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秘锁的钥匙 霍桑把手榴弹小心地放在书桌上,回身坐下来。那枚手榴弹恰像一只较大的柠 檬,四周铸成不少方块,一端有一个螺旋的盖,盖上连着一根安全钢丝,钢丝一端 扣住着。 霍桑说:“这是一枚军用手榴弹。我记得十天前报纸上所记载的民国路茂昌洋 货号门前发现的炸弹,形式和这个相同。” 我道:“那一个是锄奸团丢的啊。难道这一个也是他们送来的?” “我不曾干过有‘奸’字意味的事情,我想他们不至于来‘锄’我。”霍桑皱 着双眉。 我说:“看到那些连续不断的市民们对你同情支持的来信,和这个炸弹相比, 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正是,太不可思议,我想不出它的来由。”他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些恨 我切骨的大亨闻人——” “莫非昌丰海味号里的孟蓉圃向你报复?”我突然想起了那家伙。 霍桑摇摇头,道:“不像是他,他是个爱钱怕死的奸商,干不出这样暴烈的举 动。” “那天他出门时,你没有看见他的恶狠狠的眼神吗?” “他固然恨我,但是要说报复,至多打一个电话,或者写一封匿名信来出出他 的气。昨天他已经骂过你几句,可算已出了气。这种招祸惹非的勾当,他一定没有 胆子干。” “那末,一定是徐之玉了。” “不,这想法也不合逻辑。”霍桑拿出一支纸烟来烧着,他的眼光凝视在炸弹 上面。“他此刻既然知道了他的阴谋已被人家揭露了,他自己正处在防御地位,似 乎没心思开玩笑。” “开玩笑?我看明明是反守为攻,先发制人。” “这举动算不得进攻,只是一种恐吓罢了。徐之玉是个多智善谋的人物,一定 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一定知道我的活动决不会因着恐吓而终止。” 霍桑用力呼吸他的纸烟,烟雾弥漫。“包朗,他如果向我们进攻,一定要干干 脆脆地要我的命,决不会把手榴弹上的安全针扣着。” “你想可会是那个小刘——”我又提出另一种意见。 我的问话还没有完全,霍桑忽然表现出一种变态,使我吃了一惊。他的沉倒的 头突然抬起来,把那支才烧到一半的纸烟用手捻灭了,向烟灰盆中一丢。他的眼睛 里射出异光,额上的一条青筋也高高地暴露出来。他那种紧张的神气,仿佛一只猫 儿忽然瞧见一只刚才出洞的耗子,正待向前猛扑。 他突然问道:“包朗,刚才你到金山路去时,瞧见的那个穿深蓝色长衫的人站 在什么地方?” 我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旧事重提,他的神色既然这样子严重,我当然不便反问 他发问的理由。 我答道:“他站在第二宅八九三号洋房的门前。” “那个牙医师李星辉的屋子门前?” “是的。” “他究竟是站住着,还是在走动?” “站着,直到我退回过来,穿过马路,走近他的背后,他方才旋过头。” “他本来的方向不是面南背北的吗?” 我点点头,心中暗暗诧异。那人站立的方向,我刚才并不曾说明白,霍桑怎么 会知道? 他又问道:“他是不是站在第二宅屋子的靠右一边?” 我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一点。那个被打死的苏祟华,他的左手的衣袖上不是染着不少灰尘吗?” “是的,我也瞧见的。你为什么问起这个?” 霍桑依旧不回答,他忽而踏前一步,举起右手在我的左肩上用力拍一拍。这举 动不能不说是反常! 他大声道:“包朗,今夜里你这一次金山路的巡礼真有意思。你也许给了我一 种秘锁的钥匙。事情如果成功,你应该得第一功!” 太奇怪!我刚才预期中的难堪的批评,经过这一回炸弹的岔子,却变成了一种 荣誉的褒奖。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可是我也不明白这转变的原因。我瞧瞧他,他正 挺直了身子,交握着双手,紧闭着嘴唇,似乎又在深思。 “唉,我来找一找!”他奔到书桌前面,翻开了当日的报纸,用他颤动的手指 在第二张广告版上一行一行地指着,他的眼光也跟着流转。“果真没有。这个人倒 是倔强的。”他沉倒了头,默想了一回,忽用拳头在书桌上击了一下。“莫非就是 他?……唉,不会这样巧吧?可也说不定。……晤,试一试总没有关系。”他奔到 电话箱前,同时伸出了他的右手的食指,也像秦守兰进门时那样,在空中划动着。 他从钩子上拿下那本厚厚的电话簿子,嘴里喃喃自语:“裕字,十二划,……晤… …在这里了!”他丢了簿子,开始在电话机的转盘上拨动。 “喂,喂。……贾老板在不在?……还没有回来?……我姓——好,等一会我 来看他。” 霍桑的神气越发紧张了,嘴唇微微抽搐,又像欢喜,又像惊骇。他搁好了电话 之后,在室中踱着。不,不能说踱,简直在往来乱奔。他的两手忽而在背后交握着, 忽而交叉地抱在胸口,又忽而抚摩着他的下额。若是我胆子小一些,或许会打电话 到疯人院里去! “唉!我错了!我真是一时懵懂!这案子永远不会自然发展哩;”他叹息地连 连摇着头。“包朗,幸亏你!幸亏那孟蓉圃!幸亏这个炸弹!”他说完了,跟着是 一阵子格格格的苦笑。 他当真发疯了!不疯,怎么会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我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诚恳地向他说:“你感到了什么?你怎么样?霍桑。” 他的目光凝视在宁波出产的地席上,他的头连连摇动,忽而唇角上牵一牵,露 出一丝微笑。他瞧瞧他的手表,继续自言自语。 “十一点二十二分。我想还来得及!……时机很急迫!我决意试一试!” “霍桑,你究竟怎么样?”我仍拉住他的手。 “包朗,放心,我的身体和精神同样健全。”他索性把他的右手加在我的握住 他左手的手背上。“我相信我已经快破了这迷途的障幕,发现了光明的大道!不过 此刻我的精神太兴奋,时机也很急迫,不能够细说。包朗,请你帮助我一下。” “你打算干什么?” “到金山路八八九号里去,搜集人证和物证!” “即刻就去吗?” “是。我已经说过,冯雪蕉听到了你的关于秦守兰的问句,一定要向徐之玉质 问。他知道了这一点,就会影响我们的侦查,但现在还有机会。我料他此刻还没有 回去,赵尚平也来不及从南京赶回来。你快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杏生,再去叫一辆汽 车。我到楼上去拿一样东西。”他抽出了他的左手,奔出办公室去。 我依着他的话,在电话机上拨动了五五六O 六号码,接话的是杏生。我先问赵 律师有没有回寓,他回答没有;我又找徐之玉谈话,杏生说他出去了,还没有回家。 我觉得很高兴,这样的环境恰合乎霍桑的希求,便再打一个电话给龙大车行。 霍桑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和一双棕色的网球鞋,提着一只皮包走下楼来。那 只皮包他在旅行时常用的,这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霍桑把皮包轻轻地放在地上, 向我问电话的结果。我告诉了他,他便忙着从帽架上拿下了一顶黑色呢帽。 “包朗,你这一身衣服夜行不相宜,那边有件黑纺绸长衫,你快去换了,还得 带一支手枪。” 我连忙把黑长衫穿上,又藏好了手枪,精神上感到一种紧张。今夜里会有打局 吗?很可能!一会,汽车到了门前。施桂送我们出门,脸上带着惊恐的神气,仿佛 要阻止我们,却又不敢出口。 霍桑低声说:“施桂,不用担忧。炸弹的玩意儿今夜里不会再有,我们两个人 也不会有危险。假使两小时后我们没有信息,你不妨打个电话到汪银林家里去。不 过我想过这一着是不会有的。” 汽车开了。我的神经更加紧张,我料想今夜里的事准有着严重的危险性。 “包朗,振作些。我们的工作只要能够在徐之玉回寓以前完成,我相信一切可 以平安无事。” “工作的性质怎么样呀?” “有两方面:一方面搜寻些物证;一方面找一个方法,叫那光头说实话。这一 着也许会给银林弄僵,所以我不能叫他一起去。” “你希望搜寻些什么物证?” “最重要的,是一件左袖上染血渍的白细纱衬衫。我料想他不敢拿这衬衫到外 面去洗,一定还藏匿着;若是有洗湿的西装,我们也同样有用。” “徐之玉的衬衫怎么会如此重要?我看重要的物证是有关秦守兰的东西,譬如, 她的照片她的首饰,或许还有没毁掉的她的信件之类——” 霍桑忙插口道:“不,不,那些都不能算是重要的物证,至多是辅佐证物,即 使找到了,也不能凭着这些东西加给他怎样严重的处分。”他顿一顿。“我还有一 种奢望,能找到一种最最重要的铁证,可是我又打算在他回寓以前能够完成我们的 工作。这是一个无可统一的矛盾。” “什么是你认为最最重要的铁证?” “他自己的一支手枪。” “他自己的一支手枪?”我感到诧异。 “是,我料想苏祟华就是他打死的!” “喂!” “那手枪准是他打死苏祟华的凶器,能找到了,那自然最好。不过,他很可能 把枪带在身上,我们也许终于找不到。……唉,金山路到了。司机,就停在这里。 包朗,万一有了什么意外,你得助我一臂,因为那时候我可能还得顾全我的物证哩。” 汽车恰巧停在金山路的转角。霍桑先下车,沿着朝东的一面人行道,向南进行。 从金山路北口到那排洋房,原只有七八家门面。霍桑的脚步轻稳而急速,不一会已 到了第一宅洋房美国会计师的屋前。洋房门前的人行道上并无行人。但是第一、二、 三宅洋房的窗上都有灯光,只有徐之玉和赵尚平同居的第四宅屋子的楼上楼下都黑 着。霍桑在经过第三宅八九一号裕成布号门前时,曾略停一停,向那长窗里看一看, 接着,他仍继续前进,直到第四宅八八九号门前站住。 他举手按铃,他的头同时向对面的人行道上瞧视。我也跟着探望,对面的人行 道上,七八家门面以外,似乎有一个人在走动。霍桑并不理会,旋转头来等屋里面 的回音,可是并无动静。我立在门外,竟使我有机会第二度欣赏那铜牌上的有颜鲁 公气息的“赵尚平律师”五个大字。 霍桑又第二次按铃。我瞧瞧那扇花玻璃门的后面依旧隐隐有些灯光,显见屋子 里有人。 霍桑作不耐声道:“包朗,走后门进去吧。你总也瞧见这一排洋房的第五宅和 第六宅之间有一条小弄,那就是这些屋子后门的通路。来,我们去敲后门。” 霍桑从水泥人行道上提起了皮包,正要向南前进,我看见花玻璃门上的电灯亮 了,我就拍拍霍桑的肩膀,霍桑立刻停步。那黑脸杏生正在慢吞吞地走出来。 刮的一声,盘花铁门上的锁开了,一扇盘花门迟缓地向里面开动。门刚开到三 四寸光景,霍桑用力向里面一推,首先插进身去。我也毫不犹豫地鱼贯而进。霍桑 旋转身来,把盘花门上的弹簧锁推上。 杏生带着浦东口音,惊惶地说:“先生,他们还没有回来啊。你们要找哪一个?” 霍桑道:“我们要找你。” 杏生作惊骇声道:“找我?——” “是的,但是你不用害怕。里面去谈。”杏生在霍桑的不猛而威的命令之下, 不敢抗辩,旋转身子引着我们向里面走。我们走进了那两扇花玻璃门,霍桑照样把 弹簧锁旋上。这举动越发引起了杏生的惊异,他睁大了眼睛发呆。霍桑在办公室门 前站住,把皮包交给我,就动手旋那门钮,门却锁着。 霍桑作严冷声道:“杏生,快把这个门开了。” 那光头伸手到衣袋里去,忽而又停住,胆怯地向我们俩呆看。 “先生,里面没有人啊。” “我知道。我们要找一种东西。” “找什么呀?” “这不干你的事。你只管开。” “先生,我——我不敢——” “你放心,一切有我负责。快些!” 杏生在连续的催遏之下,勉强摸出钥匙来,把门开了。我们走到里面,霍桑摸 索着开了电灯,向办公室中瞧了一遍。 “杏生,把那扇白漆门也开了。” “我没有钥匙——钥匙在徐先生身上。” 霍桑微微一笑,说:“好,你的确很忠实,不过,人家却卖了你哩;” 霍桑走到白漆板壁门前,从自己裤袋中摸出一串钥匙,很敏捷地拣了一个,立 即塞到白漆洋门上的锁孔里去,真巧,一旋就开。接着,他伸手板亮了里面的电灯。 “包朗,你拿着这皮包,把办公室的电灯熄了,在黑暗里等一等。小心些;” 他说着,便急步走进白漆门背后的卧室里去。 我依照他的吩咐把办公室的电灯熄了,一个人提着皮包,站在黑暗中,不免感 到一些恐怖。徐之玉会突然回来吧?局势随时有发生危险的可能吧? 霍桑在里面耽搁了五分钟光景,杏生也陪在里面。我只听得开拍屉、关抽屉和 移动椅桌的声音。我很想进去瞧瞧,又不敢擅离职守。十分钟过去了。霍桑的搜索 似乎还没有结果。 这时,马路上忽然有一辆汽车驶近来。我立刻伸手到黑纺绸长衫的袋中,摸住 了那支手枪。我暗自思忖:假使徐之玉回来了,会变成怎样一个局面呀?可是那汽 车并不停留,自南而北地开过去了。 一刻钟在窒息的局势下过去了。里面卧室中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争执。 “先生,这个皮箱开不得!” “不干你事,一切有我。” 争执声终了之后,接着是旅行皮包上弹簧锁的弹动声音。霍桑的开箱目的显然 已经达到。我委实有些耐不住了。他究竟搜到了目的物没有?还是劳而无功?或者 竟是完全失败?我听听街面上很静,料想徐之玉不会马上回来,便放下了皮包,冒 险跨开大步,走到白漆板壁门口。 门开着两三英寸,我的眼光一直射到里面。 霍桑正蹲在一张单人铜床的面前,敏捷地在搜索一口开着的贴有外国轮船标签 的大号皮包。铜床上挂着一架西式圆顶没张开的透凉罗蚊帐,床上铺着一条台湾细 席,一条折迭匀整的白纺绸夹被,一只有席套的枕头。床对面有一张袖木的书桌, 桌面上摆满了颜色不一的硬面书籍和大大小小的化妆品。书桌旁边放着一只有绵垫 的睡椅,茶几上有一只电扇,还有衣架、螺旋椅等等,都是高价的外国产品。 霍桑低声地自言自语:“唉,真有一件深灰色的印度绸长衫,马祥宝的话证实 了。不过,这东西现在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 一会,霍桑忽从皮包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向他自己的衣袋里一塞。我还没有瞧 得清楚,黑脸麻子好像代替我发问。 “唉,先生,你拿的什么东西呀?” “一张照片,等一回我要告诉你的。”霍桑一边回答,一边把皮包盖好,用脚 将它推到床底下去。 当霍桑旋转脸来的当儿,我瞧他的神气,仿佛有些失望,他要我的重要物证显 然还没有得到。我记得他意想中的物证就是一件白细纱衬衫。衬衫不是怎样细小的 东西,应得从大处着眼。我禁不住隔着板壁向他建议。 “霍桑,被褥下面怎么样?” “瞧过了。”霍桑向室门瞧瞧,摇摇头。 “枕头套里面呢?”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他t 他立刻偻着身子去拿枕头。忽然我听得屋子外面的人行 道上仿佛有脚步声。我暗暗吃惊,急忙离开了门口,回到办公室中央放皮包的地方。 那四扇法国式的长窗的纱帘只拉满了两扇。我从黑暗中向外面瞧视,果真瞧见铁栅 外面有一个人影,但是一瞥而过,并且是自南而北。我起初疑心可能是徐之玉回来 了,结果也不是。 “唉,真在这里!”霍桑在卧室中惊呼。“包朗,你的观察力应该和你的听觉 得到同样分数!” 我非常欢喜,一半是我受到了霍桑的赞扬,一半是我确信他已经找到了那件衬 衫。我急忙回到门口。 “唉,袖子上还有个洞,这是出于我意外的;好罢,这个洞也可以做重要的反 证。……够了,够了!” 霍桑已经将衬衫紧紧卷好,准备走出来。“杏生,到餐室里去,我们还要谈几 句话。你先走,我来关这里的电灯。” 杏生和霍桑先后从卧室里走出来,霍桑又把白漆门拉上。我开亮了办公室中的 电灯。霍桑走到我保管的那只皮包面前,开了皮包,把那卷裹的衬衫轻轻塞在里面, 又瞧瞧手表。 他说:“包朗,快近十二点钟了。得赶紧些,你把电灯熄了。”他自己提了皮 包,先跟着杏生走出办公室去。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