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进攻与防御 徐之玉说完了这番高论,自顾自地从他的白哗叽裤子背后袋里模出一只舶来品 的有弹簧的镀金纸烟匣来,又用一个金色打火机烧着,将纸烟粘住在他的嘴唇上。 接着,他另外从他的白哗叽裤子的右边袋里抽出一块折叠着的大幅细麻纱手帕来。 我看见他所用的这些零星小东西竟没有一样不是外国货,联想到他在美国学到的虽 不知道是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至少已经给培养成为一个道地的外国商品 推销员!他用手帕抖开了,先抹一抹鼻子,又把它在额角和颈项间轻轻地像女人扑 香粉那样扑几扑,随后,重新将白手帕折叠好,塞进裤袋里去。最后,他把他的两 条腿交换了交迭的姿势,靠着待背,很闲豫地吸烟,表示出一种“有恃无恐”、 “目中无人”的傲慢姿态。这时候,汪银林倒有些发窘。他的嘴唇紧闭,两手握着 拳头,眼睛也喷出怒火,仿佛一个粗汉受了刁滑文人的唇枪舌剑的辩难,大有“你 用嘴,我用手,跟你拼一拼”的模样,不过他还是在跃跃欲试的状态中,不曾真格 动手。霍桑的态度却不同。他的目光迅速向汪银林瞅一瞅,随即把手中的纸烟凑到 茶几下面的痰盂中,用无名指弹去了些烟灰。 银林才缓缓地摸出雪茄烟来,仍用怒目向徐之玉瞧着。 霍桑婉声说:“徐先生,你的话当然是有学理根据的,不过汪先生并没有把你 的话完全当作法律证据的意思。我们不妨随便谈谈。你想你在卧室中大约躲避了多 少时候?” 徐之玉吐了一口烟,微笑着答道:“那可以,那时我裹好了臂膀,又躺了一会, 也许有半个钟头,或许还多一些。不过,我在惊慌之中,精神已失了常态。” 霍桑顺水推舟地问道:“你当时的慌张总也有原因的吧?” 徐之玉似乎骤然觉得他的话漏了破绽,神气略略有些变异,他把纸烟从口中取 下来,动作也稍稍有些慌乱。可是,一刹那间,他又恢复了常态。 他反问道:“霍先生,你问我惊慌的原因吗?你想半夜间有人从外面开枪进来, 打伤了我的臂膀,这还不足以引起我的惊慌吗?” “是的,这是临时的惊慌原因。我问你有没有事前的原因?”霍桑的眼光有意 无意地凝注着对方。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的视线却像在故意避开。 “好,我可以说得明白些。在这回事发生以前,你是不是预知会有这个变端, 或者有发生这变端的可能?” “唉,那是没有的。这件事完全出我意外。”徐之玉仍维持着镇静,重新把纸 烟送到嘴边,缓缓地呼吸。 这个人当面撒谎,态度竟能这样坦然。我们在以往的三十多年中所遇见的奸猾 者实在不少,但像这样子阴险的人物,委实不多。 霍桑又用稳定的声调,说道:“你的意识中虽不曾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但 在事实上你也许有什么怨仇,你自己却不知道。因为在这黑暗的社会中,尽多口蜜 腹剑的人物,当面奉承你,背地里却想宰你。你想有没有?” 徐之玉的目光又移到他的黑纹皮包头的鞋尖上面,鞋尖正在微微地抖动,显见 他的自持力仍不见动摇。 “我想不起来。我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那末,如果不见怪,我可以给你提示几点。譬如,关于你的婚姻方面,或者 交朋友方面。……徐先生,你总也承认,这种事最容易引起嫉妒和仇恨。是不是?” “婚姻方面吗?”徐之玉忽然坐直了身子,丢了烟尾,脸上露出些着恼的样子。 “老实说,我和冯女士的订婚是非常顺利的,绝对没有三角式或四角式的问题。下 月初旬我们就要结婚了。” “晤,这是值得庆贺的。”霍桑仍带着笑容。“你如果能原谅我的冒昧,我再 想问一句话。你在和冯女士订婚以前,有过恋爱史没有?” “霍先生,你好像超出你应查问的范围了罢!” “唉,并不。徐先生,你总也明白,我只想查一查你究竟有没有因恋爱关系而 引起的意外仇人?” “完全没有。我回国只有两个月,所交的女性只有冯女士一个。” “那末,在留学时期,你总不致于没有女朋友吧?” 霍桑的问话固然在步步逼紧,声调也冷峭而犀利,颇有单刀直入的意味,可是 终于没有用,他仍攻不破徐之玉的森严壁垒。 徐之玉冷冷地答道:“女朋友不能说没有,但恋爱与交朋友,不能混为一谈。 霍先生,请你不要空费心思。我已经说过,这件事完全出我意外,对于我完全没有 关系。” 霍桑的语锋又碰到了石壁,但他并不动火,仍旧是笑嘻嘻的。汪银林倒有些不 安于座,他的身子在不住地牵动,好像他的忍耐已到达了顶点。 “徐先生,今晨这屋子外面的人,你想是被什么人打死的?”霍桑更换了一个 话题。 “我怎么能知道?霍先生,我不曾研究过侦探学啊!”“晤,那末,你自己怎 么会中枪的呢?”霍桑仍毫无火飞。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种意外的流弹罢了。” “你可曾瞧见过那个被打死的人?” “没有。我受伤以后不曾出过门,后来这位王巡官来敲门,我叫醒了杏生去开 的。” “那末,要不要到同仁医院里去瞧瞧那个尸体?或许你会认识他。” “那不必。王巡官曾把死人的状貌告诉我,我完全不认识他。” 他的防御工事可算建筑得不留一丝隙窦,但霍桑还是楔而不舍地步步进攻。 “你可认识一个叫做苏祟华的人?”霍桑继续问。 “苏崇华?”徐之玉的目光闪一闪。“我没有这个相识。他是谁?” “就是那个被打死的人。” “晤,不认识他。” “那末,你对于这件事情,有没有可以帮助我们侦查的提示?” “霍先生,很抱歉,我不能贡献什么。关于我个人方面,我已经说过,我受伤 并非因我有仇人,只是一种意外的流弹罢了。”他放下了交迭的腿,搓搓手立起来, 把腰挺一挺,又打了一个呵欠。他瞧着汪银林,说:“汪先生,我所知道的事情已 经完全告诉你们了。如果还有什么法律方面的手续,我可以委托我的表兄赵律师办 理,他今夜里大概就可以回来。现在,我的身子觉得很疲乏。” 汪银林圆睁着眼,似乎很不得将他一把揪住,痛快地刮他几个耳光,才能发泄 胸中的闷气。我暗付要是这样的动作有可能实施的话,我也很愿意助他一臂。但是 霍桑始终不曾动什么肝火。他也跟着立起来,代替汪银林答话。 他说:“好。徐先生,你的确应得好好地静养一回,我们还得向杏生问几句话。 板壁上的那粒子弹,汪探长也应得钳出来带回去。那都是例行的手续,我想你总不 会反对吧?” “听便。”徐之玉点点头。“汪先生,失陪了。”他略弯了弯腰,推开了白漆 门,走进他的卧室里去。 汪银林努了努嘴,在他背后做了一个嘴脸,便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钳,走到板 壁前去钳取子弹。霍桑走出办公室去,我跟随着他。王巡官仍留在办公室中,似准 备随时襄助他的间接上司。 餐室中,那麻子和金书记默默地对坐着,霍桑一踏进去,两个人都慌忙立起来。 宁波书记显示出不必要的殷勤,忙着移过两把椅子,请我们坐下。霍桑摇摇手,一 直走到仆人面前。杏生垂下了手,战战兢兢地站着。 霍桑用婉和态度问他昨夜里的经过。杏生的答语非常简单,和徐之玉说的完全 相符合。 我相信这光头麻于是相当狡猾的,明明隐藏着什么。 上夜里他曾在楼窗上偷窥我,又鬼鬼祟祟到办公室中去报告徐之玉,那都是我 目睹的。他在这种情势之下,竟会一睡就着,而且睡得这样酣熟,连枪声都不曾听 得,谁也不会相信。可是霍桑还是抱着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于杏生的答语,似 乎毫不怀疑地全部接受。故而不到十分钟功夫,我们便从餐室中退了出来。汪银林 钳取子弹的工作早已完毕,衔着雪茄,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候。霍桑暗暗地拉拉我的 衣袖,附着我的耳朵问话。 “你瞧,那只有白套子的沙发的地位,和你昨夜里瞧见的模样有变动没有?” 我瞧瞧那沙发的位置,又追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霍桑皱了皱眉,便招呼汪银 林和王巡官走出来。他在人行道上站住了,叫那短小的王巡官先回去,又旋过头去 说:“银林兄,我想借用你的车子,先送我们回家,然后你再回厅里去。” 汽车驶行以后,汪银林沉着脸儿,默不作声,好像懊恼得连说话都没劲。霍桑 却仍带着调笑的语气向他说:“银林兄,今天的早餐,你大概也像我们一样牺牲了。 如果不嫌馒待,不妨到敝寓弯一弯,吃一碗杜打米粥。前天我买了一罐宁波香螺, 吃粥的确够味。” 我觉得在这个当儿,霍桑还说这种闲倩逸致的话,未免不相称。汪银林果真加 深了鼻梁问的线条,现出不耐的神气。 “霍先生,对不起。案子的纠纷这样多,快要闷死人哩!你怎么还这样轻松?” “银林兄,你说纠纷多,太气闷,我完全同意。”霍桑的嘴角上仍带着笑容。 “就因太纠纷、太气闷,我们才不能不调剂调剂精神啊。” “我早已说过,这案子太不痛快。”银林依旧气鼓鼓。 “一个罪徒摆在眼前,我们竟无法可施!我总觉得这件事干得太缓慢。” “太缓慢?是的。不过,不这样,你打算怎样呀?欲速则不达啊:我们的脚跟 还没有站稳哩,难道能随便乱来吗?” “他明明当面撒谎,你为什么不揭破他?” “揭破了又怎样?事实上你有佐证没有?除了打草惊蛇使他有所戒备,反而暴 露我们的侦察,在案子的进展上有什么好处?要是他来一个妨害自由的反控,我们 难道准备和他打官司?” 汪银林用力咬着他的嘴唇,鼻梁上面的几条皱纹加重了深度,却不答语。 霍桑继续道:“你刚才总已领会到他的锋利的口才和处处合符逻辑的叙述。例 如,他在时间问题上明明是虚伪的,有所掩饰的,但是他居然能言之成理;即使到 法庭上去,他的话也决不会被法官轻视。银林兄,我给你一句忠告。以后如果遇到 这样的人物,你的急躁的性子非努力克制不可。”霍桑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斜过来 送到我的脸上,似乎暗示这忠告对于我也同样适用。 “可是,我只觉得耐不住,只想重重地刮他几下!”银林叹一口气。 霍桑点头道:“是啊,就感情方面说,我也一般地耐不住,可是,我始终用理 智克制着。我也明明知道徐之玉干过阴谋的勾当,但是——” “霍先生,你说的阴谋勾当指什么?”汪银林插口问。 霍桑停一停,说:“自然是指秦守兰的事啊。” “还有那个苏祟华呢?你想可是他打死的?” 霍桑沉思道:“晤,有可能,不过还待查考。” 汪银林在他的衣袋中摸一摸,说道:“我不相信板壁上的这一粒子弹果真是他 所说的流弹。” “是啊,我也不相信。问题是我们应该找出些反证。” “反证从哪方面找?有途径没有?” “途径并不是完全没有。譬如,你从医院里拿出来的手枪,和板壁上钳出出的 子弹,应得去请专家鉴定一下,是不是两相符合。” “还有呢?” “还有,苏祟华和徐之玉究竟是否相识?倘使相识,他们又有怎样的关系?这 一条路,我们可以从我们的朋友谢敬渊方面去调查。你如果有机会,也不妨同时进 行。”霍桑看一看车窗外面。“这两个先决的疑点如果得到解决,我们就可以进一 步从徐之玉方面去搜索物证和人证。” “你想其他方面有些什么样的物证和人证?”汪银林现出些注意状来,“物证, 我还说不出;人证,就是指那个光头杏生。” “这光头也有份的吗?” “有份无份还难说,不过他知道的一定不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爽快些把他抓出来问问?” “喔,你又来了。”霍桑摇摇头。“时机还没成熟,你用什么方法叫他说实话 呀?莫非你老作风至今还没改掉,打算私刑逼供吗?” 汪银林静默了,垂着头用力啮他的嘴唇。我也瞧瞧车厢外面,汽车已经驶进爱 文路口。霍桑向银林瞥一眼,嘻一嘻。 “银林兄,振作些,案情随时有发展的可能,你用不着,丧气的。” “我担忧这样子搁下去,你所说的物证都会给消灭光。” “那倒不用顾虑。说到消灭,他在昨夜报警以前,一定早已做过一番‘消灭’ 工作,不过百密难免一疏,只要我们睁大些眼睛。现在他经过了我们这一次造访, 一定感觉到更加安全。因为我们刚才的一番谈话,他背地里一定会讥笑我们容易受 欺蒙。他会有一种错觉,感到我们对于他的地位和他的红律师的表兄有所畏惧。” “这样说,他不会私下逃走吧?” “唉,放心,他不是个傻子啊。”霍桑又瞧瞧窗外。“敝寓到了。银林兄,可 要尝一尝宁波香螺?” 汪银林摇摇头。“谢谢你,我不能多耽搁了。” 汽车停在七十七号门前,我们下了车,汽车载着银林掉头驶去。 我们走进办公室时,壁炉沿上的那只小钟,已指着十点零六分钟。我们俩在早 晨十点过后方才一块儿进早餐,可算是难得的事。施桂报告九点钟时有个姓贾的打 电话来,问霍桑是否在家,施桂回答不在,问他有什么事,那人不答,电话便挂断, 也不曾说明名字和地点。 霍桑懊恼地说:“也许是另一件关于锄奸团一类的事,我的头也疼了!” 霍桑的预料果然中鸽。早餐完毕之后,我们正在披阅当天的各种报纸,姓贾的 电话又来了,果真问霍桑能否接受关于侦查锄奸团的事件。霍桑干脆加以拒绝。 “你害怕锄奸团吗?最好凿个石头盒子,躲在地坑里!” 十点半光景,第二个电话来了,那是谢敬渊打来的。 这一个报告对案子有相当关系,我把他和霍桑的问答全部记录在下面。 “我接到了你的信,已经特地到同仁医院里去瞧了一瞧,我不认识他。” “费神得很。你可记得有一个叫苏崇华的人?” “不记得——我不知道。” “你曾告诉我,密司冯以前曾被好几个人追求过。你可都认识吗?” “我认识两三个人。不过我看见那个被枪杀的人似乎还没有追求密司冯的资格。” “晤。你能不能把那几个追求过密司冯的人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可以,不过电话中不方便。” “好,等一会我到府上来。还有,昨夜里我们的谈话,你不曾告诉徐之玉吧?” “没有。昨夜里你们走了之后,我也就到大华舞场里去的。” “那末,我们的会谈,请你暂时不要和徐之玉说起。” “好。喂,昨夜里这件凶案可是和徐之玉有关系的?” “不是,他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自己也受了流弹的微伤。”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