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诊断(二) 两个人都避免提到奇朔。 喝完纸杯里的咖啡,茵宁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前辈,下次见吧。我很愿意去吃龙虾,但今天时间有点儿不合适,有份报 告赶着交。” “是吗?那你快去写吧!” “嗯。要是我拿到了奖学金,会主动请前辈吃饭的。” 茵宁笑了笑,对政哲点了点头,走回图书馆资料室,坐到堆满了摊开的书和 笔记本的桌子前,继续查找资料。可是,她的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写了 几行字后,眼睛湿润了,书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她双手交叉举过头顶使劲往 后伸,上身也往后仰过去,像在做伸展运动,脸对着天花板,不停地眨眼睛,努 力控制眼睛里涌上来的泪水。 朦胧的水雾消散后,茵宁重新坐好,开始写报告,牙齿紧咬着嘴唇。 韩茵宁,你不会哭的,绝对不会,绝对不可以因为奇朔让眼泪打湿面孔。现 在……在我的身体里,那些没能流出来的泪水蓄积在一起,从脚底到胸部,漫过 脖子,一直到了眼睛下面,随时会溢出来。如果现在能趴下痛痛快快哭一场,恐 怕我的泪水足够浸湿我读过的所有书和记过的所有笔记本,能把我喝过的饮料杯 和咖啡杯全都盛满还有剩余。 但我更愿意把奇朔给我的泪水储藏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就是一个大鱼缸,奇 朔就像一条鱼一样在这个鱼缸里游泳,自由自在,身上长着发光的鳍,在我藏起 来的悲伤和痛苦中生龙活虎地活着。要是我流下眼泪,融在我的眼泪中的他也许 会一点一点流到我的体外。他的一切——穿透空间传递给我的眼神、在空气中激 起微波细浪的声音、金灿灿的笑容和呼吸、对我说的那些话、快乐幸福的表情、 对我的包容一切的爱……都融在我的泪水里,我决不允许有一点一滴流失,因此, 我不能流泪,一点一滴都不能。 表面看来,活着的人是在为死去的人流泪,其实是在为活着的人自己。无法 忍受的痛苦来临的时候,人就会用眼泪修筑一堵自我防御的墙,就像粗盐洒在泥 鳅身上,泥鳅就会不停地吐泡沫一样,那是本能。人会本能地修筑保护墙,把自 己的心跟巨大的悲伤隔开,而这堵墙就是眼泪。痛痛快快哭出来的时候,活着的 人的自责、没有跟他一起死的自责情绪就被眼泪冲淡了,因此,眼泪实际上是把 死者留在生者身上的痕迹洗掉的清洁剂。他走向我,进入我的心里,就要永远在 那里活下去。我决不允许廉价的泪水把他闪光的一切变得暗淡、模糊,最终被忘 记。 你理解吗?我喜欢我的身体里有你在游动,即使我会被蓄积起来的泪水淹没, 即使我的心变成了沼泽地,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那种生活。填平沼泽在上面修 建房子和洒满阳光的院子,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幸福的,但那不是我的选择。反正 我不哭,我不喜欢轻浮无比的眼泪。 “喂……” “啊!” 背后有人把手轻轻放在茵宁肩上,茵宁发出一声惨叫,就像有人用木棍狠狠 打了她的肩膀一下似的。整个阅览室里埋头看书的人一齐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她。 着实大吃了一惊的是那个把手放在茵宁肩上的男生。 “啊,对不起!我只是……” 男生惊慌失措,连连弯腰致歉。 茵宁怒气冲冲,用一只手捂着那个男生的手接触过的部位,脸上露出非常痛 苦的表情。 她确实没有夸张,也不是过敏反应,她的确感觉刚才男生的手接触到的部位 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一样剧痛。 “有什么事?为什么这样?” “啊……那本书,《洞穴壁画的象征》,不知道您看没看完?我现在必须看, 可是在您的桌子上放着,要是您看完了,我想……” “那就拿走吧。” “哦,谢谢!” “另外,请不要随便拿手碰别人,说一声不就得了。” “这个嘛……其实我刚才叫您好几次了,可是您专心看书,似乎没听见,所 以……” 男生又道了一次歉,低着头拿着书满脸通红地快步走回自己的位子,随即, 阅览室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茵宁狠狠地瞪了那个方向一眼,两个男生连忙用 书挡住了自己的脸。 茵宁一边用手揉着肩部,一边整理东西,把从书库里拿出来的书放回原处, 背上书包走出了图书馆。 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那个人一定只是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而 已,只要不是疯子,谁会在图书馆里拿拳头用力击打不认识的女生的肩膀呢?可 是,为什么自己的左肩会那么痛呢? 她走进卫生间,锁上门,解开上衣察看了一下左肩,白皙的皮肤毫发无伤, 可是依然感觉疼痛难忍。 几天前也有过一次类似的事。 一个认识的前辈说有事要跟她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她的手就往公告栏方 向跑。那个前辈是学生会会长,平时就大大方方不拘小节,也正因为这一点而人 缘很好。可是,当时茵宁马上面色惨白,被抓住的手不停地发抖,整个人坐倒在 地上,发出惨叫声。那种疼痛,就像是一个铁箍紧箍在手上,手骨几乎碎裂似的, 被拉的胳膊似乎一下子脱臼了,皮肉被狠狠地拉扯着。剧痛之下,茵宁发出尖厉 的惨叫,周围的同学全都瞪圆了眼睛。 瞧那孩子,真够娇气的,还以为自己是公主吧?以前不是那样的啊。谁知道 呢,你看她坐在地板上皱着眉头全身发抖的样子,就算是夸张也得有个限度吧。 是不是太过分了?会长只不过拉了一下她的手而已,至于那么要死要活地惨叫吗? 同系的一部分同学露出那样的表情。学生会会长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紧抱着一 只胳膊的茵宁,不知如何是好。 “茵宁,怎么样?” “啊……现在没事儿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你一抓我的手,突然就痛得不得了,似乎胳膊就要断了,那种 感觉就像后脑勺被锯开了一样。” “嗬!那么严重啊?我确实没有用力拉啊。” “呵呵,看来你有了超人的力量啊!” “嗯,看来以后不能随便拉你的手了。你这么惨叫着坐到地上,我吓得可不 轻,怎么还敢碰你一个手指头呢?” “那就动口不动手吧,说清楚不就行了。” “哈哈哈!也怪我性子急,你也知道,我是行动先于说话的人。可是,你刚 才的脸色真的糟糕极了,现在似乎稍微好一点儿了。” “慢慢……感觉好些了。” “真奇怪。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病?”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有些人特别容易脱臼,哪怕只是握手也会造成肩膀 脱臼或手骨骨折。还有皮肤特别敏感的,皮下的神经细胞感觉非常敏锐,只要轻 轻一碰就会觉得疼痛。可是,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啊,去年春天系间对抗赛的 时候,你还跟英语系的女生摔过跤,身体也剧烈碰撞过,还打过篮球。” “是啊,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不太清楚。”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