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可怕的声音 我听从了霍桑,放了门钮,在一只椅子上坐下来。霍桑也把手中提着的那只皮 包轻轻地放在半桌的底下,也重新坐下,他的面部还是镇静如常。 花玻璃门上的开锁声音又透进了我的耳朵。杏生仍用力堵住了餐室功门,张大 了眼睛,显得十分惊恐。 霍桑低声说:“杏生,别慌,你也坐下来吧。” “杏生!杏生!”徐之玉在餐室外面呼叫。同时我又听得办公室门的开动声。 杏生本来没听从霍桑的吩咐,依旧把身子靠在餐室门上。徐之玉的呼叫声使他震了 一震。他的惊异的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瞥了一下,似乎他觉悟到刚才霍桑所说徐 之玉被拘留在警厅里的话并不实在,他已经受了我们的欺骗。他的嘴牵了一牵,便 用力将餐室门拉开。 “徐先生,我在这里!” 数秒钟后,那位漂亮的教授就出现在餐室门口。他仍穿着那身阔条纹的白哗叽 西装,头上的美发照样乌油油地发光。他胸前的那条灰色蓝条纹的毛葛领带,还是 我在早晨所瞧见的那一条。他骤然间瞧见了我们两人,显然出于意外,但是他并没 有丧失他的自持力,依旧坦然无事地跨进门来。 “唉,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弯了弯腰,脸上带着微笑。“你们两位在这 个时候光临,我真没有想到。失迎了,抱歉得很。你们来了多少时候了呀?” 霍桑也带着笑脸,点了点头。“还不久,大概有一个钟头光景吧?” 徐之玉的眼光闪一闪,说:“劳你们久待,我很不安。……杏生,你怎么不打 个电话给我?” 杏生在霍桑的脸上瞥了一瞥,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位先生说,你——你在— —” “我在什么?说啊。” “他说你在警察厅的拘留所里!” 这一句话,我料想会做爆裂的导火线,但是事实并不如此。徐之玉一边靠着餐 桌的边和霍桑面对面坐下,一边摸出他的金质弹簧的外国纸烟盒来。 他斜眼着霍桑,说:“霍先生,你这句话倒有趣!” 霍桑也笑着应道:“晤,原是一句笑话啊。”他也照样伸手到衣袋里去,骄傲 地摸出他的国产的纸烟盒和打火器。 我仍靠门口坐着。我自认没有这两个人的镇静,故而想不到吸烟。杏生站在餐 桌的一角,垂着两手,眼光只在霍桑和徐之玉的脸上瞧来瞧去。 徐之玉烧着了纸烟,说:“霍先生,你构造得出这样的笑话,真是富于诙谐天 才的!”他的语声中仿佛带着锋利的针尖,听了很觉刺耳,霍桑也冷冷地答道: “不敢当,承你谬赞。假使我遵守‘礼尚往来’的老话,也不能不恭维你一声,你 倒是富于设计天才的!” 词令战已经开始,局势在逐步紧张。为了谨慎起见,我暗暗地把我的右手伸进 了黑纺绸长衫的衣袋。室中静下了。他们两个人的烟雾各自在空中盘旋着,又慢慢 地相互纠结在一起。这使我想起了神怪小说中教主们互相斗法的神话。 徐之玉吩咐道:“杏生,去给我预备洗脸水。” 杏生分明抱着满腹狐疑,想模一摸底,但是又不敢不听命令。他走出去时,随 手把餐室门拉上。室中只剩下了三个人。以二敌一,我们方面显然占着优势,但是 我觉得我神经上的紧张仍没有丝毫放松。 “霍先生,今夜枉顾,有什么见教?” “我是特地来慰问你的。你的左臂上的伤势怎么样了呀?”霍桑吐出一口烟。 徐之五的眼珠转了一转,两条浓眉也掀了一掀,似在辨别这句答语的含意。 “承情得很,我的伤大概可以平复了。我想霍先生的来意不见得是专程慰问我 吧?” “的确是的。我希望你能把你的伤臂给我瞧一瞧,我才能安心。” “你太关怀我了!现在,我已经不觉得痛。” “虽然,我怕那刀口没有消过毒,不清洁,可能有什么细菌染到血液里去。那 是会发炎的,还可能酿成破伤风,你不能轻意。” 徐之玉的嘴唇角上的强笑立刻消失,他的脸色沉下厂,眼睛里射出异光,但仍 没有惊慌的神情。 “霍先生,你弄错了。我是给枪弹打伤的啊。” “喔?我说错了?”霍桑突的瞪大眼睛,假装着疑惑的状态。“尊臂是给枪弹 打伤的吗?不是刀伤的吗?喔,我可有些怀疑。” “霍先生,你怀疑什么?” “因为那枪弹明明是从外面穿过了玻璃窗,直接射进板壁里去的,我想不出它 怎么会伤你的臂膀。” “这很容易明白。我的左臂膀就是在枪弹穿过了玻璃还没有陷进板壁以前被擦 伤的啊。” “喔?那怎么可能?无论你的本领怎样高强,我决不相信你会有神怪小说中分 身术。” “晤,什么意思?” “因为在那个时候,你自己还站在这屋子外边的铁栅外面哩!” 徐之玉的神态突然变异了。他的脸色白得异常,那当然不再是雪花霜之类的成 绩,他的额角上略略蒸出了些汗珠。这是他走进餐室以后第一次出现的惊惶状态。 他把纸烟夹在指缝之间,他的右手慢慢地伸进他的柳条哗叽的裤袋里去。这举动告 诉我他身上的确带着手枪。我的右手握住了衣袋里的手枪,食指也扣在枪机上面。 霍桑却毫无准备,仍自顾自地吸烟,连眼光都不注视他。 徐之玉说道:“霍先生,你的话我完全不懂。” 霍桑答道:“你不懂?嘿嘿嘿!这叫做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好吧,我可以说 得明白些。我以为你在门外开了第一枪以后,略略耽搁,又站在铁栅外面,瞄准了 那只有白套子的空沙发的左边,接连开了一枪。那时候你不是还站在铁栅外边的人 行道上吗?我知道你是个博学的大教授,可是我不相信你博得学会了神话中的分身 术。你既然不能同一时间分身在两个地方,那枪弹怎么会擦伤你的左臂呢?” 霍桑的揭发明明已经是“图穷匕见”,一触即发的火山该爆发了,但是徐之玉 仍旧想维持他的镇静。他吐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一阵子冷笑。 他道:“霍先生,哪有这回事!你又想表现你的诙谐天才吗?” “你还认为是笑话吗?好,就算它是笑话罢。”霍桑沉着眼光,把纸烟丢了, 一只手撑在餐桌边上,准备立起来。“唉,夜深了。对不起,我们不再惊扰。” “霍先生,我倒还不想睡哩。你的话怪有趣,不妨再坐一会。” “不,我有些倦了。你如果有兴,我们明天不妨再来聊聊。” 霍桑离了餐桌,转身向半桌走去,他的步骤绝不慌急。局势是密云不雨,但是 迅雷霹雷随时有破空而下的可能。我怕徐之玉突然下毒手,故而我把枪管暗暗地从 衣袋中直注着他。他依旧坐着,他的手依旧插在裤袋里面,目光随着霍桑的行动而 流转。 “霍先生,你刚才的话究竟有什么意思?你知道了些什么?” 霍桑本要楼下身去拿那半桌底下的皮包,这时他又仰直了身子,重新旋转来。 “我不知道什么,我只是猜想罢了。” “你猜想我打死了那个苏祟华,然后又自己向屋子里开了一枪?” “是的,我的确有过这种猜度。不过,现在我有些怀疑,这猜想未必中鸽。” “我想你总已调查过了罢?你可知道这个苏崇华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的,我查出他不但和你毫无关系,而且是彼此素不相识。” “那末,我为什么要打死他?” “是啊,就为着这一点,我才怀疑我的猜想能不能成立。惊扰了,对不起得很! 现在能不能请你引导?” 徐之玉略略疑滞,站起来鞠了一躬,似乎接受了霍桑的请求,准备将我们送出 去。这个人的犯罪阴谋既已证实了十之八九,我们不是公务员,的确用不着急急地 当场和他破裂。紧张的局势松弛些了,我的戒备的动作自然也不便怎样显露。我便 将右手从黑纺绸长衫里面抽了出来。于是一瞬之间,那稍稍消散的阴云突然又密集 拢来,事态又变得严重了! 徐之玉的右手本已从裤袋里伸了出来,他旋转身子,首先向餐室门口走去。他 偶一回头,瞧见了霍桑从半桌底下提起来的那只皮包。他呆一呆,忽又将他握在门 钮上的右手缩回去。 “霍先生,你带着什么东西?” 霍桑轻描淡写地答道:“我刚才买了些罐头食品,还没有回家去过,顺便带了 来。” 这解答自然有些牵强,难怪不能叫徐之玉满意。他露着白齿,嘻一嘻。 “罐头食品吗?晤,能不能送一罐给我尝尝?”徐之玉仍站在门口。 “徐先生,这些都不是美国罐头,不会合你的胃口。”霍桑强笑着回答。 “是国产品吗?给我广一广眼界也好。我想你不会再见拒罢?”他走近了一步。 霍桑忽向我侧一侧头。“包朗,你开了门。我们不必劳徐先生陪送了。” 我踏前一步,用左手握住了门钮,正要用力拉开,忽见徐之玉的右手一扬,早 从裤袋中抽出了一支黑钢手枪。 他把枪管对着我,大声呼喝。 “不要动!动一动我就开枪!” 他的枪管距离我的胸口不到五寸。在这样的局势下,我如果蛮干,未免不智。 我索性放了握门钮的左手,装着屈服的样子。我回头瞧瞧霍桑,霍桑仍不动声色。 他明明也带着手枪,并且也有摸出来对抗的机会,可是他并不反抗。 他冷冷地说道:“徐先生,我劝你还是谨慎些好。天这样热,动肝火也犯不着。” 徐之玉作命令声道:“请你把这一只皮包留下!” “假使我不遵从你的命令呢?”霍桑仍带着微笑。 “那末,你们休想离开这屋子!” “真是笑话!我们怎能够打扰你在这里过夜呀?”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前进。 “住步!你再进一步,我就——” 他的“开枪”两字还没有出口,我乘他的目光略略左转的机会,早已飞起左脚, 猛踢他的握枪的右手。 砰的一响,枪弹已离膛而出,射到承尘上面,落下了一阵灰泥,可是他的枪仍 没有脱手。当他的那只被踢而高举的右手重新落下来时,便向着霍桑开了一枪。霍 桑将身子一偏,也砰的回了一枪,但是彼此都没有打中。这时候我的手枪早已从黑 纺绸长衫的袋里拔了出来,乘他躲避霍桑回枪的当儿,也向他发了一枪。可是他的 动作很敏捷,我这一枪同样没打中他。霍桑一边保护着他的皮包,一边把身子一蹲, 做出少林拳派里的金钢扫地的架式,射出右腿来在地上一扫。徐之玉晃了一晃,却 没有跌倒。他分明感觉到众寡不敌,把枪管向我一扬,发射了第三粒子弹,便闪电 似地拉开了餐室的门,向外面飞奔出去。他的第三粒子弹在我的耳朵旁擦过,本来 非常危险,但这时候我像一个勇敢的兵士上了火线,生命早已不放在心上。我急急 地追进通道,看见徐之玉已经奔出了花玻璃门。我虽不是公务人员,也没有正式的 逮捕公文,但是对付一个现行罪犯,任何人都有权捕的责任,因此,我决意抓住他。 正在这时,那黑脸麻子忽从办公室中蹿出来,阻止了我追赶的路线。我就举起 手枪,向着前面的徐之玉再发一弹。 枪声刚停,接着是一声惨呼,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轰隆巨声,又是一连串的玻 璃碎裂声,砖墙倾倒声,惊呼声,呻吟声,混成一片! “包朗,快进来;外面有炸弹!”霍桑在我的后面惊呼。 我回进餐室以后,仿佛进入了梦境,回想先前的局面固然严重,但料不到会严 重到如此地步。我的鼻子里嗅着一阵火药气味,耳朵中听得远远里的警笛声音,我 的脑子也有些昏迷了。霍桑仍镇静地提着那只惹祸的皮包,一只手扶我坐下来。 “事情闹大了!怎么办?”我说。 “放心,这不关我们的事。”霍桑安慰我。“我怕徐之玉已经逃了。……不过 他一定逃不掉。” “我听得他喊过一声,我的手枪也许已经打中他。” “当真?我在这里坐一坐,小心着这皮包,我出去瞧瞧。”霍桑跨出了餐室门 口,忽作惊异声道:“杏生呢?不好!他也溜掉哩!他是个重要证人啊;” 我离开了皮包,跟在霍桑后面,走到餐室门外,在楼梯的转折底下站住。霍桑 还停留在办公室的门前。大门外却已人声喧闹,隔壁裕成布号门前更加吵吵嚷嚷, 嘈杂不堪,分明已惊破了不少人的睡梦。 屋子前面的盘花铁门忽然被推开来,有两个人匆匆地走进来,但是他们并不直 接进屋子里来,只在那水泥径旁站住,俯着身子在瞧察什么。 霍桑惊呼道:“银林兄,你来得真好!好极了!” “惊喜交集”真是我当时的心理状态。汪银林会在这当儿像飞将军般到来,委 实使我们喜出望外。汪银林抬头一瞧,忙从花玻璃门里奔出来。他的同伴仍留在水 泥径上。 “唉,霍先生,包先生,你们都安全?好得很!那个坏蛋躺在草地上,脸儿炸 掉了一半。但是,你们两位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呀?” 霍桑道:“话长哩,此刻不能细谈。可惜那唯一的证人已经逃走哩:” 汪银林反问道:“你说那个光头吗?没问题,他已经给我捉住了。刚才我的汽 车从南面过来,看见光头在人行道上乱奔——” 霍桑接嘴道:“好,好,再巧没有。现在我有一种重要的证物交给你,别的话 明天细谈。……唉,包朗,皮包呢?” “在餐室里。” “哎哟,这东西是防杏生翻供的证物,你怎么随处乱放?” 我们三个人急急走进餐室,我看见皮包仍然在门背后的地板上面,我的心头才 放下了一块石头。 霍桑指着皮包。向汪银林说:“这里面有一架小号的灌音机,三张灌成的录音 片,就是杏生的真实口供,另外还有一件左袖上有个刀洞的染血的白细纱衬衫。这 些东西是我们舍了性命保存的,你得小心些带回厅里去。外面的事大概是一件锄奸 团的炸弹案子,你去照料一下。还有,徐之玉手里的那支手枪,你也应该收拾好。 他是打死苏崇华的凶手。我相信他就是用他手里拿着的那一支手枪打的。别的话再 谈。” 五分钟后,我们便离开了赵律师的后门,从小弄里走出来,绕过了那一大群人, 坐了那等着的汽车回寓。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