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参加了三德尔特冰淇淋联谊会,对吗? ”排在弗兰切斯卡·考利昂前面 的那个嗓音甜美、金发碧眼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取着食物:嵌核桃的农家鲜干酪 和一片枯萎的卷心莴苣叶子。这些,加上一杯甜茶,便是这个女孩全部的晚餐。 弗兰切斯卡身后,苏齐·金博尔盯着自己的盘子,嘴里哼哼着。 “不是我,”弗兰切斯卡回答,“抱歉。” “哦。”在这种场合,一个正常的人会作自我介绍,但是,这个女孩转过身, 又开始与同伴唧唧喳喳地说笑起来。 食堂里有许多女孩衣服上没有希腊字母,有很多女孩没有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当高年级学生走进来的时候,她们没有畏畏缩缩地躲进雨衣里头。这些女孩就在 周围,弗兰切斯卡却视而不见。她只注意到苏齐,这个文静的黑皮肤女孩跟在她 身后,挑弗兰切斯卡挑的食物,又尾随弗兰切斯卡到窗边的一张桌旁坐下。 “你知道,”弗兰切斯卡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这里以前是一所女子 学院。” 弗兰切斯卡转过身去。邻桌坐着一个穿泡泡纱绉条布西装、皮肤晒成古铜色 的小伙子,他手里抓着一个木制的火箭,推向头顶架在拳曲的金发上的是一副太 阳镜——飞行员戴的那种。 “你说什么? ”她问道。 “佛罗里达女子学院。”他洁白的牙齿一闪,露出狡黠的笑容,“持续到战 争结束之后。不好意思,偷听了你们的谈话。当时我在帮我弟弟搬东西。 你母亲对你那么呵护,这很不错。她的确很爱你。你很幸运。“ 他的母亲简直等不及地要把他和弟弟赶出家门,他说。他把木制火箭放到了 桌子上。 弗兰切斯卡感到头晕目眩,周围弥漫着浓郁的茶橄榄树的味道。 他没有理睬高年级学生,没有理睬他们的眼神,包括那个吃核桃干酪的金发 女郎,却和她交谈。这个男孩无法关闭自己的话匣子,这使得他具有了某种特点, 既笨拙又温文有礼。最后,他为没有做自我介绍而道歉。 “我叫比利·范阿斯代尔。”说着他把手伸了过来。 这是她的一次大好机会。弗兰·科林斯。弗兰妮·泰勒。弗朗西斯·威尔逊。 弗朗西·罗伯茨。当她也伸出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心被汗水打湿了。不仅 仅是被打湿了,简直是湿透了。不过她心意已决:现在决不停止。 惊慌失措中,她用几个不太湿的手指握住了比利的手,翻过来,吻了吻他的 指关节。 与比利一起吃饭的同伴大笑起来。 “弗兰切斯卡·考利昂。”她说,声音谈不上低,而且还不由自主地用她最 标准的意大利发音,把姓氏的几个音节全部读了出来。她试图微笑,仿佛是想表 明这个吻只是逗着玩的。“那么,嗯,这个宇宙飞船是怎么回事? ” “你的名字,”比利说,“真好听。” “她是意大利人后裔。”苏齐·金博尔脱口而出,她的眼睛发着亮光,仿佛 这是在课堂上,而整个学期里她这是头一次知道正确的答案。她说话的对象是比 利那桌所有的人。“他们喜欢接吻,意大利人。我以为你的姓应该读成科利恩, 而不是考利昂。究竟是哪个? ” 弗兰切斯卡简直说不出话来,简直无法把视线从比利身上移开。 那张饭桌旁的一个人说:“妈妈呀,莫泽雷勒干酪放在哪里? ”大家又笑了 起来,比利没有理睬他们。“欢迎来到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如果我能帮任何忙的 话——” “开始了。”他那桌的一个男生说。 “甜心,”吃核桃干酪的女孩说,“你真是不可救药。” “——请不要客气。” “考利昂,对吧? ”那个说“莫泽雷勒干酪”的男生说。他假装端着一把冲 锋枪,嘴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你们之间有任何关系吗? ”有人问。 “你们这些家伙的脑袋灌水了,”比利说,“别那么荒唐。他们脑袋有毛病。” 比利对弗兰切斯卡说,“不过,我得走了,但是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我的名字 就在花名册里,‘W .B .’那一栏。” “对,亲爱的,”吃核桃干酪的女孩说,“威廉·布鲁斯特·范阿斯代尔三 世。” 比利转了转眼珠子,轻轻地捏了捏弗兰切斯卡的肩膀,然后抓起他的木制火 箭,把太阳镜轻拂到鼻梁上,走了。弗兰切斯卡以为其他的人会继续嘲弄她,但 他们却没了兴致,开始互相聊起天来。 “对不起。”苏齐嘟哝着说。她在发抖,活像一只受虐的宠物。 弗兰切斯卡又能说什么呢? “你说得对,我是——”意大利人后裔。“我们 是——”喜欢亲吻。还有更可怕的特点没有? “没关系。你爱怎么读我的姓都可 以。” 苏齐抬起头,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你应该看看你的样子。” “为什么要看? ”弗兰切斯卡问。 天空中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苏齐摇摇头,不过弗兰切斯卡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仍然能够感受到比利的抚 摸。 吃完晚饭后,她们在宿舍里忙着。苏齐的衣服更像是制服:几乎一模一样的 裙子和上衣,完全一模一样的胸罩、短袜和内衣裤。她们同意把床叠加起来,以 腾出更多的空间。弗兰切斯卡说苏齐可以选择上铺或下铺,她选了下铺。谁会选 下铺呢? 雨停了。管宿舍楼的阿姨把所有的人都集合在一起,递给她们白色的小 蜡烛,带她们齐步穿过校园,去参加新生集会。 当她们进入橄榄球场时,行进表演乐队正在演奏。这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球场里摆着一排一排的白色折叠椅。苏齐和弗兰切斯卡坐在靠后的地方。 这些皮肤黝黑的人。她必须想办法与这个女孩保持距离,同时也不会被别人 认为是坏人。 教务长站在五十码远的讲台上,对她们表示欢迎,随后他招呼校长上台。校 长穿着黑袍,看上去很阴郁。教务长坐了下来,只是到了此刻,弗兰切斯卡才注 意到他旁边的座位上,那件蓝色的泡泡纱绉条布西装,那头金发,还有那口即便 从球场对面都能看清的白牙。有片刻的工夫,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萌动的芳 心。这时,苏齐戳了戳弗兰切斯卡的腰,指着他。 “那是威廉·布鲁斯特·范阿斯代尔三世! ”她说。 “那是他们开玩笑时说的。”弗兰切斯卡说。 “你脸上又是那种表情。”苏齐说。 弗兰切斯卡试图挑起眉头,就像德亚纳·邓恩几年前在她饰演杀手的那部电 影里所表现的那样。 比利趁校长讲话的工夫在索引卡片上做着笔记。弗兰切斯卡却一直在心里对 自己说,在女人迷上男人的所有愚蠢事例中,这显然是最愚蠢的了。 校长用力拉了拉饰带。他叫大家向左看看,再向右看看,说如果有人无法坚 持到毕业,务必不要使自己成为这样的人,随后他指挥过道尽头穿着套头衫的点 蜡烛人开始点燃每个人的蜡烛。又打雷了。他说,现在他很高兴给大家介绍学生 会主席。“当然,在座的谁吃过佛罗里达的新鲜水果,就已经是他们家族的忠实 朋友了。”校长停下来轻声笑了,希望大家注意到他,他对自己的修辞手法感到 很得意,“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欢迎威廉·布鲁斯特·范阿斯代尔先生。” “我记得你说他的名字是别人开玩笑时说的。”苏齐问。 弗兰切斯卡耸耸肩。 比利挥着手走上讲台,他从上衣内袋掏出木制火箭。正在这时,雨开始下大 了。比利不慌不忙地开始了他的讲话。木制火箭是道具,他要讲的是即将到来的 太空时代,到那时在座的每个学生都会过着令人兴奋的生活。蜡烛忽明忽暗,终 于灭了。学生开始退场。突然问,大雨倾盆,这种现象是佛罗里达州特有的。弗 兰切斯卡扣上了雨衣的扣子。乐队的成员赶紧找躲雨的地方。片刻之后,雨水流 满了球场四周的跑道。比利把木制火箭塞进上衣,把索引卡片猛地扔进风里。 “我们的正规教育,”他大喊,“必须与我们已经学会的重要东西和谐一致。爱。 家庭。常识。大家快一点,我们应该有足够的理性进屋躲雨。”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多数的人都照做了,只有弗兰切斯卡,她还坐在原地。 她又在自欺欺人。这太滑稽了。现在她明白了,在食堂里,他想做的不会超 出两件事:要么他试图扮演行善者的形象,主动与两个外表怪异的少数族裔女孩 交流,要么他就是逗她玩。 她看着他在教务长和穿袍子的校长身边慢慢跑,三个人共用~把高尔夫球伞。 当然,他就是一把大伞会适时为之出现的那种人。 弗兰切斯卡——坐在那里的最后一个人——扔掉手里的湿蜡烛,用手捧着头。 她应该回家。不是她的宿舍。回家。家。 就像她一向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刻所做的那样,她开始回想父亲的脸庞。每想 一次,难度就加大一点。他摆着照片里的姿势,笑容也是照片上出现过的。此刻 浮现在她眼前的真的是爸爸吗? 或者,那只是他出现在康妮姑姑婚礼上的照片。 在那个场合,家族中每个成年人的肩膀似乎都被他的胳膊搭过,他看上去非常开 心,和妈妈非常相爱,对每个人照顾备至。弗兰切斯卡和凯西去了一边,和约翰 昵·方檀跳舞。这个人现在似乎变得与米老鼠一样不真实,但是在当时,这样的 想象还是很有用的。 她弯下身子,任凭雨水抽打着自己。弗兰切斯卡知道,她已经记不得父亲的 嗓音了。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她也在自欺欺人:赋予老式的发型、无尾夜礼服、 女士礼服还有迈克尔叔叔帅气的海军陆战队军服和不太谐调的军帽太多的意义, 像个傻女孩一样被死人脸上看似自然的微笑和误导人的奇怪的意外事故所欺骗。 这样做从来都是无济于事。谁不是心知肚明呢? 家族成员还有其他的照片,一些 弗兰切斯卡通常不愿多想的照片:弗烈特叔叔坐在路边哭泣的照片。维托爷爷的 脸躲开摄影记者的照片——《纽约时报》发布的讣告就用了这张照片。母亲的宝 丽来一次成像照片,她没有穿衬衣,坐在“酒水商”斯坦办公室的瑙加海德皮革 椅子里,这张照片被凯西发现藏在母亲的弹簧床垫凹进去的角落里,旁边是一个 硕大的橡胶阴茎。还有一张扇形的照片,她的父亲正在西西里岛海岸的某个地方 用棍棒打死一条金枪鱼,笑得像个圣诞节清晨起床后的孩子。 你们之间有任何关系吗? 要不是比利告诉他的朋友别那么荒唐,弗兰切斯卡 能怎么回答呢? 她不知道。 喜欢暴雨有很多种原因。弗兰切斯卡·考利昂可能在哭泣,也可能没有哭泣。 她不想离开球场,一直要等到最后一滴大雨点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