人的行动,也有查问的必要吗?” 这个人一句话也不马虎,当真不容易应付。霍桑起初处处谨慎,分析着他的言 谈和神态。汪银林倒也相当老练,应付得非常得当。 他答道:“徐先生,你知道这是一件严重的血案,一死一伤,我们调查时就得 顾到各方面,而且越详细越好。” 他的语调也尽足以相等于对方的冷峻。 “那也没有关系。”徐之玉勉强笑一笑。“我从明月舞场里回来。” “回来时是什么时候?” “我没注意——大概还不怎么晚。” “大约在什么时候?你总不会完全不记得罢?” “晤……大约在十二点钟前后。” “十二点前后?正是舞场里最热闹的当儿啊。对不人才?” 徐之玉有着霜意的眼光又在汪银林脸上膘一下。他的脸色沉下了,好橡有些着 恼,不过他答话时仍非常镇静。 “昨夜里天气很闷热,我有些儿头痛,故而回来得早一些。” “你回来以后又怎么样?就坐在这儿读晚报吗?” “正是。我先洗了一回脸,开了电扇凉了一回,就坐在那只沙发上读报。过了 一会,我忽听得外面砰的一声,起初,我以为是什么车胎爆了。我仍坐在那只沙发 上——” 汪银林插口道:“哪一只沙发?” 徐之玉用手指指着一只靠白漆板壁的朝对长窗的沙发,说道:“就在这一只有 白套子的沙发上。” “好,以后呢?” “我的背本来靠在沙发背上。那时候我把身子坐直了,将手中的报纸丢在地板 上面,正想站立起来。第二次枪声又响了,同时我的左臂上给什么东西擦过。我才 知道有人开枪。当时我还不觉得怎样痛,但是一回头,瞧见衬衫袖子上有鲜红的血 迹,我才知道自己受了枪伤,顿时痛起来。”他说到这里,举起他的右手,抚摸他 的左臂上的臃肿部分。 霍桑在进门以后,一直采取旁观态度,此刻才第一次开口,表示他的同情。 “徐先生,那真是很危险的。我瞧见枪弹还嵌在板壁上呢。”他用手指了一指。 “从枪弹的线路上测量,假使当时你的身子再向左偏一些,说不定会伤及你的要害。” 徐之玉向霍桑瞧瞧,点点头,道:“正是,霍先生。枪弹是穿过了玻璃射进来 的。我事后估量,的确非常危险。” 我的眼光移到那只沙发左边的白漆板壁,果然有一个黑色小洞;又瞧那第二扇 玻璃长窗,玻璃上也有一个枪洞,洞的四周有好些短短的裂纹。 “现在你的伤势怎么样?”霍桑问。 “侥幸得很,只伤了皮肤。我自己擦了些碘酒,裹扎好了,此刻已经不觉得怎 样痛。” 汪银林明明把徐之玉当作怀着阴谋的罪徒看待,不过有些顾忌,还不敢直言指 斥。他听了霍桑的同情慰问,便努着嘴,显得非常不满意。 “你在什么时候中枪的?”他又沉着脸,问。 徐之玉想了一想,摇一摇头。“不知道,那时候我不曾注意钟点。” “你从明月舞场里回来,直到枪声发作,这中间有多少时候?” “我想想看。”徐之玉对于这一提问,分明也不欢迎,他垂着目光,句斟字酌 地回答。“我回来以后,卸下衣领,洗了脸,又开了电扇凉了一会,然后坐在沙发 上读报。 ……晤,估计起来,总该有一个多钟头罢?“ 我暗付他所说的他回来之后的动作过程,明明还漏掉一点。他曾接过霍桑“冒 一冒”的电话,此刻他竟绝不提起。我能当面揭穿他吗?不能。情势很微妙,不容 许我这样子痛快地发泄。 汪银林又问道:“那时候你的仆人在什么地方?” “杏生等我回来以后,便上楼去睡了,他是睡在后面的小间楼上的。” “枪声发作以后”他可曾下楼来过?“ “没有,他一定睡着了。其实马路上车胎爆裂的声音是时常有的,昨夜的枪声 还没有爆胎的声音那么响。这里靠马路的住户听惯了这种声音,也不以为奇。” 银林向霍桑瞧瞧,旁听的王巡官也同样地移转目光,似乎都觉得这个解释有些 牵强,要想瞧瞧霍桑的脸色,来决定他是否接受。可是霍桑仍保持着静穆的状态, 缓缓地吐吸着他的纸烟,脸上竟丝毫没有表示。 “以后怎么样?”汪银林再问。 “那时候我有些着慌,觉得坐在这里太危险,更不敢走到外面去。我便站起来 开了房门,到里面去暂避。” 霍桑又带着微笑,作同情语道:“一个人在惊慌的当儿,他的行动措施也不会 怎样恰当的。其实,这样一层薄薄的板壁也算不得安全保障啊。” “正是,现在想起来,这举动未免可笑。”徐之玉转过目光向霍桑瞅了一眼, 他的唇角又牵一牵,仿佛是一种微笑。“当时我躲到房里去后,自以为已经得到了 充分的安全保障。” 雷桑道:“后来你听得外面的枪声停了,就打电话报告警署吗?” “是的——不过我又在房里耽搁了一会,定了定神,才重新到这里来打电话。” 汪银林似乎记起了刚才霍桑在汽车中所谈的时间上的疑问,抢着问道,:“你 可记得你在房间里躲避了多少时候?” “我不知道,我不曾注意到时间。”徐之玉低垂了目光。 汪银林冷冷地说:“奇怪!你对于时间问题总是不大注意。听说受过新教育的 人,是最注意时间的。就算你不曾看过表,你总也能估计得出吧?” 徐之玉的视线从汪银林的脸部移下去,集中在他自己足上的那双白鹿皮镶黑纹 皮的皮鞋尖端上。他似乎在追想,又似乎在结构答复的语言。一会,他才抬起头来。 “汪先生,凭空估计时间是很危险的。刚才我随便说了几句,原不合法。你们 若要把我所说的时间作为法律证据,那我不愿意再乱说了。因为人们心理上的时间 估计往往有过高过低的错误,何况我当时受了惊,精神上当然引起了变态,更不可 能有准确的估计。根据德国心理学家达乌伴和史端痕实验的结果,人们心理上时间 的估计,往往会因职业的区别、环境的差异和精神状态的不同,估计的结果也有显 著的差别。因此,现在你要我估计,我委实不愿意冒险。” 这个人真是狡猾之至,他在这时间问题上显然有所讳饰,可是会引经据典地说 出一大串话来。我们即使明知他故作狡狯,但是他的话根据学理,在法律上也不能 不加接受。我觉得霍桑所说的“知识分子犯了罪,比较不容易应付”的话,的确可 以相信。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