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 “她一定要把我一个人撇下了,”姑娘这么想,便狠劲往沙发上一坐,表示生 气。她母亲在她身旁坐下,四下观察这问候诊室。“看这环境倒象是个正经的职业 医生,”她想道,但又不敢完全放心。诊所所在的这一地区太肮脏了,来看病的人 也很少,这使她感到惊奇。候诊室里只有一个病人在等着,一个衣衫槛楼的年轻 人;他的手指颤抖着在翻阅一本旧杂志,以掩饰他的不安,并窥视刚进来的两位妇 女。 母亲心神不安,她很难相信这位医生有多高的声望;他还给她提出了先决条 件,要单独和她女儿谈谈。现在她怎么能把女儿撇下,让她跟这个年轻人呆在一 起,而且又是在精神病医生的候诊室里呢?这年轻人一定是个疯子,也许是个性狂 症患者。她想到自己的女儿,便想丢掉把精神病医生的病人看作是疯子的念头。但 空气里飘浮着一股浓烈的气味,既有甜味,又有发酵味,好象有人把一块烂瓜遗忘 在那里了。 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妇女,胸前束一条白围裙,一直拖到脚背。这件衣服一定 不是专为这个矮个子的人做的。她除了当护士之外,还必须为医生打扫屋子,做 饭,以及其他许多事情。但收入微薄,以致她还不得不到附近中央车站一带凶险的 地方去拉人。这个破鞋还自以为了不起,漫不经心地把门诊卡送到我鼻子跟前。哪 怕她稍微带点微笑也可以呀!象我这个贵妇人所做的那样。我微笑着打开皮包,把 钱交给她,好象门诊费并不算贵。我手里拿着门诊卡,在那个矮女人离开之前,转 身对我女儿说,我要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我让她等我,轮到她时就自己进 诊室去,我想她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不致于会象一个娇宠的女孩那样不肯进去。 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把我女儿交给那个护士来照管。 母亲和护士从不同的门刚一出去,年轻人便站起来,走到姑娘身边坐下。他肤 色棕黑,象个吉卜赛人,两只深黑的眼睛又明又亮。 “你也是来看医生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 “你曾想自杀过,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她本来想说,她来看医生是因为记忆力差,学习不好,但她又止 住了。 “当然你曾想过,”年轻人想套她的话。“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自杀?我可想 过。”他骄傲地微笑着。“我想过好几次,所以才到这里来了。我不是圣地亚哥 人,我是特姆科人。你愿意听听吗?我甚至不必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我在南方,在我 母亲身边。我们俩总是在一起,晚上一起在外面奔跑。我们不声不响地偷偷溜到铁 路弯道处,那里是一片十字架。我们好象长着翅膀,脚上长着眼睛,跑的时候从来 本碰到石头或路轨。我父亲跟在后面追我们,他却常跌倒,我们听见他在地上挣 扎。我集中全副注意力跟着气喘吁吁的母亲,她在前面引路。我们一直跑到铁路的 弯道处,我立刻靠在我的一根十字架上,背朝着铁路,就象母亲教我的那样。近旁 是一根大十字架。我扭过头去看我母亲怎样张开两臂贴在十字架上,听见她低声 说:‘老天保佑我们脱离苦难。’我们屏住呼吸,周围是一片南方的沉闷的寂静, 远处传来小河的潺潺流水声,还有愤怒的叫喊声,象是雷声的回响。听不见这些叫 喊声的时候,那就糟了,周围一片死寂,连父亲走在铁路的石子上的脚步声也较得 几乎听不见。因为父亲一向害怕那些在弯道处被火车压死的铁路工人的冤魂,其中 有一个是工头一类的人,人家给他竖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架。我母亲就靠在那个大十 字架上,这个时候我从来不敢扭过头去看她,因为我怕父亲发现我的身影。当我们 都保持死一般的沉寂的时候,那就糟了,我听不见母亲的气喘声,父亲的脚步在十 字架前面停住了,因为他一向尊敬那些十字架,他也是这样教导我的:走到十字架 前面要停下来,祈求上帝超度那些被火车压死的铁路工人和醉鬼的亡魂。这是不久 以前的事,大概只是两年以前,有一天晚上父亲一言不发地踉跄走在铁路的石子 上,但他投有喝醉,我象一条狗似地跟在他后面。他停下时我也停下来,只有他叫 我时我才走到他身边去,但他没有跟我说什么。我也不敢问他镇上的人谈论的那件 事。我满十岁后不久,我父亲失去了会计的工作,因为钱柜里有一笔钱不见了。消 息很快在全镇传开,好象在树上安了扩音喇叭似的。第二天我去上学时,连一个小 孩也不愿跟我玩。从那一天起我就一个人独来独往,跟我父亲一样。我们总是在晚 上一起出去散步,那时大家都睡了。 “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他说,人家对他的议论与我无关,因为他总是走在前头, 而我跟在后头。只有当我们沿铁路走时,到了弯道处他就停下来,把十字架指给我 看,叫我为那些亡魂祈祷。然后他转身回家去,我跟在他后面。他也不同镇上的人 说话。母亲想要劝说他,我们应该离开那里,但我父亲顽固地一声不吭。有一天晚 上我等父亲回来一同出去散步,但我白等了。那天他很晚才回来,喝得酩酊大醉。 他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扶住我的膝盖大哭。他边哭边打酒嗝儿,用手捂着眼睛说: ‘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原谅我,我是个不幸的人。’母亲在一个角落里哭,一 句话也不敢说。我父亲走过去抚摸着她的头,说:‘胡安娜,你也原谅我。我很我 自己。’他马上又回到我身边来对我说:‘你原谅我了,是吗?’我以为我们又要 晚上一起出去散步了,可是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时,父亲不在家。这一天晚上他回家 时比上一次喝得更醉。他硬要我母亲和我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他为前一天晚上在 我们面前表现出的软弱而感到恼怒。从此,他每天晚上回来总是喝得酩酊大醉。我 一看见他回来,就必须跳下床来,跪倒在地,求他原谅。有一天晚上,他对此还不 满意,竟要用皮带抽我。我母亲抱住我,用她的身体保护我。我父亲勃然大怒,威 胁要打死我们。 “为了帮助我们,百货公司的老板决定给我父亲安排工作。当然不是让他当会 计,而是当伙计。我们搬到郊外,住在一所木房子里。可是我父亲整天除了喝酒之 外,什么事也不干,母亲每天给人家洗衣服口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境遇变得危险 起来。有一天晚上,父亲把剪刀朝我母亲投掷过去,扎伤了她的面颊,我们不得不 躲到屋顶上去。后来有一天晚上,父亲发现了我们躲在上面,我们又不得不逃到荒 野里去。有几个晚上我们是在火车站度过的。但是冬天晚上很冷,我们不愿离开 家。此外,我们在车站上过夜的事镇上的人知道了,都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们,并向 我们问这问那,这比父亲的殴打更使我们痛苦。 “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我们要继续捱这苦日子,我们可以远远地离开他跑 到别处去呀。当我把这念头告诉母亲时,她咬紧嘴唇看了看我说:‘你不象个好孩 子。我们应该照顾你可怜的父亲。’母亲当然爱我父亲,我也爱他。当我们因为等 候父亲回来而睡不着觉时,母亲把她的想法告诉我。我父亲将会变好,那时我们都 到圣地亚哥去,或者再北边一些,那里气候不寒冷,没有人认识我们。父亲又将当 上会计,给我买一辆自行车。我们睡不着,睁着眼睛做梦。我父亲还是老样子,或 者说更不如以前。他在家里找不到我们,就去打扰邻居,敲他们的门,咒骂所有的 人。有一天晚上下着雨,父亲回家来就嚷着这一次非把我们打死不可。母亲大吃一 惊。我们在泥塘里跑,不是向着车站的灯光而是朝铁路的黑暗处跑去。我父亲眼在 后面,边追边喊,这样我们到了有十字架的铁路弯道处。绝望的母亲跑得精疲力 尽,站在第一个、最大的十字架后面,张开两臂成十字状,并且叫我也这么做。我 站在第二个十字架后面。这时父亲咆哮着赶到了。我从头到脚直打颤,紧紧贴住十 字架,因为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想离开十字架继续往前跑。我发疯似地想喊,但幸 好恐惧堵塞了我的喉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父亲不声不响地回家去了,我们回家 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从那一天晚上起,我们常常跑到十字架那里去。 “一天下午,母亲正在桶里洗衣服,我想起晚上,就怕得发抖。这一次我再也 忍不住了,嚷着要求母亲带我逃走。我看见母亲的身体收缩起来,好象老了一百 岁,嘴唇紧闭得成了一条线。她停下手中的活,两手在围裙上擦干。突然她的脸色 变得铁青,象一块石头。我跪在她的脚下,抱住她的双腿,恳求道:‘妈妈,我们 走吧!现在就走!求求你!’我母亲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睛凝 视着远方。她非常痛苦地向我微笑,但最后她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走。’我不相 信,但母亲向我保证说这是真的,并动手准备旅行用的衣物。我高兴得疯了,跑去 把这事告诉了车站的站长。他起初不相信我的话,我告诉他是真的,明天一大早我 们就坐火车永远离开那里。 “天黑时,一个女人来告诉我们说,我父亲早就喝醉了,嚷着要打死我们。母 亲伤心地微微一笑,我也是这样。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父亲回来得比平 时要早,但和平时一样的醉酸期。我们跑到房子后面去,从那里可以窥见他,又可 以及时逃跑。他发疯似的把杯子、盘子全都打碎,一个不剩。必须赶紧逃走。当我 们逃跑时他看见了我们。我们舍命地跑,可是他象着了魔似的追赶我们。这一次他 不叫不减,而是象我们一样,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腿上。我们沿铁路跑,来到了弯 道处。母亲象往常一样躲在第一个十字架后面,我躲在第二个十字架后面。父亲赶 到了弯道的起点处。天气很冷,而他只穿了衬衣,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活象 个魔鬼,但此时此刻我却不象平时那样怕他了。我想:‘明天就结束了,我们走 了。我再也不回镇上来,我再也不想见到爸爸。’我放心大胆地扭过头去,想把他 看得更清楚点。只见他在铁路的另一边走着,很难会发现我们。突然我父亲穿过铁 路,一直朝那根大十字架跑去,好象他知道了母亲躲在什么地方以及我们打算逃之 夭夭。我紧紧靠在十字架上,脑袋僵直地向着天。此时我真想钻到地下去。但我母 亲的一声叫喊使我回到了现实中来。我看见母亲的裙子和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好象有人从上面把头发提了起来似的,我父亲的两只手扼着母亲的脖子。我看见母 亲死在那个十字架旁,然后我父亲双手插在裤袋里,和平常一样沿着铁路一额一破 地走开了。” 突然年轻人停止了说话。 “那后来您父亲怎么样呢?”姑娘问道。“把他关起来了吗?” “天亮时有人发现他被火车压死了,就是那一趟我们打算乘了逃跑的火车。” “您呢?” “几个大叔把我带到圣地亚哥来了。” “我明白了。您吃了许多苦,所以想自杀。” “您什么也不明白,”小伙子反驳说。“我难过的是我父亲由于我的过错而掐 死了母亲。我说服了她和我一起逃走,可我后来又把这事告诉了车站站长,于是便 发生了后来的那些事。所以我想到我母亲那儿去。大叔怕我自杀,才送我上这儿 来。我来是为了不使大叔生气,但我什么也不告诉医生。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 喜欢别人来打扰。” 姑娘发现小伙子的眼睛象他穿旧了的蓝衣袋一样闪闪发光,饱含着热泪,象是 恳求某种东西,而这个东西她已下定决心现在就永远赐给他。他们将象那些情人那 样长时间地手拉着手亲吻着。她期待小伙子把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向她表示 爱慕。但这时门开了,医生走了进来,他的表情象他的眼镜架一样死板而乏味。他 送走了一位老太太,又回到候诊室。护士进来了,指着小伙子说: “请您进来。” 姑娘拿起那本被千百只烦躁的手翻旧了的杂志,用力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刚才 她看见小伙子也是这么翻阅的。这样她证实了,时间过得快慢是由她的意志决定 的。不久门又开了,医生把小伙子送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好吧,朋友。下次您再到这儿来,请把您的问题告诉我。” 她抬起头,向他深情地微笑,可是小伙子径直穿过候诊室.连看都不看她一 眼。他走得很轻快,好象他母亲还在拉着他的手,晚上在外面奔跑似的。 “您怎么啦,小姐?”医生对她嚷道。护土走上前来,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 “您没听见吗?该您了!” “啊,对!”姑娘明白过来,但她还犹疑不决,努力控制着自己想要奔去追赶 小伙子的念头。 她走进诊察室,决心一点不谈自己生活中的事,而只是撒谎,直到她想象中的 光辉灿烂的那一天到来,她才会吐出全部真情,并且一下子了结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