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于冉阿让的生活来说,有两个任务是极其重要的:他必须照顾珂赛特,而且 他必须忠实于主教加在他身上的誓约。主教为上帝买了他的灵魂,用现在摆在武人 街壁炉架上的两个沉重银烛台买了它,不过他们其余的行李依然杂乱无章,没有打 开。冉阿让站在两个烛台前面,与他需要自由、他对主教立下的誓言、他怀着的忠 诚正直道德和他对珂赛特的爱,这一切在他内心里斗争着。多年来第一次它们对抗 起来,而不是互相补充的需要。他总认为他无私地疼爱珂赛特,现在他了解到他并 没有。也许根本没有无私的爱这样的事情,噢,或许对人类、或者穷人、温顺的孤 儿们,也许在对那种集体和群众方面有无私的爱,但是毫不吝惜地给予一个人的爱 决不可能是无私的。今天夜晚这种危机——他知道那是危机——作为摆在壁炉架两 个银烛台中间的仅仅是一张纸的结果而出现。马吕斯写给珂赛特、伽弗洛什送来, 被冉阿让截住的一封热情的告别信。 马吕斯这个孩子(冉阿让对他不可能有另外的想法,他一想到这个名字就不能 不含着聪明人对傻瓜抱着的那种含蓄的嘲笑)写信说,他要投入街垒,因为他永远 失去珂赛特,因为他外祖父不让他娶她,使她免得去英国。 “好像我会让她嫁给他似的!”冉阿让把那封短笺在他的大手里揉皱,把它扔 进干燥的、这个六月夜晚没有生火的壁炉里。“这个马吕斯,他是谁?这个无足轻 重的人!”为什么珂赛特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为什么珂赛特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她 以前从来没有保守过秘密。这些问题令人不安地钻入他的内心护壁。哦,这个马吕 斯,有一件事他是对的。“珂赛特将要去英国。在英国很安全,不再有恐惧。”不 久冉阿让和珂赛特就会又失踪,这一次是渡过拉芒什海峡——在英国人那种令人难 以忍受的屈尊迁就态度中,他们愿意称之为英吉利海峡的海峡。就像八年前他们失 踪了一样,冉阿让攀登到墙头上,落到永敬会女修道院的园子里。靠着老园丁割风 爷的帮助,他们充作他的亲戚,在修道院围墙里过活。珂赛特·割风作为一个学生, 冉阿让(现在是割风)作为第二个园丁。为了服从永敬会的修女们,他们极其恭顺、 沉默寡言和有节制,冉阿让和同样不伤害人的割风爷两人都不得不穿上系着铜铃的 皮护膝,为的是他们在园子里走动时,修女们可以听见这些人的动静,匆忙跑开。 想到那些修女使冉阿让微微一笑。但是他和崇高的嬷嬷达成协议,为了修道院待他 和他的爱女的好意,他偿还了一笔钱。多亏永敬会修女们的教育,珂赛特·割风现 在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少女了,那就是说她能读会写,讲一口漂亮的法语,会弹钢琴, 而且会绣最高档的刺绣品。她可以背诵法国历代国王和所有主要圣徒的名字。她了 解修女们喜欢的那种历史:1789 年,波旁家族①的国王,投降了,哎呀,太趋于 极端了,成了反对宗教的暴民们的牺牲品,路易十六和他的王后都被处死,他们的 头给砍下来,就像恐怖统治时期许多另外的人一样。然而,他们都像好天主教徒一 样死去。修女们宣讲历史的义务就到此为止。 珂赛特长得秀美可爱,令人感到惊奇。谁会相信那个陷入困境、衣衫褴褛的八 岁孩子几年后会出落得这么漂亮?在修道院那些年里冉阿让几乎实现了他自己的小 小尘世梦想:培育一株蓝玫瑰。在青年时代冉阿让曾经是一个农民,是一个恬淡、 像牛马一样依靠土地过活的农民家族中的一员。但是在女修道院园子里,季节的循 环、厚厚墙壁的庇护,看着珂赛特美满成长,这一切都对冉阿让从来不了解的—— 而且确实,从未期望会了解的——幸福感作出贡献。在他动荡不安的生活中的这段 平静间歇,冉阿让的双手愉快地回到土地上;他使女修道院的园子繁花似锦,而且 他试着嫁接花卉,要培育出一种蓝得可以和珂赛特的眼睛媲美的玫瑰。 ① 这个家族曾在法国、西班牙和那不勒斯建立王朝,以绝对的封建专制统治 著称。 但是他还未能完成那件事她就长大了。父女离开了女修道院,冉阿让赠给她们 五千法郎,崇高的嬷嬷非常明智,从未查问一个园丁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园丁,当 然没有了。冉阿让过过好多样的生活,有许多身份,其中之一他是马德兰先生,那 个富裕的工厂主。靠着辛勤劳动和一些有效的改革,他挣了那些钱。冉阿让在逃避 沙威期间,即马德兰先生被迫永远失踪时,就把钱藏起来。 现在他只剩下把钱挖出来(确实如此,因为他把钱埋在一片树林里),定购离 开法国的船票,准备好作为割风先生和割风小姐旅行的假证件,那么在英国沙威和 德纳第就都找不到他们了。沙威按照他顽固不化地相信的法律条文命令搜寻他们。 德纳第的动机更简单一些,仅仅是敲诈勒索。德纳第,那个卑鄙、贪得无厌的坏蛋, 为了敲诈勒索会东闻西嗅,一直追到拉芒什海峡,在那儿踪迹就会断了。在英国绝 对安全。 也许,这是流放,但是安全。再也没有德纳第。再也没有沙威。再也没有这个 马吕斯。冉阿让跪下,从壁炉里取出那封信。那是用铅笔和模糊不清、草率的笔体, 在学生们的廉价笔记本的一页纸上涂写出来的,但是那种爱恋,那种热情是不会弄 错的。而且毫无疑问这个马吕斯坚定地相信珂赛特会报之以热情。不然他怎么敢用 这样的方式给她写信呢?珂赛特在恋爱。“呸!”冉阿让又把那封短笺揉皱了,将 它扔回壁炉里,这一次他把银烛台端下去,把它点着了,非常满意地看着它燃烧。 “她十七岁,恋爱还太年轻。她是一个孩子。对她来说这个马吕斯无足轻重。 有一次她想要一只小狗,我说不,她也就淡忘了。”可是,那只小狗是冉阿让 拒绝给珂赛特小姐的唯一一个东西。而且他拒绝给她小狗是有道理的。哦,一只小 狗,毕竟,你永远不能了解它会干什么,它如何可能使你不情愿地卷入和邻居的纠 纷中,不然就很难使它快快逃跑而不发出一点声音,如果需要使它消失踪影的话。 确实,冉阿让的逃亡经历,在他在女修道院度过的几年中暂时中止,但是他们 一离开那里立刻就又受到追逐。因此他租了三处住宅,这一套和另一套公寓和卜吕 梅街的住宅,都在城里不同的地区;这样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时常搬迁,保护他的 身份,维护他的完整性——对于冉阿让而言,就意味着他要以主教的信仰举例说明, 不论多么愚昧无知,每个人的心灵里都闪烁着神圣的火花。不然多年以前主教为什 么会把冉阿让收留到他的家里?冉阿让,一个那么低劣、那么受人辱骂、被人抛弃、 连狗都不愿和他待在一个狗窝里的衣衫褴褛的罪犯。主教让这个阴郁的罪犯在他的 饭桌上进餐,给他一张床睡——十九年来他睡的第一张床——从来未询问他为什么 进了监狱。为偷了一块面包。然而,那一夜冉阿让却偷了主教的银器。第二天早晨 他被警察逮捕了,像一个杂种似的给拖回主教家里。作为一个重犯,他面对着一定 会被处死或终身监禁的处罚。主教,把他拿着的两个银烛台放在冉阿让的手里,仅 仅温和地问道: “你为什么忘了这些,我给你的所有银器中最好的?你为什么忘了这件礼物?” 怀着赠给他的那种自由——冉阿让拨拉拨拉马吕斯那封信的灰烬——认识到他也必 须表现出信义、希望、仁慈。哎呀,仁慈不幸地使他再一次和那个贼,恶棍,敲诈 勒索者,德纳第联系起来。一件善举把他带到(但愿没有发生这样的事,珂赛特!) 意大利防寨附近德纳第和他的妻子儿女住着的简陋房屋那儿。德纳第是狡猾、满不 在乎、残忍、永远如饥似渴,可能的时候就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从前 是孟费郿滑铁卢中士客寓的老板(他用从滑铁卢战役中一具具尸体上抢得的金钱买 了那个旅店),德纳第贪杯酗酒到破了产。现在他住在巴黎,那就是说他还存在, 一个平平常常的贼、暴徒、狡猾的伪造乞讨信的家伙。 冉阿让作为乐善好施的割风先生那个角色,被一封这样的乞讨信迷惑住了,当 德纳第和他那一伙匪徒袭击他,要抢劫他的钱财,更糟的是,要绑架珂赛特榨取赎 金时,他几乎丧命。冉阿让逃避开他们:又一次成功的逃亡。珂赛特,谢天谢地, 没有受到惊吓。但是德纳第在找他的麻烦。 听到主教的暗示、神灵的命令,冉阿让本来可以原谅德纳第那一切,本来可以 饶恕德纳第一切,除了他对待珂赛特和她母亲芳汀的暴行。芳汀把她的小女儿留在 他们那儿,要他们照顾她,直到她能回来。德纳第家的人掠夺了芳汀的每一文钱, 逼得她走投无路、一贫如洗、沦为妓女、迅速死去。同时他们待那个孩子残酷得难 以形容。从珂赛特三岁到她八岁冉阿让救她出来之前,他们打她、伤害她、踢她、 使她受冻挨饿、让她做奴隶、辱骂她。不,冉阿让不能饶恕德纳第家这件事。他试 过。真的,他试过。只有把拉芒什海峡放到那个抢劫死尸的恶棍和珂赛特之间,冉 阿让才保护得了她。一定不要让任何东西伤害珂赛特。他和珂赛特要去英国。 冉阿让被教堂的钟声从沉思中唤醒。从他们修筑街垒和鏖战地区的圣美里教堂 发出的哀痛警钟声。不过,这个男孩子,马吕斯,并不在圣美里教堂那儿。那个小 孩说了什么?冉阿让从伽弗洛什手里截住马吕斯的短笺,那个小孩说他从麻厂街街 垒那儿来的,要急着回去战斗,那就是伽弗洛什同意把信交给冉阿让而没有交给信 上写着名字的那个少女的原因。 冉阿让注视着主教那两个银烛台。它们是他生活中的两个支柱。自由和诚实正 直的品德。倘使他失去其中一样将会怎样呢?不可能的。它们是分不开的。它们必 须如此。如果,在获得他的自由时,他丧失了他诚实正直的品德……冉阿让用靴子 后跟把烧焦了的马吕斯那封信碾成灰。主教责成他要有信义、希望和仁慈。仁慈很 简单。我的上帝啊,仁慈算不了什么!仅仅送掉财产吗?单单是钱吗?不过信义和 希望,它们与爱是同类的。冉阿让爱珂赛特。他相信她爱他。她爱这个马吕斯。那 是非常清楚的。写那封信的小伙子完全相信他的热情会得到回报。冉阿让能够背信 弃义,辜负人的期望,实际上对珂赛特撒谎,把她带到英国,离乡背井,永远不提 她热爱的那个男孩子吗?她热爱的男人。永远不提他知道她爱上的一个男人吗?这 个马吕斯。冉阿让去掉嘲笑,使自己干净利落地说出这个名字:“马吕斯。”以前 他曾经面临同样的选择:一个老乞丐偷水果被逮住,最后验明是冉阿让。重犯。判 处死刑或终身监禁。如果这个年老无知的人代替他判了罪,冉阿让——当时的马德 兰先生,也是他那个城市的市长——就可以继续过着舒适富裕的生活,享受着他的 工业和新颖设计的成果,沙威就永远息了怒。当时,仅仅由于一个乞丐的生命处于 危险之中,冉阿让为了保持他的忠诚正直品德就放弃了自由。难道现在他能做得差 一些吗?或许处于危险之中的是珂赛特的生命。她今天下午对他说了什么,我成了 成年女子的时候,爸爸…… “你是成年女子吗,珂赛特?难道我甚至没有看见那个孩子消失她就失去了踪 影吗?莫非那个女人在我面前出现,我却——不,我不可能那么视而不见。”她怎 么可能和这个马吕斯恋爱了呢?一个身无分文的学生。街垒上这个小伙子是谁?他 停顿了一下:圣美里教堂的钟不再敲了。圣美里街垒陷落了。现在快天亮了。到白 天军队就会麇集于整个市场区。到中午麻厂街这些街垒的人就完蛋了。死了,快要 死掉,被逮捕了,关进监狱。 冉阿让把他的两只强有力的大手放在两个银烛台的底座上,把它们紧靠在一起, 并排端起来。然后他端着它们,借着烛光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找到他的国民自卫军 军服,换上它。依然端着主教赠送的礼物,他走到珂赛特的房间,打开门,站在她 的床边。烛光在她安睡于枕头上的富于青春活力的脸上和乱蓬蓬的头发上闪动。她 的脸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脸,他看到她睡梦中皱紧眉头,好像在梦中寻找什么似的, 翻来覆去,心里非常难过。某个人。他吻吻她的额头。“我爱你胜过生命本身,珂 赛特,”他低声说,把两个烛台放在地板上。“你是我的孩子,而且疼爱你本身给 了我生命,给了我欢乐,给了我感情。即使你不再是我的孩子时,你也永远是我的 女儿。”他弯下腰,吹灭了灯光,关上门,就轻轻离开那个房间。 在前面大厅里有一个小衣柜,冉阿让熟练地在它的抽屉里翻找,找到他总保存 在那儿的那把匕首。他把它插进刀鞘,用皮带束住它,就走下三段楼梯,走进大街。 武人街一个武装起来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