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杏生说话了 赵尚平律师的餐室布置也完全欧化,而且家具大半是舶来品。这也是不足为奇 的,我懒得一件件细瞧,因为当时的一些所谓“上流人”的家里简直大半是舶来品 的天下!尽管多数人大声疾呼:“用国货,用国货”,可是这些“上流人”却充耳 不闻,还是以用外国货为荣!霍桑先把他的皮包放在一只壁角的书桌上,将皮包的 盖开了,用于在里面整理什么似地拨弄了一会,然后回到餐桌旁边坐下来。我也把 一只椅子移到餐室的门口,把杏生夹在我们的中间。杏生却呆木木地站着。 霍桑说:“杏生,坐下来。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杏生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又瞧瞧餐室的关着的门,似乎感到非常难堪。 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先生,你——你要问什么话?” 霍桑一边摸出纸烟,一边冷静地答道:“话多着呢,快坐下来,不用客气。” 杏生勉强坐下,他的右手在卷他的白布短衫的尖角。 “徐先生什么时候出去的?”霍桑呼吸了一口烟,开始问。 “晤,大约九点钟。” “他不是接了一个电话出去的吗?” “是——不,我不知道。” “嘿嘿嘿,看你这样子,倒像你真是和他通同着干的。”霍桑冷冷地笑一笑。 “我本来以为他咬你一口,是诬攀你的。现在看起来,我的想法反而错了。” 杏生张大了眼睛,作惊惶声道:“先生,你的话什么意思?咬我一口?喔,咬 什么?我不曾干过什么啊!”他的脸上的黑色好像减淡了些。 霍桑问道:“这件事你当真没有份吗?那末,你为什么此刻还想用谎话骗人? 老实告诉你,你虽一本正经想给人家掩饰,人家却说你是这件凶案的要角!” “凶案?先生,谁说我?”杏生霍的立起身来。 “自然是你要掩护的人啊。” “喔,他——他说我什么?他说我干了什么事?” “你是这件凶案的主角呗!你却还在拼命给人家掩饰。我真弄不懂。” 杏生的目光呆定了,他咬着嘴唇,重新坐下,经过一番踌躇,才点头答话。 “先生,我老实说吧,是的,刚才他是接了两次电话才出去的,不过,我不知 道他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我们知道,此刻他在警察厅的拘留室里。” 我明知霍桑在采取虚冒的策略,但是这一句话却比较最有效力。杏生的身子似 乎微微震了一震,在椅子上已坐不稳,嘴里虽没有说话,脸上已经透露出慑服的神 气。 霍桑缓缓说:“我告诉你,他这个人是十分狡猾的,自己干的事不承认,却完 全推在你的身上。我觉得你还忠厚老实,似乎干不出这种可怕的事情,不忍叫你受 冤枉,故而才到这里来搜查证据。现在,证据已完全搜出,他的杀人罪名也完全成 立。不过,他既然诬攀了你,你至少有着帮凶的嫌疑。现在我和你谈话,就想给你 一个开脱的机会。如果你老是说谎话骗人,那足以证明你的确帮同行凶,我当然也 不愿虚费功夫。现在,再给你五分钟机会,假使你还不愿意在这个地方说,那只能 让你到另一个地方去说了。” 这一番话说得杏生死心踏地。他挺直了身子,张大了眼睛,向霍桑瞧着,一时 还开不出口。霍桑也不催促,衔着纸烟,缓缓地立起身来。他背负着手,走到那只 半桌面前,伸手到皮包里去略略动了一动。 杏生大声说:“他果真凭空咬了我一口吗?好,我说,我说!”他圆睁着两目。 “先生,你说的凶案可是指昨天夜里的事?” “那自然。”霍桑把身子靠着那半桌站住。“你愿意说,那很好,不过应得说 老实话,我没有心思再听你的鬼话。” “我一定说老实话——先生,我决不再骗你。” “好,你说得越详细越好。这回事发生在今晨几点钟?” “那时候我已经上楼去睡了,但是还没有睡着。忽听得二声枪响,我连忙坐起 来,开了电灯,瞧见桌子上的一只铁壳圆钟已经是一点二十分钟。我疑心马路上的 车胎爆裂了,还不认做枪声,故而在床沿上坐了一坐,准备再睡。不料我刚才把电 灯熄灭,闭拢眼睛,又听得第二次枪声,才知道不是车胎爆裂。第二次枪声越发逼 近,仿佛就在楼下,我不由不大吃一惊。” “你只听得两次枪声?” “是,只有两次。” “这两次枪声中间停隔了多少时候?” “这个我不能说,因为我第二次开亮了电灯以后,不曾再瞧过钟。” “那末,你第一次听得了枪声,就从床上坐起身来,开了电灯,瞧了瞧钟,在 床沿上坐了一会,又将电灯熄灭,躺下去,闭拢眼睛,才听得第二次枪声。是不是?” “是,我想这中间总有——总有六七分钟罢。” 我暗伦这两次枪声的时间距离和徐之玉所说的不同,之玉所描摹的前后好像不 过半分钟或者一分钟之差。我瞧瞧霍桑,霍桑并没有表示,仍站在半桌旁边。他的 目光不时瞧他的皮包。 “你第二次开亮电灯,就下楼来了吗?” “不,那时我委实有些害怕,勉强走到楼梯头上,站住了不动。我低声喊了一 声‘徐先生’,没有答应。我开了楼梯转折处的电灯,才慢慢儿走下来;到楼梯的 转折处,又站住瞧瞧办公室门上的气窗,仍旧有灯光。我又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回 声。我越发害怕了,料想出了什么乱子,只依靠着楼梯的栏杆发怔。这时候——我 听得——” “听得脚步声音?是不是?” “是———晤——” “为什么不说下去?那脚步声音是从后门里进来的。是吗?” “是的。我———我看见徐先生从后面进来,走到办公室的门口站住。” 霍桑丢了纸烟,举起右手。“停一停。” 他回身伸手到他的皮包里去。我虽瞧不见他在皮包里做什么,但也猜想到七八 分。霍桑又旋转头来。 “杏生,说下去。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有什么动作?” “他旋转头来,瞧见了楼梯上的灯光,便走到楼梯脚下来骂我。‘该死的!你 干什么?快上楼去,不许开口!’我就急急地回到楼上去。” “你可曾看见徐先生手里有什么东西?” “我没注意。” “你不曾看见他手里拿着手枪?” “没有。我记得他曾把右手挥过一挥,好像没有东西。” “是的,我错了。他当然不会再拿在手里了。以后呢?” “我回到了楼上,心中有些奇怪,徐先生怎么会在这当儿从后门里进来,但是 我还想不到他竟会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我勉强睡下,翻来覆去,再也不能合眼。 我仔细静听,楼下不时有声音,分明徐先生还没有安睡。隔了好久,我又听得他的 说话声音,才知道他在打电话。一会,楼下的声音静了,我方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后来,我给他叫醒,他叫我下楼去开门。我委实害怕,但是我又不敢不听他的命令。 我开了前门,见是一个穿黄制服戴白边帽子的巡官,不由大吃一惊。那巡官到了里 面,和徐先生谈话,我才知道外面打死了一个人。先生,这些都是真话,我也不敢 说那外面的人就是徐先生打死的。不过,我实在毫无关系,他怎么乱说我是要犯? 他为什么要冤枉我霍桑阻止他说:”只要真没你的事,就不用怕人家冤枉你。说下 去,徐先生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杏生的嘴唇张开了又合拢,忽而又迟疑起来。他呆瞧着不答。 霍桑催促道:“为什么不说?你又想造谎话骗人?” “先生,我决不骗你。”杏生目光仍瞧在霍桑的脸上。 “徐先生说过话的。巡官走了以后,徐先生再一次叮嘱我不要多嘴,还说将来 有重赏。他说:”你上楼去睡罢。如果有人间你,你只说睡得很熟,直到我叫你开 门,方才下楼,别的事一切都不知道。‘“ “这都是实话?” “先生,完全实在,天在头上!”他摸一摸光头。“先生,除了这些,别的事 我全不知道。” 我趁着霍桑回头去弄那半桌上皮包的机会,发出一句聊破静默的话儿。 “杏生,你也脱卸得太干净了。别的事你当真全不知道吗?” 杏生因着我一直取旁听的态度,始终不曾发过一句话,似乎已忘记了餐室中还 有第三个人,这时他突的转过脸来,向我瞅了一眼。 他答道:“真的,我完全不知道。” 我又说:“那末,昨夜里这件凶案发生以前,你为什么鬼鬼祟祟?” 他不提防我突然提出这样一句问话,呆了一呆。向我睁大了眼。 “先生,什么鬼鬼崇崇?” “昨夜在十二点以前,我们曾在这屋子外面察看过一会。我明明看见你伏在徐 之玉的房间里,鬼鬼祟祟地开了房门,向外面偷瞧。这是什么意思?” 麻子呆住了,张开了嘴,说不出话。霍桑已旋转身来,仍靠着半桌站着,脸上 带着微笑,似在庆幸他的工作已将近圆满。他并不把我从中插嘴认为多事。我受了 这暗示的鼓励,索性再接再厉。 我又说:“还有呢,后来徐之玉从外面进来,你就到楼上去代替他当眺望哨。 你从楼窗上瞧见了我,又偷偷掩掩地下楼来报告他。这两点就是你所说的全不知情 的证据吗?” 杏生有些发急的样子。他坐不住了,又立起身来,带着颤动的声音向我陈辩: “先生,我的的确确并不知情:你说的两点,我也不赖。但是昨夜里的凶案,与我 实在没有关系。” 霍桑接口道:“没有关系最好,你也不用着急。坐下来,把这种鬼鬼祟祟举动 的原因说一说明白。” “好,好,我告诉你们。”杏生似乎安静了些,连忙坐了下来。“昨夜十一点 钟光景,我在办公室里整理旧报纸,偶尔向外面瞧瞧,看见一个人在铁栅外面站着。 我起初还不疑心。隔了一回,我把旧报捆扎好了,正要从办公室里出去,再拉开了 窗帘向铁栅外面瞧瞧,那个人仍旧等着。这不但使我疑心,而且有些害怕。因为屋 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万一有什么抢劫等类的意外事情,我担当不起。后来,我把报 纸拿进了厨房里去,又回进办公室里去瞧瞧,那个人依旧没有走开。因此,我轻轻 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徐先生。” “你是打到明月舞场里去的?”霍桑插一句。 “是的,他告诉我,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打电话到那边去找他。” 我才知道上夜里徐之玉所以突然回来,原因是杏生报告了这个消息,他因着自 己心虚,才匆匆地赶回来。杏生停了一停,继续解释。 “我打过电话以后,看见外面那个人走开了,心定了些。我到徐先生的卧室里 去给他预备洗脸的东西,后来我又偷偷地开了房门,向外面看,又瞧见外面有一个 人,却不知就是你先生。”他的目光向我瞥一瞥。“随后,我就等在里面,直等到 徐先生回来。” 霍桑道:“他回来以后,你就把你看见的事情告诉他?” “是的。我怕闹出什么乱子来,不能不告诉他。” “他听到之后说些什么?” “他想了一想,似乎并不在意。他说没有事的,也许我眼花瞧错了,叫我上楼 去睡。我觉得他认为我打电话报告他是多事,心里有些不服气,故而回房以后,又 到前楼去,开了楼窗,再向门外面瞧瞧,果然,我又看见了这位先生,所以重新下 楼来报告他。我只想向他证明我的报告并不是无中生有。”他又回头来瞧我。“我 实在不是和他串通的。先生,你不能相信他乱说。” 霍桑瞧瞧手表,又在他的皮包中翻了一下,带着紧急的神气,继续发问。 “还有一句话。你可曾看见一个姓秦的女人到这里来瞧过徐先生?” “没有——但是———喔,姓秦的?” “是的。我想你虽然没看见过她,大概曾接过她的电话。是不是?” “她——她可是北方人?” “对啊。你接过几次电话?” “记不清了。近来两个星期里,她打过好几次电话来,我接过三次——也许四 次、五次。有一次徐先生不在家,我问她是谁,她说姓秦;我问她什么地方打来, 她不肯说。她说话是北方口音。” “你可知道,她有没有到这里来过?” “不知道——也许她来的时候,我恰巧出去了。” “关于这个女人的事,你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晤,我想想看。……记得有一天徐先生还没有回来,这姓秦的打电话来,接 话的是赵太大。后来,赵太太向徐先生取笑,说他另外有一个女朋友。徐先生不承 认,说她只是一个舞场里的舞女,毫无关系。” “还有呢?” “没有了。先生,我的话句句都是真的:我实在不曾跟他通同,我没拿他一个 钱。先生,你能不能担保我——” 霍桑忽然举起一只手,阻止他继续说,一边伸手到皮包里去弄了一弄,随即把 皮包盖好,马上旋转身来。 他接口道:“好,好,只要你说的话都是实在的,我一定给你担保。”他的眼 珠炯炯转动,显示出他的神经又在紧张起来。“包朗,现在得打一个电话给汪银林 了,让他来作最后的料理——且慢,我想起来了,还有一种要证还没到手。” 我问道:“是不是他的那支手枪?” 霍桑摇头道:“不是,手枪一定在他的身上,此刻还没有希望。我想找的是那 一颗打死苏崇华的枪弹。” “这颗子弹,汪银林早晨在这门外的人行道上找过,我也瞧过一瞧,没找到。 你此刻又到哪里去找?” “据我料想,子弹决不会留落在人行道上,它也许射到了铁栅栏里面,或者竟 穿到了隔壁裕成布号里去——”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止,定了目光,侧着头,像在倾听什么。我留神一听,觉 得有汽车声音停在门前。霍桑立即旋转身去,提起了皮包,向我挥一挥手,似乎叫 我快走。我也明知一定是徐之玉回来了。霍桑所以急于要走,分明他此刻还不愿意 和他会见。我急忙伸手握住了餐室门上的门钮,打算从后门里出去。不料杏生奔到 了我的面前,把身子堵住了门,不让我开动。 “先生,你们不能走!一定是警察们来捉我了!” 我虽知道杏生阻止我们是出于误解,但一时间我不知道怎样解释。霍桑也紧蹙 了双眉,显得进退两难。这时我听得盘花铁门上开锁的声音;更一刹那,门也给开 动了。 霍桑忽然坚决地说:“也好,包朗,坐下来。我们和他见见面也不妨。”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