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菲尔·奥恩斯坦位于四十一层楼角的办公室里摆满了金唱片,还有毫无吸引 力的家人照片,但名人的照片一张也没有,这不是装模作样。这也是这个家伙讨 人喜欢的一个原因。他把约翰呢·方檀领到锃亮的钢制办公桌后面。“你尽管用, 多长时间都可以。”他说,但那不可能是他的本意。米尔纳正在指挥乐队为下一 首歌曲做好准备。约翰昵拨着过去那个家的电话号码。 刚拨了一半,他停住了。琪妮和他们的女儿们不知道他在洛杉矶。如果他不 打电话,她们是无从得知的。他打电话是为了向她们道歉,因为他到了洛杉矶却 没有去看她们,不过是否有必要打电话,完全取决于这个电话的内容。 他拿出提神丸,仔细看了看标签,然后取出一片,直接吞服。 他妈的。他是谁? 学校的小男生? 不敢邀请舞会皇后外出? 打从十岁起,他 就认识琪妮——他的前妻。毫不夸张地说,她就是邻家的女孩。他又拨了电话号 码。 “是我。”他说。 “你好呀,我的生命,”琪妮说,她努力使自己的口吻听上去既温柔悦耳又 带着挖苦,完全不像个布鲁克林女孩,“你在哪儿? ” “上帝,听到你的声音真开心,”约翰昵说,“你在做什么? ” 她们刚从五月公司回来,她告诉他,他的大女儿买了生平第一副乳罩。 “你在开玩笑吧。”约翰昵说。 “你上一次看她是什么时候? ”琪妮问。 他在大西洋城泽西帕利塞德的私人俱乐部和路易·鲁索在芝加哥外的私人俱 乐部举办了几场收入可观的爵士音乐演奏会。他到新奥尔良的外景地拍了一部影 片。这部影片最早的几场戏是在这里拍的,在摄影棚里。可能就是那个时候。 “阵亡战士纪念日? ” “明知故问,”她回答,“那现在你在哪里? ” “记得一个劳工节,我忘了是哪一年,”他说,“我们租了五月角的那个地 方,我们都去了那场即兴爵士音乐演奏会。” “不记得了。”她回答。 “你在说笑话吧。”他说。他能听到话筒那端女儿们正在争吵。 “我当然是在说笑话。那是我人生的一个阶段。那时候我就像不存在似的。” 哈雷乐队要求约翰昵假装自己仍是单身,那些追星的少女才会不停地尖叫。 “那从来就不是我的主意。”他说。 “你在城的那一头有一个荡妇,所以每次你出去买烟——” “还记得我为了煮玉米把手都给烫伤了,还有——” “然后放鞭炮,又把手烧伤了。” “没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天街区有个晚会,”她说,“我们得做馅饼。你想来吗? ” “参加晚会? ” “你在城里,是不是? 听上去你离得很近。” 他把话筒夹在肩膀上,用双手遮住眼睛。“不是,”他回答说,“我不在城 里。只是声音比较清晰。” “哦,”她说,“这是你的损失。我还在做一个鸡肉馅饼,就用你妈给我的 食谱。事实上,女儿们正在做。但愿她们不会先把对方杀了。她们已经到了这个 年龄。” 约翰昵爱自己的女儿,不过在他看来,她们一直都处于儿童时期。 她问他是不是想和女儿们说说话。他说他想,但是只有小女儿愿意接电话。 菲利进来了,敲了敲他的表。 “告诉你妈妈,”约翰昵说,“我会尽量参加明天的晚会。” “好的。”她说,她会转达的。她就是这样的孩子,不过她的声音里流露出 某种情绪,显然,她清楚他不会露面。 绿色的药片是裘里斯·西加尔开的,这个医生还诊断出约翰昵声带上长了肉 赘,并推荐他去找一个专科医生,那位专科医生割掉了肉赘,这个手术使得约翰 昵能够恢复往日的好嗓音,重新回到录音棚,此前有两个专科医生没有诊断出来。 关键在于,好莱坞有上千个江湖郎中,他们对人体的兴趣已经缩小到正在走红的 青年女演员肉感的身体部位以及他们自身后背摆动的细微部位。他们不断给病人 开药,为未婚先孕的女人做手术,由此发了财。西加尔与他们却不一样,虽然人 们对他的看法与他们相似,但他却是一流的医生,医术高超,足以胜任考利昂家 族在拉斯韦加斯兴建的医院的外科主任的职务。那么,为什么每次约翰昵往嘴里 多塞一颗药片( 仍在药瓶上推荐的剂量范围之内,不会超过) 就会昏昏欲睡? 约翰呢晃了晃身体,想把瞌睡晃掉,样子像耳朵发痒的狗。他会没事的,真 的。既在控制之中又有些游离于外。这种状态不错,适合眼下正在做的工作。他 靠四颗药片、二十杯茶、一壶咖啡、一个汉堡三明治和熬夜过日子。在他的头皮 和头骨之间的空隙里,细小的蚂蚁正在跳类似爵士舞的舞蹈。大腿顶端那些大块 肌肉( 无论它们叫什么) 的疼痛几乎每分钟都在增强,但是约翰昵一直站立着, 累过头了,连倒在地板上小睡一会的力气都没有。与此同时,他又有用不完的精 力。他不由自主地听从那个聪明的笨蛋米尔纳几乎不动声色的指令,并竭尽全力 将它们付诸实施。 他愿意倾其所有,就为了不再唱歌。 他愿意倾其所有,就为了让这种感觉持续到永远。 他来这里时,以为可以录制一张密纹唱片的一半曲目。录音开始几分钟之后, 他意识到,只要唱完一首歌,令他和赛·米尔纳都满意,表现就已经很好了。然 而,在他必须坐飞机回拉斯韦加斯之前几分钟,他发现自己唱第三首歌时状态非 常好,于是他没有停下来。一直到唱完,也没有人叫他停下来。 唱完之后,他睁开眼睛,看见“乒乓球”杰基和古西·奇切罗站在录音棚远 端的那个门旁。他们来了多久,约翰昵没有印象。 米尔纳已经快速地取出一沓纸。作为指挥,他的动作简洁流畅,但是他写乐 谱的时候却如同流浪狗啃一块猪排。他无视录音棚中其他的一切,甚至包括站在 他旁边的那个拿着一瓶苏打水和一把铅笔的实习生。 约翰昵坐在他的矮凳上,点起一支香烟。“老——妈! 老——爸! ”约翰昵 喊着,他先是看了看米尔纳,再看了看奥恩斯坦,然后指着“乒乓球”和古西说, “接我的人来了。不要等我! ”他的双腿难以想象地沉重。最后,他抬起头,挥 手叫“乒乓球”和古西过来。 “我的朋友! ”杰基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朝他走来。他是一个过度肥胖的 人,其实只是约翰呢的熟人。“你看上去满面春风,像个百万富翁。你的声音更 是好听得不得了。” 约翰昵知道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任意受人摆布的死人。“还有比一百万美金 更好的东西吗? ” “一百万美金加上口交。”古西·奇切罗回答。他是他多年的好朋友。 “错,”约翰昵说,“如果哪个妞儿知道你有一百万,她就会免费和你口交。” “这种免费的口交是最昂贵的那一种。” 听到这句话,约翰呢捧腹大笑起来。他拍了拍奇切罗的背。“哎,如果我看 上去像个满面春风的百万富翁,”约翰昵说,“那你们两个的脸色就像我今天早 上拉的大便。” 约翰昵站起身来,接受“乒乓球”和奇切罗的拥抱。在很多年里,约翰昵一 直以为杰基的外号源于他那凸起的眼睛,但不久之前,弗朗哥·法尔孔告诉他, 杰基的眼睛以前并不凸起,他有了这个外号几年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他的外号 其实与他的本名伊尼亚齐奥·皮尼亚泰利有关。古西·奇切罗是洛杉矶最时髦的 晚餐俱乐部的老板。自从那一次约翰昵的嗓子在台上失音,他就再没有在这家俱 乐部演出过,当时《综艺》杂志详细报道了这个意外,仿佛该杂志的全体员工值 得为此开一瓶皇冠威士忌酒,到约翰昵的新坟上跳舞,以示庆贺。不过古西和约 翰昵一直交情很好。 “弗朗哥·法尔孔向你问好。”古西说。古西据说是洛杉矶黑道组织中的高 层人物,而这个组织与芝加哥帮有一定的联系。 “他不来? ”约翰昵问。 “法尔孔先生身体不舒服。”“乒乓球”说。他那肉乎乎的手抓着一个看上 去崭新的小包。他是法尔孔手下的二老板。约翰呢不可能说出一个二老板说的话。 约翰昵力图恪守本分,不去打听他无需知道的事情。“除了问候,他还送了这个。” “真不错。”约翰昵说。 “我可以给你搞一个,”“乒乓球”说,“从制作到从西西里岛运过来有多 快,给你就能有多快。我在那里有一个伙计,拼命工作,每年做十个这样的包。 像处女一样纯的皮质,那里最好的皮质。需要我把这个包送到沙中楼阁去吗? 还 是你的家? 哪个地方? ” 方檀想拿“像处女一样纯的皮质”中的“处女”说个笑话,但他太累了,说 的话谁都没听明白。“这不是我的? ” “我会给你搞一个。” “开玩笑吧,杰基。” “我不是提出送你礼物请你笑纳,我是通知你要送你礼物。明白吗? 至于这 个包嘛,”他把包递给约翰昵说,“是送给迈克尔·考利昂的。明白了吗? ” 他说的意思是:说笑该打住了;你做什么都可以,伙计,就是他妈的不要打 开这个包。 这个塞满了东西的包沉得像保龄球。约翰昵装得像个过圣诞节的孩子,轻轻 地摇了摇手里的包,随后举到耳边,假装在听里面有没有嘀嘀嗒嗒的声音。 “滑稽的家伙。”“乒乓球”眯缝着陷在胖脸里的眼睛,站在原地没动,直 到他看上去很满意,因为约翰昵已经听懂了他的话。“我也必须表达我的遗憾,” “乒乓球”最后又说,“我得去处理一个家务事。” “没问题。”约翰昵说。那么现在,我就成了你他妈的送包人? 但他只是站 着没动,像劣质的水泥吸收酸液一样吞下了心中的愤慨。 “见不到你是我们的损失。”“乒乓球”说,“你听上去棒极了,约翰昵。” 米尔纳依旧写个不停。乐手们鱼贯而出。约翰昵道了声“再见”,便与古西 和“乒乓球”一起出了门。一辆劳斯莱斯“银影”轿车停在后门口,发动机一直 没有停。 “女王在哪里? ”约翰昵问道。 “你说什么? ”“乒乓球”皱起了眉头,似乎他把“女王”理解成“同性恋 者”,误以为自己被当成了同性恋者。 “他说的是英国女王。”古西说,“他在开玩笑。” “乒乓球”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约翰昵完全可以不开这个玩笑 的。 “这是我的车,约翰呢。”古西说。 一辆黑色的林肯车开了过来。“乒乓球”和他手下的人钻进轿车,扬长而去。 他们离开时,约翰昵从眼角瞥见一块闪亮的金属片飞了过来,便赶紧躲开。 他打了个趔趄,靠到了劳斯莱斯车的一侧。 来的不是子弹。 约翰昵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认为来的可能是子弹。 “眼好尖,”古西说,“你没事吧? ” 约翰呢俯身拾起奇切罗的车钥匙。“今天工作的时间太长了。”约翰呢说。 “你只需说,”古西说,“谢谢,不用了。” “什么意思? ” “因为你不想开我这该死的劳斯莱斯车。” 约翰昵把车钥匙扔给他。“我真不想开你这该死的劳斯莱斯车。” “瞧瞧,有那么难吗? ” “我没听清你的话,行了吧? 我累坏了,老兄。”太阳快要落山了。约翰昵 没法说出他已经多久没有正儿八经在夜里睡过觉了。 古西拥抱了约翰昵,说听到他唱歌,感到非常荣幸。他们钻进轿车,朝机场 开去。约翰呢开始旋转古西车里收音机的调谐盘,他想了解唱片市场的竞争情况。 所有的电台都在播送流行一时的歌曲:摇滚、嘴皮子特别利落的DJ、曼博舞音乐 ( 又是一种时尚) 、催人泪下的女声( 还是一种时尚) 。 约翰昵从来没有碰到电台播放自己的歌曲。也许其他的唱片公司是对的。 也许约翰昵·方檀正在录制的唱片没有什么前景。他不停地旋转调谐盘。 古西一定已经明白,约翰呢的神经受到了多大的刺激,所以一路上非常礼貌 地几乎保持沉默,直到他们出了通往机场的高速路口。 “玛戈·阿什顿与一辆劳斯莱斯,”古西问,“有什么区别? ” 玛戈做过方檀的第二任妻子和古西的第一任妻子。方檀为了玛戈离开了琪妮。 玛戈光偷走他的心还不够,她带走了一切,甚至他的自尊。有一次,他来到她正 在拍电影的摄影棚,导演让他去干活,煮意大利面条。方檀什么也没说,系上围 裙,煮了面条。爱情。他妈的爱情。“不是每个人都坐过劳斯莱斯。”约翰昵说。 “你听说了? ” “谁都听说了。你知道,不同的高档车,不同的荡妇。” “荡妇与玛戈·阿什顿,”古西说,“没有多大的区别。” “那你就错了,我的朋友。荡妇就是荡妇。” 古西拐错了方向,朝商务飞行区开去。 “你拐错了。”约翰昵指着通往私人飞机库的路说。 古西摇摇头。“其实,”他说,“我也不去。弗朗哥不愿意惹你生气,但你 知道,整架飞机,只搭一个人——” 他把手伸进前胸的口袋,去掏枪。不过不对,不是枪,约翰昵想错了,古西 掏出来一个信封。“是商务飞机,不过是头等舱。” 约翰昵接过飞机票,他的航班十五分钟后起飞。“你真的不去? ” “事实上,”古西回答,“我没有受到邀请。” “你当然受到了邀请。我邀请你。” “不用了,”古西说,“吉娜和我有安排。”吉娜是他被玛戈·阿什顿甩了 之后娶的女人。阿什顿随后嫁给一个阿拉伯酋长,现在已经离了婚。“我们结婚 五周年的纪念日,如果你相信的话。”他说着把车停了下来。机场行李搬运工看 到一辆劳斯莱斯,几乎是跑着过来帮忙,他们以为乘客带着大包的行李,会给大 笔的小费。“不过下个周末,她和我买好了去那里的机票,要去看你。” “你买好了机票? ” “无论如何都很划得来,如果到时候你的嗓音和今天一样好听的话。” “我在哪儿都能看到你,除了我演出的赠券名单。这可是你的损失呀,老伙 计。” 来了一群人,大概有二十个,什么年纪都有。约翰昵对行李搬运工说自己没 有任何箱包,除了手里这个小包,不过他还是给了他们小费,每人二十美元。两 个穿蓝色运动上衣的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接他,护着他穿过人群,结果吸引了所有 人的注意( 即便是在洛杉矶这个地方) 。人越来越多,跟在他身后蜂拥到了登机 门。他本可以明智一点,但他把小包递给了一个机场工作人员,开始飞快地签名。 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甚至还应一个女士的要求在她脸上签了一个。他给了那两 个机场工作人员五十美元小费。 上飞机后,机舱内响起了掌声。他微笑着挥挥手,但没有摘下太阳镜。 他坐在座位上,把小包放在两腿之间的地板上。换做是别的时候,他一定会 泡那个一头红发、乳房丰满的乘务员,但此刻他只向她要了一个枕头、一杯加了 冰块的波旁威士忌和一杯加了蜂蜜的热茶。他看着小包,换做是别人,肯定现在 就会打开,但此时约翰昵根本不可能对此感兴趣。 她去了很长时间,才把饮料端来。“飞机上没有蜂蜜。”她说。 “也没有茶,看样子。” “我正在烧水。” 她转过身。他向下看着小包,他打开了小包。 里面自然是塞满了钞票。上面放着一张用打字机打的、没有署名的便条,写 着:“告诉过你不要看。”“看”字中间的字母“O ”里面有一些小圆点,下面 是一张倒过来的笑脸。 约翰呢把便条揉成一团。他看着红发乘务员端来了茶,便喝下了半杯波旁威 士忌。她把茶放下时,他嘴里嚼着冰块。他左手做出手枪的形状,指向乘务员, 眨眨眼睛,嘴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她的脸红了。 红发乘务员沿着机舱一路走去。检查完毕做好起飞准备时,他已经喝完了威 士忌和茶,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