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年3 月,尼克·杰拉奇的父亲来到纽约。自打尼克从克利夫兰搬走之后, 这是他头一次来纽约。很自然,他是开车来的。不管从亚利桑那州过来有几千英 里,他反正是独自一人花了三天时问就到了。自始至终,他都是司机福斯托。 他刚到那会儿,两眼瞪着儿子的游泳池一言不发,似乎满足于把自己像茧一 样封闭起来,听任闷闷不乐和哀伤的情绪在心里沉积。他的金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吸完了,夏洛特请他吸她的一盒烟,他说很不错。这是女士香烟,不过他说,他 的一个朋友吸这种烟,必要时他也习惯抽它了。尼克眨眨眼,问他说的是不是康 奇塔·克鲁兹。“对你不清楚的事情最好闭上你的嘴,行不? 你要这盒烟的钱吗 ? ”他伸手去掏他的钱包。 “没关系,爸爸,不用。” “你是个大人物,但我却自食其力,懂吗? ” “我们只是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对吧? ” “这对我压力很大,”他回答,“你们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事呢? 收下这钱, 除非我的钱不好使。” “在这栋房子里不好使,爸爸,”尼克说,“你是我们的客人。” “客人? ”他嘲弄地说,“别傻了,你这大傻瓜,我是自家人。” “见到你很开心。”尼克说.他仍旧拒绝收钱。他拥抱了父亲,后者也回抱 了他,他们还相互亲了亲脸颊。 早晨,夏洛特的钱包下面放着五美元。 第二天,2 月末的纽约很罕见地出现暖和的天气,他们一家人前往帕齐餐馆 共进午餐。整个城里,杰拉奇最喜欢这家意大利菜餐馆,实际上,他在楼上有专 用的桌子。而后他们一起乘船环城游览,这是夏洛特的主意。 一路可以看到纽约的景色,像她这样的本地人用其他的方式也是看不到的, 另外,对一个每天沉思不语、瞪着游泳池的人来说,这样度过一个下午似乎比较 惬意。尼克和夏洛特早年约会的时候一起坐船游览过,但他们的两个女儿都没有 坐过。巴布如今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没有朋友陪同,几乎哪里都不能去,一群 朋友在码头那边等着她。而贝芙虽然看上去和巴布一样大,其实只有十一岁,她 站在爷爷身边,询问关于埃利斯岛的情况。福斯托最后一次在纽约,就是待在这 个岛上,当时他还是个小男孩。等他们到达罗斯福岛时,她不知用什么办法,已 经开始请他教自己西西里岛方言了。 过了波罗广场,曼哈顿北端的荒芜景象给人的感觉尚未从难以置信转为死一 般的沉闷单调。兴致勃勃的福斯托把儿子拽到一边,说他这次来纽约其实是因为 公事。 尼克皱着眉头,把头歪向一边。 “‘犹太人’捎来了口信。”他指的是汶申特·佛勒儿,“说来话长。这里 不是说这事的地方。特洛伊离这里有多远? ” “什么特洛伊? 纽约的特洛伊? ”尼克·杰拉奇相当肯定,父亲从未给他讲 过任何长篇大论的话。 “不是那个有海伦和该死的大木马的特洛伊。没错,纽约的特洛伊。” “我们必须去特洛伊,你才能把该说的事情告诉我吗? ” “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特洛伊,我们可以在你的家里或者你特别喜欢的亨利。 哈德森政治俱乐部做我们该做的事,我们可以谈一谈的任何地方——” “帕特里克·亨利。”尼克纠正道。那是他在布鲁克林的总部——他的办公 室所在地。 “随便在哪里。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去特洛伊,行吗? 想想你竟然吝啬到 不愿满足一个一只脚踏进坟墓的老人那点小小的心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快死了? ” “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天。” “我以为你会说,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天。”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成功人士。” 原来是因为福斯托听说特洛伊有斗鸡比赛,据说那是全国举行此类比赛最好 的地方。特洛伊在纽约州的北部,所以应该是寇尼奥家族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地盘。 福斯托一向很迷恋斗鸡,这些年来,他在扬斯敦的一处斗鸡场砸下了很多的钱, 按理说完全可以把他的名字写进契约里。图森有斗鸡场,但老板是墨西哥人,福 斯托觉得他们不老实。 “你在开玩笑吧,”尼克说,“扬斯敦那个斗鸡场在鸡毛上抹了可卡因,给 鸡灌满了抗凝血剂,斗败的时候便会拼命地流血,变成一个惨不忍睹的失败者, 随后药物的作用就会消失,它们最终成了赢家。鸡腿上拴的铁钩抹了一千来种毒 药中的任何一种,我都不愿去记他们怎么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让那些要斗赢的鸡 看上去病蔫蔫的,同时又让那些要斗输的鸡看上去精神抖擞。” “你太天真了。墨西哥人更狡猾。不过得承认,他们在这方面真是天才。” 他们可以在下午三点左右出发,但福斯托·杰拉奇第二天清晨四点钟就起了 床,研究交通地图,给他那辆保养过分的奥兹莫比尔“火箭88”的发动机擦洗上 油。他自然又是坚持开车去。杰拉奇平时的司机——唐尼·巴格斯,他的隔了两 代的表弟——不过是会开车而已,但尼克·杰拉奇的父亲却是一个真正的驾驶员。 任何人只要看他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样子而不注意别的,一定会说他开车的习惯像 个老人:大眼镜,低头俯身靠近方向盘,戴着十二码的手套,没有开收音机,免 得他不能集中精力开车。不过他一向这样开车。与此同时,他开着那辆“火箭88” 在车水马龙中迂回行进,架势有如他本应该成为的赛车手,从一条车道突然拐到 另一条车道,挤进看上去特窄、实则一点也不小的空当。除了他故意撞毁的小车 和卡车,尽管他在马里恩因为开车撞死人而服过刑( “犹太人”十四岁的侄女开 车兜风时不小心撞死了一个老妇人,忠诚的他参与了事后掩盖真相的行动) ,福 斯托·杰拉奇可以说从来没有出过交通事故。他对警察所处的位置也有第六感应, 在那些罕见的被要求停车检查的情况下,他都能估摸出该交通警察的脾性,立刻 知道是该递上那枚证明他是俄亥俄州公路巡逻队退休交警的徽章( 徽章是真的, 不可思议的是,是在旧货甩卖场碰到的) ,还是该塞给交警这枚徽章( 徽章底下 压着折叠起来的五十美元) 。他事先折好了一张钞票,放在手套箱里那枚徽章与 汽车牌照之间。尼克十二岁时,有一次拿了那张钞票,他的父亲第一回狠狠揍了 他一顿。事实上,这正是他开始称呼自己为“尼克”( 之前他是“小福斯托”或 “福斯蒂诺”) ,并报名参加拳击训练班的原因。 尼克一直耐心地等着父亲。不管他要说的是什么事,他想说的时候就会说的,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他那种高傲的姿态看上去像是他终于得到了与他显而易见的 才干相当的任务。 终于,当他们到达乔治·华盛顿大桥的另一端,猛冲上路肩,超过两辆半货 车后,福斯托·杰拉奇又回到公路中间,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把他从汶申特·佛 勒儿那里听来的( 他亲耳听到的,顺便说一下) 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 “你在听吗? ” “洗耳恭听。”尼克揪着两只耳朵说。 显然,萨尔·纳尔杜奇已经厌倦了等待“犹太人”死的那一天。然而,即便 “笑面虎”萨尔年轻时可能杀过能坐满整个体育场的人,他也没有胆量杀害自己 的老板。他的做法是试图使佛勒儿出丑下台,先是派人蓄意破坏那架飞机——是 的,那架飞机——随后又出了那个从医院绑架尼克并将他藏起来的主意,这应该 会使佛勒儿显得鲁莽而软弱,在一定程度上他的阴谋的确得逞了。 “不过听着,‘王牌’,”福斯托说,每当他叫儿子的外号时,语调总显得 尖酸,“不要跑去找你的老板,行不? 那个大人物是整个事故的幕后策划者。” 尼克·杰拉奇觉得这难以置信。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吗,你这个大笨蛋? ”福斯托说,“如果他们觉 得你把事情搞糟的话,还会让你活着吗? 你知道有多少家伙像你一样在那湖里玩 出那种特技,最后却落得个脑袋中弹两颗、屁股上挂着肉钩的结局,叭哒吡啪哒 啵啪哒卟砰? ” 原因很多,迈克尔需要他。“飞机坠毁被认定为意外事故。” 福斯托叹了口气。“谁都给我说,我有一个天才儿子,你相信吗? ” 这时尼克才想到,他并不知道在联邦航空管理局工作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也 不知道要想贿赂他们是否容易,但是,你总可以与一些报酬过低、没有什么权力 的小人物搭上关系:潜水员、犯罪研究室的工作人员、拿点钞票或泡一夜高级妓 女便可以对生死攸关的问题撒谎的人。 很长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一直在听着。他的父亲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一切都合情合理。飞机油箱里被人倒了某种东西。 佛勒儿教父听说有一个手下人去拉斯韦加斯度假时消失了,便猜出了整起事 件的真相。那个手下人是一个机械工,还是一个即将得到提拔的人,他一心一意 想正式入会。福斯托笑了起来。“我可以亲口告诉你,那些人他妈的谁知道从什 么时候开始就不让人人会了。” 福斯托一直把车速固定在每小时八十八英里,仿佛车的型号规定了这个速度。 “无论如何,那个即将得到提拔的人没有从拉斯韦加斯回来,他的一个哥们, 也是另一个即将得到提拔的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来到社交俱乐部,想知道发生了 什么事。‘犹太人’恍然大悟。一个机械工消失了,可能——”他用手模拟出手 枪的形状,伸过来,假装打在儿子的脑袋上,“佛勒儿把那个哥们带到后面聊了 聊。这儿问一个问题,那儿问一个问题,叭哒吡啪哒啵啪哒卟砰。那个哥们知道 一切。接下来的事你可以猜到。” “你什么意思,接下来的事我可以猜到? 你是说,那个哥们的尸体残余部分 被放在了查格林瀑布底下新灌注出来的地洞里? ” “聪明的家伙。别提那个哥们了。长话短说,你的老板和‘笑面虎’萨尔指 使那个死掉的机械工偷偷往你飞机的油箱里放了点东西。打开手套箱看看,聪明 的家伙。” 尼克看了他一眼。“快点呀,”福斯托说,“我不会揍你的。” 那次毒打发生在三十年前,自那以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过这事。父子之间的 三十年竟然可以这样度过。实际上,事情往往都是如此。 和车里的其他部件一样,手套箱非常干净:徽章工工整整地放在五十美元的 钞票上( 尼克小心翼翼,避免碰到) ,还有车的牌照、两个白色信封和车主手册。 一个信封里装着这辆车的维修记录。“那个信封,”福斯托说,“那边那个。” 信封里装着六张到克利夫兰的火车票,这是给尼克和他的五个手下人准备的, 这使得那边不太可能发生伏击的情况。 福斯托仔细讲解了去哪里和应该采取何种安全措施与佛勒儿教父见面,见面 的地点设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的某一部分,那里除了办展览之外,基本上不向 公众开放。“可能你不记得那个波兰佬迈克·齐林斯基了,过去是我那老工会的 头儿。” “你开玩笑吧,爸爸? 我当然记得。”那个波兰佬齐林斯基多年来一直是杰 拉奇家的朋友,他是尼克姐姐的教父,福斯托仅有的几个最好的朋友之一。 “嗯,那好。九点十五分赶到那个博物馆。你看到站在那个思想者雕像旁边 的那个肥家伙——” “那个雕塑? ” “雕塑,塑像,在前面。” “我知道。” “他在那里——那个波兰佬,不是塑像——你就知道一切顺利,直接进去就 行。如果不在那里,回到宾馆,他会在大厅里等着。” 对尼克·杰拉奇来说,整件事情已经从难以置信变成了难以接受。但是,迈 克尔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杀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福斯托摇摇头,“你真的很天真。” “你怎么看? ” “你干这行多久了? ” “你的意思是? ” “我的意思是,”他的父亲说,“没什么意思。之所以做蠢事,原因只有主 使者和他派去做蠢事的人清楚,其他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大部分情况下,他们 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们只是做蠢事而已。你没有老早就死掉,已经是奇迹了,成 功人士。” 开车到特洛伊需要这么长时间,而他的父亲又不是很健谈,这真是好事。长 久的沉默使得尼克·杰拉奇有时间思考要采取的行动。即便如此,他的内心仍在 挣扎。他将进行调查,验证他能验证的一切,而不是竖起任何大旗。他将缓慢地 采取行动。他将了解更多的内情。他将考虑每一个步骤——从各个角度。 有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如果他父亲说的都是真实的,尼克·杰拉奇将想出 一个报复迈克尔·考利昂的办法,对他造成的伤害将比死亡更严重。 他们到达了特洛伊。斗鸡比赛在一个冰库里举行,这个地方的前部被改成了 一个酒吧,大楼后面有一个沙砾铺成的巨大停车场,从公路这边看不到。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爸爸? ” 福斯托·杰拉奇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你知道所有事情的原委和底细,对 吧? 而你的老爷子,他连屁股和胳膊肘都分不清。” 尼克没有回答。他们钻出车子。他父亲抱怨天太冷。在克利夫兰的冰天雪地 中,他是最坚强的家伙。 “这里是2 月的纽约,爸爸。” “你的血液变稀了。”他停下来,点燃了夏洛特给他的一支香烟,轻蔑地呵 呵一笑,嘴里咕哝着什么,随后朝门口走去。 “你说什么? ” “我说:‘我能看出来,那场空中战斗其实是一场讲究科学方法的谋杀。” ’作为一个老人,他的步子迈得够快的。 “现在你能做什么? ” “你的那本描写埃迪·里肯巴克尔的书里的话,天才,”福斯托说,“他说 的。你忘在我那里了,那本书。帮我一个忙,不要这么看着我,好像我不识字似 的。” 尼克似乎记起来在那本书的衬页上印着这句话。 进去后,尼克不认识的人认出了他,为他让路。这样的事情在纽约经常发生, 但在这里,让他的父亲亲眼看到,感觉很不错。 他们朝盥洗室走去。“对这个话题的最后一句话,”福斯托低声说,他的眼 睛盯着小便池上面的墙壁,“你想要我对付你认识的任何人,”他转过头看着儿 子,两只手都打着响指,“我明天就可以办。” 尼克笑了。“谢谢,”他说,“我会告诉你的。” “不要轻视他,”福斯托拉着裤子的拉链说,“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打发去 见魔鬼的人多过——” “我不会的,”尼克洗过手,为父亲把着门,“第一个赌注我来下。” 他用父亲压在夏洛特钱包底下的那张五美元钞票下了赌注。赌注被押在了一 只尚未换羽毛的丑陋的蓝脸大斗鸡上,那是一只十有八九要失败的斗鸡,他们刚 开始看到它在笼子里时,它把屎弄得全身都是。福斯托盯着斗鸡泄出的粪便看, 甚至把一根手指伸进掉到地板上的一摊粪便中,拿起来闻了闻。三十秒之后,这 只尾巴沾着屎的公鸡跳起来,击中了对手的颈动脉。正如福斯托司机猜到的那样, 这只斗鸡的腹泻是吃泻盐的结果。 杰拉奇父子赢了五十美元,他们不露声色,试图发现可以决定下一场生死决 斗结果的阴谋诡计,而丝毫不理会下一场的两只斗鸡是否怒发冲冠,斗志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