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意外的礼物 我烧着了一支纸烟,走到霍桑常坐的那张靠窗的藤椅上躺下,让我的两条腿伸 了一伸。我心中感觉到一种不知是甜是酸的莫明其妙的感觉。我凭着一时的冲动, 擅自打了一个电话,这的确是非常冒险的。我虽不知这一来在霍桑的计划上有没有 妨碍,但是我已经从三角剧主角的嘴里得到了一个小刘和一个君梅的人物。显然, 这两个人一定也是剧中的要角。她听到“美国留学生”时,有过一度停顿,大概是 触动了一星于醋意。因为她虽然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有貌也有钱,可是还没有当 时最最吃香的留美镀金,因此引起嫉妒,原也不难理解。只是她并没有因一时冲动 而吐露某种真相,使我们获得破案的线索,这是非常可惜的。她虽不知道秦守兰的 姓名,但那四川籍贯却已打动了她的心。可见秦守兰和徐之玉的关系,徐之玉虽在 冯雪蕉的面前守着秘密,但无意间似曾泄漏过什么。这一点也可以做徐之玉的阴谋 的反证。所以我这一次冒险的尝试,在事实上可说不无小补。 用什么方法去寻找这个小刘和君梅呢?霍桑本要从谢敬渊方面去调查冯雪蕉已 往的情人,这小刘和君梅很可能都有做冯雪蕉情人的资格。谢敬渊是不是熟悉这两 个人呢? 天色渐渐儿黑下来,夜风开始出动,骄阳的炎威顿时降落,我身上感到舒适一 些。霍桑仍没有回来,汪银林仍无消息来。谢敬渊家里没有电话,我也没法和他接 谈。 苏妈将晚饭端了出来,我胡乱吃了一些。无聊中我又打了个电话到亚东旅社里 去问问马祥宝,有没有人到旅馆里去探问关于秦守兰的事。接话的人是朱阿大,他 在上夜里受了霍桑的笼络,已变成我们的心腹。据说马祥宝还没有接班。关于探问, 除了前两天有几个报馆访员向他们去查问过一回以外,没有其他人间过。阿大又说, 他和祥宝都不知道重庆打来的电报。 八点钟打过了,我还是冷清清地枯坐在寓中。我打电话给汪银林,他不在厅里。 静极思动,原是一种通常的心理反应。我在纳闷之余,也不禁想找一些活动打发时 间。 我想到上夜里我们在金山路徐之玉寓前窥探的时候,明明看见有两个人在那边 守伺。现今一个人既已被害,他的同伴将取怎样的态度呢?就此畏缩不前吗?还是 会再接再厉地给他的同伴复仇呢?我又琢磨霍桑临走时所说的“自然发展”,大概 也就是指这一点说的。那末,另一个人如果真要复仇,复仇的时期不会就在今夜里 吗? 我这假定本来不能说有充分的必然性,但我因沉闷无聊,急于想活动一下,便 定意再到金山路去走一趟。如果能撞见那人,我固然可以相机行事;即使不能,走 一趟也可以让我的肢体有个活动机会。 在出门以前,我也预料到或许有意外的不测,为了自卫起见,不能不戒备一下。 我到楼上去拿了一支霍桑的。22口径的小手枪,放在袋里。临走时我只对施桂说出 去兜个圈子。 时间已九点相近,我步行往金山路,又费了二十分钟。走到枫林路转角,我站 了一站,先向金山路瞧瞧。路上电灯明亮,车辆还没有断绝,但因着傍晚时起了一 阵凉风,寒暑表上至少降低十度,故而人行道上已不见乘凉的人。 我衔着一支纸烟,仍沿着朝西一面人行道前进,目光却注视着朝东的一排洋房, 特别集中在第四宅赵律师的屋子方面。这屋子里上下都沉黑无光,我不禁暗暗惊异。 屋中人难道合伙儿逃走了吗?转念一想,这未免神经过敏。或许徐之玉出去了,杏 生却在后面餐室中或厨房中。因着上夜里的事情,他们故意把靠街的灯光熄灭的。 我的步行特别缓慢。当我把视线从第四宅屋子移开时,我忽然吃了一惊,立刻 停住脚步。 原来在第二宅八九三号李星辉牙医士的屋前,有一个人站着。那人穿着一件深 蓝色的长衫,头上戴着一顶深色软草帽,正是我在上夜里瞧见的那一个人! 这个发现虽在我的期望之中,却仍感到惊奇。他站在牙医士屋子的铁栅外面, 面南背北,分明要干什么。那时候我还在他的背后,他没有看见我。我连忙回转身 子,向后倒退,接着,穿过马路,踏上了朝东一面的人行道。我打算轻轻地走到他 的背后,用柔和的方法和他搭讪,然后再随机应变。我的右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裤袋, 握住了那支手枪,以防万一。 我越走越近,距离那人站立的地方只有十码光景了。 我估量他的高度,略略比我短些。正在这时,我的轻微的步声似乎已经触动了 他的听觉,他突然转过头来。他的可怕的眼睛和插在衣袋里的右手,和上一夜的姿 态一般无二。他旋转头向我瞧着,身子依旧不动。我放大胆,索性走近一步,点一 点头,婉声向他开口:“朋友,走过去谈几句话。好不好?” 那人不等我说完,便放开脚步,向南飞奔,举动的敏捷真出我意外。估计我若 要追赶,也许赶不上他,但我仍继续缓步前进。如果他回头瞧视,可以表示我对于 他并无拘捕或其他恶意。那人奔过了六七家门面,果然略略停步,旋转头来。他举 起手向我的方面扬一扬,分明是一种,准备开枪的威胁。我没有和他纠缠的必要, 便在第五宅航业俱乐部的门前站住。一转瞬间,前面的人已不见影踪。 尝试是失败了,我便退回到第四宅八八九号屋子门前,再仔细向里面瞧瞧。办 公室中依旧黑着,但那两扇花玻璃门的后面却还有些暗淡的灯光。我向前后瞧瞧, 已不见可疑的人,便向北前进,到了枫林路转角,就雇黄包车回寓。 霍桑已经回来了,正在瞧我留在桌子上的推敲而得的结论。他一见我走进去, 放下纸,旋转身来。 “包朗,从哪里来?你在外面干些什么事?” 我笑着答道:“这两句话恰正是我要你问的,你竟代替我发表了。” 我自信我那时候的神态和霍桑一般镇静,他决不能从我的脸上瞧出我刚才的经 历。,他显然也刚才回寓,走到藤椅前坐下,把两条腿伸一伸,显得很疲乏的样子, 一边摸出一支纸烟来烧着。 “忙了一天,还是没有满意的成绩。”他吐出一口烟。 “最困难的一点就是苏祟华和徐之玉之间的关系,至今毫无头绪。” “你可曾见过汪银林?他在这方面有没有结果?” “我和他分手还不到半个钟头。在这条线路上,他的结果还不及我。这个苏崇 华仿佛是从天空里落下来的。” “那谢敬渊方面可有什么情报?” “他提出了三个人,我已经一个个直接或间接地访查过,都没有结果。” “谢敬渊所举示的三个人里面不是有一个叫小刘,一个叫君梅吗?” 霍桑突然从嘴里拿下了纸烟,仰起身子,把惊异的目光瞧着我。我仍安静地坐 着,除了脸上也许略略有些得意的神气以外,并没有其他表示。 他反问道:“唉,你怎么知道的?果真有个小刘,但是君梅的名字,我还不知 道。包朗,你知道的比我更多哩!”他的眼珠在闪动。 我缓缓地吐了一口烟,答道:“霍桑,你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忍耐功夫哩!等一 会我自然会告诉你。其实我知道的只有这一姓一名,决不会比你更多。现在,请你 先说一说你所调查的三个人的结果。” “好,我告诉你。”霍桑向我点点头,让身子躺下去,嘴唇上露着微笑,重新 把纸烟送进嘴唇间,安闲地呼吸了两口。“这三个人,一个叫小刘,一个叫张七, 还有一个叫卫少棠,他们都和冯雪蕉厮混过。内中要算小刘搅得最热乎,时间也比 较最近,在徐之玉回国以前,小刘和冯雪蕉一直混在一起。直到一个月以前,这位 冯小姐又爱上了那位从新大陆回来的大学教授;方才将小刘冷淡抛弃。” “小刘是什么人?” “是个实足道地的执挎儿。他的父亲是个金业交易所的经纪人,家里着实有几 个臭钱,面貌也够得上小白脸的资格,但是英语的流利,社交方式的熟练,恋爱技 巧的丰富和吓人的博士头衔,小刘却都远不及我们的大教授。就我观察所得的印象 推测,小刘只是一个百无聊赖、意志薄弱的所谓少爷,似乎干不出这种惊人的报复 举动。因为这一回事,即使单单在幕后指挥,也得有一种强固的意志和魄力,才干 得出来。” “还有张七和卫少棠两个怎么样?” “张七我也见过,是个大学四年级生,他和冯雪蕉的关系还在一年以前。当雪 蕉和小刘热恋的时候,张七已经给抛弃了。卫少棠的恋史比较张七更前些,况且他 在一个月前已经到天津去了。这两个人也都没有和昨夜的事发生直接关系的条件。 不过这个君梅,我还没听到过。他是个什么样人?”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只知道君梅的名字罢了。” 霍桑凝视着我,作疑迟状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从三角剧——不是,应当说多角剧的主角嘴里亲耳听得的。” “什么?你已经去见过冯雪蕉?”霍桑又突地坐直了身子,放下纸烟,一眼不 眨地瞧在我的脸上。 我带着微笑,答道:“我还没有这样的幸运,我只间接地消受了三声‘玉哥’!” “怎么回事?”霍桑拿着纸烟,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 “包朗,你还卖关子?” 我难得掌握的“关于”到这里也已“卖”到了顶点,势不能再拖延下去,就将 打电话给冯雪蕉的事据实告诉了霍桑。霍桑全神贯注地听我说完,又低头想了一想, 忽而立起身来。他丢了纸烟,背负着手,在办公室中踱着。一会,他在书桌前站往, 拿起了那张我所写的结论,心不在焉地翻弄着。 “包朗,局势一定要有变化哩。你的电话无疑地已引起了冯雪蕉对于秦守兰的 怀疑,甚至嫉妒。她势必要质问徐之玉,徐之玉就会知道他和秦守兰的秘密已经被 人发觉。” “如果如此,你想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这还难料,至少他会加强他的戒备。”霍桑紧蹙着双眉。 “我们早晨已经领教过了,你难道还觉得他的戒备欠充分?” “他或许要做一番更周密更彻底的布置,使我们更难着手。包朗,你这一回事 未免急于贪功而近乎冒险。” 这两句批评,我在理智上自然是应当接受的,但是我的感情却又处于对抗的地 位。我静悄悄地吸了几口烟,带一些含有意气的声调回答:“那末,今夜里我还有 一种更近于冒险的举动哩。现在我索性告诉你,让你下一个总评语吧!” 我将刚才在金山路上经历的事情,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霍桑果真现着惊惶的 神气。他听我说到我瞧见第二宅洋房门前的那个穿深蓝色长衫、戴草帽的人时,他 的眼光闪闪地转动。他把手中只是玩弄着而从未发表过意见的两张结论纸重新丢在 书桌上面,交抱着两臂,紧张的目光凝视着我。我默揣他的神气,这一次评语一定 会比上一次更坏。可是一个意外的岔子破坏了他立即批评的机会。 前门上一阵琅琅铃声,急促而又拖长,在静夜中很刺耳;铃声刚停,跟着的是 一阵子用拳头敲门的声音。 时间已近十一点了,这来客竟双管齐下地敲门,可见一定有着特别紧急的事情。 霍桑本靠着写字桌站着,他突的立直了身子,向门外倾听。我也从椅子上立起身来, 听得施桂急促的步声,从后面奔出去开门。 “哎哟!不好了!”施桂惊呼。 霍桑仿佛楞了一楞,急忙伸手到裤袋里去准备手枪,同时向我努一努嘴。我因 着这个暗示,也立即采取同样的举动。霍桑首先开了办公室的门,直奔出去。我也 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前门已开了一扇,施桂伏在门背后发颤。霍桑的寓所前本有一 盏电灯,我从南道里面向外瞧视,门外却空虚无人。 施桂又大声惊呼道:“炸弹:炸弹!……” 我本要走向前去,霍桑张着左臂向我一拦,叫我后退,我顿时停步。霍桑自己 也向旁侧里的那方草地上一闪。 “施桂,快走过来!别站在那里!快!” 我定神一瞧,正当前门的阶石上面,有一个黑色椭圆形的东西,模样儿真像个 炸弹,安稳地横在阶石上,毫无动静。霍桑略一踌躇,便蹿前一步,跳过了阶石, 在人行道上站住。我也模仿着同样的动作,向马路的左右一瞧,除了远远地有一辆 黄包车外,竟不见那放炸弹的人的影子。霍桑定一定神,走到阶石前面,楼着身子 仔细瞧了一眼,便回头向我安慰:“包朗,别慌,这东西不会伤人。” “是假把戏?” “不,真是一枚手榴弹,但是那条保险的安全钢丝依旧扣着,不会炸。”霍桑 蹲下身子,再细细看了一看,又说:“这东西是给人安放在阶石上面的,不是给丢 掷在这里的。” 他轻轻地把手榴弹取起,站直了向我招招手,首先回进门去。我瞧见马路上并 无可疑的人,石阶上也没有别的东西,也就跟着进门;霍桑左手里拿着手榴弹,右 手将门关上,又把铁闩闩好。 他说:“施桂,不用害怕。你开门时看见什么人?” “没有。我开了门,门外并没有人。”施桂的惊恐神气还没有消失,靠着那棵 棕树颤声答话。“我正在诧异,想走到外面去瞧瞧,忽然看见阶石上这个可怕的东 西。我的足尖几乎触着它!” “即使触着了,也不会爆炸,你定定神。……包朗,我们总算接受了一件意外 的礼物。里面去谈。”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