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解释 十七日早晨,天气比较凉快了一些。一层淡灰色的水云包围了强有力的太阳, 使它丧失了些威力。风伯伯又凑趣地上了些劲,也把上一天的热气吹散了些。这天 是星期日,各种大报都附加各类的增刊。我因夜来的酣睡,下楼时办公室的书桌上 面已经放着一大堆报纸和信件。霍桑仍照例出外去运动了,还没有回来。我翻开报 纸,找找上夜里的事情。只有上海新闻上载着一小方新闻,那是因着发案的时间已 晚,临时腾出了地位插进去的。我把它节录在下面:锄奸团的又一活动“今晨一点 半左右,金山路八九一号裕成布号忽然发生了炸弹巨案。炸弹非常猛烈,炸毁了布 号的门窗,布号主人贾茂椿当场炸毙,司帐叶鹏程炸伤右眼。那炸弹的弹片又飞到 隔壁八八九号,炸了东华大学教授徐之玉。他的脸部已经粉碎。那分隔两宅屋子的 矮墙上端也给炸坏了一处。 “事件发生在深夜,那个丢炸弹的锄奸切切员,事成以后仍然逸去。警区里得 讯以后,虽迅速赶到并四出追缉,至今还没有下落。昨天本报所载的那个给枪杀在 赵尚平律师门外的苏崇华,或许也就是锄奸切切员之一,不过被谁打死,至今还是 疑问。据受伤的叶鹏程说,他们在事先曾接到过三封锄奸团的警告信,贾老板却置 之不理,又因着苏崇华的被杀,可能因此才激成了这一次的骇人举动。因为锄奸团 在上海的活动虽已不止一次,但大都只有警告意味,像这样一死二伤的巨案还是第 一次。 “受伤的叶鹏程和徐之玉二人已被送到附近的同仁医院里去。徐之玉的伤势比 较厉害,恐有性命危险,这可算是他的无妄之灾哩。” 这一段新闻虽不算怎样详备,但对于我先前的疑团却提供了几种解释:第一, 徐之玉打死苏崇华是出于误会的。苏祟华分明是团员之一,目的本来就在袭击裕成 布号的主人。徐之玉却因干了亏心事,庸人自扰,疑神疑鬼,才误会地把他打死。 第二,那裕成布号的主人是贾茂椿。他在上一天曾打过两次电话来:第一次是 施桂所接,第二次是被霍桑自己回绝。这个人显然也是孟蓉圃一流人物,只想发财, 不顾国家,私贩了劣货,又伯出丑;故而想利用霍桑,但是他还不及孟蓉圃聪明。 孟蓉圃在霍桑拒绝之后,曾在他门前贴出一张讨饶式的声明;贾茂椿却倔强到底, 不理不睬,终于丧了他的性命。我觉得这种只知有己、不知有国的奸商和那蹂躏女 性的伪学者,死原是应得的惩戒。但是那一位爱国的少年白白地牺牲了,未免可惜。 上夜里炸弹爆发之后,汪银林所以能迅速赶到,原因是他接到了施桂的电话。 因为我们在出发搜查的当儿,霍桑曾对施桂说过,如果在两个钟头以后没有信息, 他可以打电话报告汪银林。施桂因着受过手榴弹的恐吓,怕我们遭到危险,故而不 到限定的时刻,就报告了银林。 霍桑散步回来以后,他的神气真像天空中的气象一般,和上一天已显然不同。 我们吃过早餐,霍桑又翻阅了一会报纸,看了几封信,我们便开始谈论这件疑案的 经过“ 他吐出了一口烟,叹息道:“包朗,这一回事真好险呀!我的名誉和我们的生 命都蒙受着严重的威胁。现在,这样的结局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我答道:“是啊,不过坏蛋们种瓜得瓜,自食其果,也说得上大快人心。” 静了一静,霍桑又说:“包朗,你给我的帮助真不少。还有,银林这一次也出 了不小的力。若使没有你,我走进了那条迷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头。因为这案 子最复杂的一点就是锄奸团团员苏崇华的惨死。好像隔着一重厚幕,我竟想不到隔 壁的奸商。其实这完全是我的疏忽和草率。昨天上午,那个姓贾的打过电话来,问 我能不能接受关于锄奸团的事情,我因抱着厌恶这班人的成见,连地址姓名都没有 问他。我的精神只局限在死者和徐之玉之间,以及冯雪蕉过去的几个恋人的关系, 虽费了一天的功夫,却丝毫没有进展。幸亏你昨天黄昏时到金山路去走了一趟,才 使我得到一种启发,使我的眼光转换了一个方向。” “你怎样得到启发的?我还不太明白。” “好,我告诉你。”霍桑把背靠得更舒服些,又把两只脚搁在藤椅边上,缓缓 吐吸了两口烟。“你告诉我,昨夜里那个穿深蓝色长衫戴深色软草帽的人,站在第 二宅李星辉牙医士的门前。但是前几次你瞧见的苏祟华,都站在第四宅赵律师的门 前。这一变换地位的举动引起了我的疑问。不过这疑问还很淡薄,没有补充的佐证, 我一时还是不能够触发回头。在那个当儿,果真来了个佐证——那就是昨夜里的一 颗手榴弹。它林月五日民国路上茂昌案中所用的一颗是相同的,这又给我一个线索。 还有,我自觉为社会服务,从没有违反天良的行为,没有吃锄奸团的炸弹的资格, 而且那炸弹上的安全针确乎又扣住着,显见它只有警告的作用。警告的用意是什么 呢?是不是我妨碍了他们的工作?于是,我想到那两个守伺人变换地位的举动,便 得到一种关合。他们一会儿等在第四宅赵律师的门前,一会儿等在第二宅牙医士的 门前,可见他们的目的是在第三宅。第三宅是专做批发营业的裕成布号。布号里不 是有贩卖劣货的可能,因而又有引起锄奸团团员注意的可能的吗?我又记得苏崇华 的左袖上染有灰尘,可知他守候时他的左臂曾经在第四宅屋子的装铁栅的短墙上依 靠过。你总也瞧见过,那边一排洋房的短墙上面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因此,我推想 他站立的方向一定是向着北隔壁的第三宅布号。同时,你又证明那个穿长衫的人站 在第二宅门前时是面南背北的,目的也在南隔壁的第三宅屋子。这指示出苏祟华和 那穿长衫的,一个向北站着,一个向南站着,目的都是在等侯第三宅裕成布号屋子 里的什么人。从这些互相关合的证迹上推想,我便成立了一种新的假定。接着,我 又检查报纸,果真找不到裕成布号的声明广告,所以那些团员们心不甘服,才对贾 茂椿再接再厉地实施惩戒。 “我想起了那个打电话骂你的孟蓉圃,我又记得了早晨姓贾的电话:这两个人 分明是一丘之貉。我就决意姑且用电话试一试。结果,裕成布号的主人果真姓贾。 因此种种,我才明白不但徐之玉误杀了人,连我们也始终被围在隔墙里面。于是, 我就推想到徐之玉误杀的情由,立刻改变了方针,急忙去搜罗物证和人证。” 我听了这番解答,不能不承认霍桑的随机触发的智能确非常人可及。但是昨夜 里他固然来不及说明,我却缺乏领悟的智慧,瞧见了他的惊喜的变态,竟几乎疑他 发疯。 我说道:“这样说,你的思想的转变就是这一枚手榴弹做的引线。” 我说时用手向书桌面上指一指。原来昨夜里霍桑将炸弹拿进来以后,就将一只 胆红的花瓶做了个座子,手榴弹便像美术品一般地陈列着。 霍桑点头道:“正是,不过,你却是引线的引线。” “我是引线的引线?” “说得明白些,这个手榴弹是你介绍来的!” “什么?我介绍来的?” “是啊。你两次到金山路去巡礼,都和守伺的团员们接近过,他们一定认得出 你的面貌。你和我合作了这许多年,他们便以为我们受了裕成布号的委托,在和他 们作对。昨夜里,你再一次到那边去,看见了那个团员,又冒险上前去和他谈判。 为了对抗和完成计划,他们自然不得采取紧急措施,连夜用手榴弹来警告我们了。” 我笑着说:“那末,你自己难道完全不相干吗?前天晚上,你从枫林餐馆里第 一次打电话出来,你和我曾在枫林路的转角上立谈过一会。那时候那团员们一定也 曾偷瞧过我们。你的身材状貌当然更容易比我被人认识,也许是你自己——” 霍桑大声笑道:“包朗,别卖弄口才吧。我觉得眼前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怎样 解除这班团员们对于我们的误解。他们也许把我们当着奸商们的走狗看待哩!” “晤,很可能,我看他们也可能以为苏崇华是我们打死的呢。” 霍桑闭拢了眼睛,想了一想,摇摇头。“也许不致于误会到如此地步,否则他 们送我这种礼物,也不会这样子客气。”他顿一顿,又道:“这一点不成问题。今 天晚报上把徐之玉因误会而行凶的情由披露之后,他们就可以明白。不过还有没法 披露的部分,例如,我一再拒绝过孟蓉圃和贾茂椿一类人的请求,就是没法直接剖 白的。” 我譬解道:“事实终究是事实,他们迟早会了解,你用不着担心。最可惜的, 是这样一位有血性的爱国少年,竟死在那个没心肝的流氓手里!” 霍桑道:“是的,不过我们用不着为他悲哀。人谁没有死?他的死是为了爱祖 国。只要我们后死的人认识他的死的意义,各自出一番力,把我们的祖国的命运扭 转过来,让大多数人站起来做人,那末,他的牺牲就不是白白的。” 大家静默了一会,我又请求霍桑解释徐之玉的阴谋的经过。 我道:“我对于他犯罪行为的经过,大体虽已明了,但是还有几点不能够关合, 你能不能再给我解释一遍?” 霍桑道:“徐之玉如果不死,我想你还是听他自己供述的好,那要比我推想而 得的更明确些。你暂且耐一耐吧。” 下午两点钟,汪银林来了,他又供给我不少资料。他在进门时,肥厚的脸上露 着笑容;但在开始谈话时,他的眉峰又略略皱拢起来了。 “霍先生,包先生,昨夜里的事你们真是太冒险了!我在他的餐室中查到四粒 子弹,另有二粒在天花板里,还没法寻找。这四粒子弹中有两粒就是他的手枪里射 出来的。你们两位都完全没有受什么伤吗?” 霍桑应道:“多谢你的关怀,我们都侥幸平安。” 汪银林道:“假使你叫我一块儿去——” 霍桑忙插嘴道:“喔,这一点要请你原谅。因为昨夜里我们受了一次虚惊,才 转变方向的啊。”他便把手榴弹的经过说了一遍。“因此,我们出发的时候,目的 在企图得到他方面的人证和物证0 实际上还没有多大把握,自然不敢就冒昧地请你 去逮捕。后来,我查到物证以后,本想打电话给你,以便连夜将徐之玉拘捕起来, 不料徐之玉突然回家,我却来不及了。” “那末施桂怎么会知道你们在那边有危险呀?” “这是我临走时和他约定的,以备万一。他的提前报告事实上却很有帮助。还 有,杏生的被捕也可以省去一番。麻烦。现在他怎么样?有没有完全供认?” “他已经将昨夜里和你谈的话完全告诉我了。不过,那个坏蛋却仍紧闭着牙关。” 我插口道:“他不是伤得很厉害吗?当然还不能说话。” “不,他是能够说话的,他的神智很清醒。他的受伤部分,只丧失了一只左眼, 一只左耳和左面的面颊,据医生说,不会有生命的危险。” “这样,至少他以后再不能玩弄女人了。”霍桑喃喃地说,“除掉你说的几处, 他的身体上没有别的伤痕吗?”我问,汪银林道:“左足踝上另有一处枪伤,但是 并不厉害。” “包朗,你还不满意?”霍桑已经看到我脸上失望的神气。“你得知道,就因 着你打中了他的足踝,他才失却活动的能力,因而有可能领受炸弹的滋味。进一步 推想,那锄奸团团员恰恰在那个时候丢掷炸弹,说不定也就是你的枪声引出来的。” 我道:“但他究竟还没有死啊!” 霍桑道:“他虽逃得出死关,却逃不出法网。” 汪银林又皱着眉峰,说:“刚才他的表兄已经从南京赶回来。他先到医院里去 和徐之玉谈过一会,又到警厅里来接洽。他说关于徐之玉的处分,他准备进行辩诉。” 霍桑的唇角上露出些微笑。“可惜他迟回来了几个钟头,否则我们对于人证物 证的取得便不会这样子容易。” 他又抬起头来。“银林兄,不必担心。赵律师就算有一千张嘴,但人证物证既 然确凿齐备,他也无从狡辩。我们虽不能提出徐之玉强迫秦守兰服毒的佐证,不能 因此致他的死命,但是他杀死苏祟华的罪名是无法逃避的。” 汪银林默默地不答,只顾低倒了头,呼吸他的雪茄。 霍桑又问道:“银林兄,那沙发旁边板壁上钳出来的一粒子弹,你可曾和徐之 玉的手枪合对过?” 汪银林道:“我已经请周宜方技师验对过了。他的枪是一支,38口径的九粒子 的自动手枪。枪和子弹的确两相符会。” “那就好了。还有那粒打死苏祟华的子弹,我们料想一定落在八八九号或八九 一号两宅屋子的草地上。你若是能够找到,也是一种要证。” “假使真在这两宅屋子里面,那终可找得到。” “还有一点,你可曾瞧瞧徐之玉的左臂膀?” “瞧过的,不过很费了些麻烦,他不让我瞧。” “臂膀上怎么样?你可曾发现刀伤?” “刀伤?没有。连血迹都没有一点!好端端的一只臂膀,只裹着两块染血的白 手巾!” 霍桑从椅子上直坐起来,“哎哟!这个人真了不得!我以为他设下了‘苦肉计 ’为掩饰起见,至少总要用刀在臂膀上割伤一些;万一有人验视,就可以混充枪伤。 谁想他连这一着都省掉了!他的胆子竟这样子大!”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