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荣誉的道歉 经过一度的静默,霍桑因着汪银林的请求,才依据事实的经过,把徐之玉的犯 罪行为作了一次分析和解释,这原是我所迫切期望的。 霍桑重新靠着藤椅的背,丢了纸烟尾,说道:“我先从后一案说起。他因着秦 守兰的事情,心底里多少终存些戒备的意念。前天夜里,他接到了杏生的电话,便 从舞场中匆匆赶回去,听了杏生的报告,心中一定就有些恐慌;后来,他又接到我 的有恫吓意味的电话,便像火上加油,越发信以为真。他也许站为秦守兰那方面有 人来代她打抱不平,要向他报复,所以他就特别戒备。 “那时候,那位锄奸团团员苏祟华——他曾被我们一度驱散过,后来一定又独 个儿回到那边去的——恰巧他家门外守候裕成布号的贾茂椿。徐之玉大概就认假为 真,确信有人要向他实施报复手段。他就决定先发制人,拿了手枪从后门里出来, 兜到苏祟华的背后,悄悄地发了一枪。苏祟华的目的本来在隔壁的第三宅屋子,当 然是面北背南的。他不但来不及抵抗,连开枪的是谁一定都没有觉察。时间既在深 夜,这条路又本来静僻,街上没有人,那枪声竟不曾引起什么注意。 “徐之玉开枪之后,大概曾在那条第五宅第六宅之间的隔弄中躲过一躲。他看 见他的阴谋得逞了,接连着的一个意念自然就是怎样逃避罪责。他构成了一条‘苦 肉计’使他自己也作为被害的人,来迷乱侦查人的眼睛。他就走到铁栅外面,瞄准 了办公室中那只靠板壁的沙发的左边,隔着没窗帘的玻璃长窗再开了一枪。为了使 鬼把戏演得真实二些,他把他身上穿的衬衫的袖子和一块白巾,在死者的伤口沾上 一些血。这时他发觉那死人并不相识,而且从外表上估量,这个人不像是秦守兰的 亲属,也不像有和秦守兰交朋友的资格。于是他可能觉悟到他的行凶出于误会,他 的‘苦肉计’也是多此一举。不过木已成舟,只得将错就错,因此,他后来把板壁 上的一粒枪弹认定是流弹,他只受到了意外的擦伤;与案子毫无关系,因为他料定 侦查人是侦查不出他和死者的关系来的。当时,他完成了阴谋勾当,仍旧通过小弄, 从后门回进屋子。” 汪银林点点头,道:“他回进屋子去的情形,那光头已经说过了。” 霍桑应道:“正是。他把杏生打发到楼上去以后,就开始布置。他用刀在染血 的衬衫袖子上刺一个洞,仍旧穿在身上。后来王巡官和他谈话以后,他觉得衬衫上 的洞是刀刺破的洞,不是枪弹穿过的洞,也许要露破绽,就脱下来藏在枕头里面, 另外用染血的白巾包裹他的并无伤痕的左臂。当时他又费了一番功夫,构造了一篇 应付警官们的故事。经过一番周密的布置,耽搁了相当的时间,他才打电话报告警 局。” 汪银林摸出白手巾来抹了抹他的嘴唇和额角上的汗液,说道:“唉,这个人真 是狡猾得透顶!他干了杀人的勾当,昨天早晨我们去瞧他时,他只说受了流弹的伤, 神态上极度镇静,故事也伪造得很近情。他真是胆子包天哩:” 霍桑叹一口气。“他仗着自己的头衔和地位,又仗着他表兄的职业,看法律真 像废纸烂布!” “关于那个服毒而死的秦守兰,你又有怎样的见解? 她是不是被他谋杀的?“汪银林又问。 “是的,可是又不是。” “什么意思?” “我们虽确信这个女人是受了他的迫害而死的,可是我们找不到他谋害的直接 证据。为了主持正义、为了维护女权,对于这样一个无赖是应该给予制裁和惩罚的。 可是要不是有苏祟华一案,我很怀疑我们会有确切的根据可以把他抓进法网里去。” “那末,她究竟怎样服毒的?” “据茶房朱阿大说,十三日那天下午,徐之玉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以后,她还在 里面哭。隔了二十多分钟光景,她方才走出来。我想她哭了一阵,又气又惧,觉得 前途茫茫,走投无路,就从浴间里拿出洗澡的来沙液来,喝了下去。她的服毒也许 就在这二十分钟里面。所以秦守兰的死是她自己主动的,并不是徐之玉拿了什么武 器当场威逼的;那毒品也不是徐之玉带给她的。那末,在法律条文上,徐之玉有什 么直接的责任呀?” “我看就算是她自己服毒,也明明是因着他恶意抛弃,被逼怨命的。”我插口 说。 “是啊,可是证据呢?那死板板的法律哪一种可以拘束徐之玉呀?”霍桑懊恼 地摇摇头。“包朗,你得知道,恶意抛弃一类的指责,完全是道德问题。你和这班 伪学者们谈道德,准会引得他们笑歪嘴哩!” 我作不平声道:“他这种诱奸遗弃、蹂躏女性的行为,一朝揭发出来,至少也 可以使他受到社会的制裁,为群众所唾弃。” 霍桑点点头,说:“对,不过这里面也得区分一下。这样的制裁力只存在于有 正义感的劳动人民中间,在某些‘上流人’中间,它是不存在的。好,我给你们看 一张照片。”他立起来走到后面衣架旁去,从上夜里穿的那件深灰色外褂的袋中, 摸出一张照片来。“银林兄,现在对于徐之玉的制裁,苏祟华一案已经尽够应付了。 这张照片昨夜里我特地从他的衣箱中拿出来的,你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用处。” 那是一张四寸照片,照片上并不是秦守兰的形象,却是漂亮的徐之玉的半身像 ;照片下面签着几个英文字:上一行写着“给我的亲爱的兰”下一行是徐之玉的签 名和年月。照片的硬底片上还有凹凸字的“纽约美术照相馆”字样,霍桑解释道: “这照片是徐之玉在热恋时送给秦守兰的;后来他和她决裂了,就用了什么方法骗 了回来。我料他一定也有秦守兰的照片,但为灭迹起见,大概都已毁灭。这一张他 自己的照片,他也许因着欣赏他自己的美貌,舍不得撕毁;片上写的又是英文字, 料想不致于露什么马脚,故而拿回来后,仍留在他自己的箱子里。” 汪银林点头道:“正是,这东西给我瞧见了,也不一定会被认做证据。以后, 为着应付这些博士罪犯,我倒还得补习些英文呢。”他嘻一嘻,随手接过了照片, 放在衣袋里。“如果有什么报馆访员来找我,我会把它给他们发表。”他的眼光闪 一闪,象又想到了什么,急忙掏出一本记事册来乱翻,翻到了一页,用手指指着说, “霍先生,这好像也是一种证据。你瞧瞧,怎么样?” 我凑过去一瞧,他的记事簿上画着一个类乎篆字的图案,像是一个没贝的宝字 ——“灾”,我不识得。 “唉,真是一种证据。”霍桑开始解释。“这不是一个字,是一个‘守’字和 一个‘玉字’拼凑而成的合体。你从哪里瞧见的?” 汪银林答道:“你记得那女人饰物里面,不是有一条细的金项链吗?链子上还 连着一粒小蚕豆瓣大小的鸡心。我前天偶然玩弄它,发觉这鸡心有一个盖可以开发, 里面就刻着这劳什子的篆文字。我把它插在记事簿上,后来竟忘记了。” 霍桑瞧着我,说道:“包朗,对于女性的交际,你的经验比我丰富很多,那末, 关于女子的饰物,你也应得更熟悉些。那天晚上,我们在旅馆里时,你怎么不指点 我一声?我委实想不到这样一粒小小的鸡心还开得开。” 我笑着应道:“不错,我太粗心了,没有及时指出来。不过,我劝你以后对于 女性也应当更多接近些,那末,对于女人们的用品的知识自然也可以丰富起来。” 霍桑皱着眉,说道:“这个倒很困难。我根本缺乏接近女子的天才。即使我要 接近她们,她们却可能会‘敬鬼神而远之”那又怎么办呢?“他嘻一嘻,旋转脸去。” 银林兄,这的确是一种足以证明他们俩的结合关系的证据。假使我们早一天发现, 在侦查上也许可以减少些麻烦。现在,你不必再守秘密,尽量发表好了。……慢, 我还要请你帮一帮忙。“ 汪银林正想立起身来,预备要走的样子,问:“什么事?” “据我料想,秦守兰的事情在报纸上披露以后,那亚东旅馆的李狐狸一定会推 想到马样宝和朱阿大曾经多嘴过。这样,他们就有给敲破饭碗的危险。他们如果因 这事件而失业,那我们太对不起他们。你知道,目前失业的人这样多,除了有阔老 亲友或者有靠山的人,一般人要找个职业,真是难于登天。我没有给他们介绍职业 的能力——” 汪银林连连点头道:“这个容易。如果有这样的事,我可以通过上级,负完全 责任。” 这天星期日傍晚出版的各种晚报上都刊载着徐之玉的案件。那最晚出版的《上 海新闻》上,更标着特别惹人注目标题:一行是“疑案主角是大学教授徐之玉博士?” 另一行是“神秘莫测的苏崇华被杀案同时解决。”在第一行标题博士之下所以附连 着一个“?”号,分明是因着案情还没有经法院正式裁决,顾忌着徐之玉的身分和 地位,故而不敢作定。新闻的内容很长,分了好几个节目,我不便节录下来。所叙 的事实大部分都是汪银林所供给的,访员们有侍无恐,写得活龙活现。那徐之玉给 秦守兰的照片和那个鸡心中的篆文合字,也都制版印了出来。负责侦查的是汪银林。 这是霍桑授意的,并不是汪银林夺功。关于徐之玉打死苏崇华的部分,所载的比较 简略些,只说证据确凿,准备提起公诉。因为这案子赵尚平既然准备正式辩护,种 种证据,在公开审讯以前,当然不便先在报纸上发表。 另外有一节关于裕成布号炸弹案的新闻。这案子并无新发展,掷炸弹的团员仍 没有下落。关于死者贾茂椿的行径却有—一段补充的记载。,贾茂椿是湖北人,在 汉口还有一片煤号,历年的经营很有积蓄,据说大半是靠贩卖劣货所得。在上海, 他有一妻三妄。他自从得到锄奸团的警告以后,怕外界议论,不敢声张,便日夜伏 匿在金山路八九一号布号里面,也不敢回家去。据附近的邻居说,布号附近已经有 人守候了三夜。 那天晚餐时分,汪银林来了一个电话,报告那粒打死苏祟华的子弹被倪金寿找 着了,果真在赵尚平律师屋子里的铁栅里面那垛分隔的短墙脚下。子弹落在草中, 短墙上有一个着弹的断口。当检寻时,赵尚平也监视在旁边。倪金寿当场将那短墙 的断损处摄了一张照片,后来,他又把弹子送给周技师检验,结果完全和徐之玉的 手枪符合,故而在证据上可算已周密无缺。银林还连带提起同仁医院里的徐之玉, 他的伤势似乎反而减轻了些。这一点最使我感到不快。 晚饭后,我们特地再一次到明月舞场里去,找着了我们老同学的弟弟谢敬渊。 霍桑把徐之玉作恶的事告诉了他,感谢他的帮助。最后,霍桑表现着诚恳的态度, 向他进了几句忠告。 他严肃地说:“敬渊兄,你总也知道,现在是外侮内忧交迫的关头,决不是我 们享乐的时候。我们既然比较有些知识,我们的责任该是怎样重大?国家给鬼子们 步步侵逼,大多数人在泥潭中挣扎,剥着树皮充饥,可是都会中的一些享乐分子却 仍把有用的精力消耗在销魂荡魄的魔窟里!想一想,我们如果还有一毫人性,又怎 能放纵享乐?我敢说,现在上海的所谓舞场实在是一种吞噬我们青年男女的魔窟, 你今后应少来这里才是。敬渊兄,你有了一些学识才能,应得做个实验室中的主角, 不应该做舞场里的熟客。” 我不知道谢敬渊是否能因着霍桑这一番规劝的话而幡然悔悟,但他当时却红过 一阵子脸,终算不曾当面壁谢。 我们从舞场出来之后,霍桑向我说话。 “包朗,你夫人在嘉兴还有三四天的耽搁吗?你再到我寓里去住一夜吧。今夜 大光明戏院正在开映《国魂的复活》,此刻还赶得上最后一场哩。” 这夜里我们回寓时已是十一点半。施桂告诉我们,有一个不肯说姓名的人来了 两次电话。霍桑并不在意,仍然认为是什么委托他办理锄奸团事件的一类人物。但 当霍桑在楼上洗澡的当儿,电话的铃声又响动了。我代替他接话,竟得到一种意外 的信息。电话里是一种广东口音的国语。 “你是霍桑先生?” “正是。你是谁?”我权且冒替着。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我特地向你道歉。” “唉,为了什么事?” “我们误会了。昨夜里的举动委实太冒昧。霍先生,请你原谅!” “喂……喂……喂……” 电话挂断了。我凭空里接受了一种道歉,简直莫名其妙。我把这信息告诉了霍 桑,他想了一想,笑着给我解释。 “包朗,昨夜里,你也同样感受着虚惊,现在你代替我接受了这个道歉,这原 算不得越冒。” “你想这是锄奸团的团员打来的?” “那还有什么疑问。” “唉,可惜他立刻挂断了,又不肯说出姓名地点。否则,我们倒可以把这个礼 物送还给他们”。 “那也不必多此一举。这束西尽可留做纪念,或者将来我们也用得着!” 我追想霍桑调笑的话,说:“此刻我冒了你的名字,接受了一种荣誉的道歉, 固然有些倍冒,但是那天我也代替你接受过‘畜生’的头衔,终算两相抵销了。” 霍桑大声笑道:“喂,你还消受了三声‘玉哥’的称呼呢?怎么不提了呀?” 我也笑道:“那也有一声‘流氓’抵销的,你如果眼红,我尽可以奉让。这称 呼我不但没有资格消受,而且也不敢消受。” 作为对我回答的,是霍桑的一阵得意的笑声。 这案子的结束直拖延到近两个月以后。在结束以前,霍桑又曾接待过一个从四 川重庆来的远客,那就是秦守兰的弟弟秦守桂。这个人果真证实了我先前的假定, 但是我没有亲自瞧见他。霍桑告诉我,秦守兰表盖里面的一个少年照片就是秦守桂。 秦守桂在重庆中学当教员,他曾说出秦守兰和徐之玉结合的经过,还带来了一封他 的姊姊守兰给他的信。据霍桑说,那封信很长,我也没有亲眼看到。守兰和之玉的 结合当真是在美国留学时期。他们早已有了口头婚约,约定回国后正式结婚。他们 是同船回国的;到了上海,守兰先回四川家里走一趟,之玉却留在上海。四川那时 候在军阀割据之下,大大小小的军阀分割着各城各县。大军阀征粮,小军阀抽税, 征粮有提前预征到三十多年的奇谈。老百姓都被压得焦头烂额。守兰的父亲叫秦源, 本来有二百多亩田,又开设一片米栈。因为连年预征,在守兰出国后三年多的时间 中,粮又征得特别凶,经济情况已经渐渐不佳;上一年他的米栈又遭到了火灾,家 户就大都丧失,连指定给守兰出嫁时的奁资也完全落空。守兰回家之后,知道了详 细情况,就写信告诉徐之玉。这可能就是她被之玉抛弃的原因之一,因为这个无赖 玩弄女子,同时也着眼在钱上面,但瞧他更换的那个冯雪蕉是大利银行经理的独生 女,就是一个明证。当时守兰的父母对于她的婚约表示反对,并且要求她在家乡找 些职业,给她的弟弟分担些供养家庭的责任。当时她被徐之玉所迷恋,又习惯于美 国的荒唐奢侈的生活方式,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她在美国学习医学,离毕业还差一 年,因跟徐之玉一同回国,抛弃了学位,故而在找职业方面也有困难。但他们姊弟 间的感情很深厚,守佳也很了解她的处境。守兰因着徐之玉杳无音信,故而典质了 川资,赶到上海来找他。她到了上海以后,遭到了徐之玉的冷淡抛弃,知道他已经 另外爱上了一个有钱的女子。她感到非常痛心,便写信告诉她的弟弟诉苦。守桂顾 念手足的情谊,乘着假期,准备来代她帮助和解,却不料来了变成收她的尸骨。她 的信写得非常凄婉,并且早有了自杀的意图。原来她写信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有了 三个月的身孕。她是享用惯了的,不可能耐苦地就什么低微的职业。家庭既无颜回 去,在上海又是孤立无援,她的景况的确是走投无路。 因为徐之玉的伤势迟迟不愈,赵尚平律师曾一再向法院声请延期审讯。之玉的 伤势因着沾染了某种微菌,不但不能愈合,而且逐渐蔓延开去,从脸部展开到颈项。 经过了两个月的医治,终于因着颈项的溃烂而伤及神经中枢。在十月十四日那天, 上海各界曾举行一次苏崇华志士的公葬典礼,我和霍桑都曾去参加。到了十月二十 日,公立医院的院长正式报告法院,苏崇华凶案的嫌疑犯徐之玉因伤重而死。 末了,我还得附加一句。徐之玉先前告诉我们他要在九月初旬和冯雪蕉结婚, 那当然不能实现。当徐之玉从同仁医院迁送到公立医院里以后,法院里虽没有禁止 接见亲友的限制,但在一个半多月之中,他的未婚夫人密司冯竟绝足不曾到医院里 去过一次。 -------- 推理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