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黎明时分,麻厂街头一阵炮火打死三个起义者。在武人街,远一些的地方,同 样的爆炸把珂赛特从难受的睡梦中惊醒。她推开窗户,使一窝吃惊的欧椋鸟飞上天。 这套公寓好久没有人住了,毫无疑问那群小鸟认为它们非常安全。它们在屋顶上翱 翔,它们的粗厉惊叫在下面院子里发出回声。珂赛特向外眺望,好像她希望马吕斯 会在那儿突然出现似的。 那个年轻工人肯定把她的短笺送到了。马吕斯现在肯定知道在哪儿找她。那种 焦虑的痛苦滋味滞留在她的舌头上,不仅仅是要去英国的严酷前景。另外的事。另 外一些事情。更糟的事。她的指尖都感觉到,一种可怕的确实会发生的事随着她的 每一下心跳在她周身敲起丧钟。她往后一躺,黎明时筋疲力尽,紧张地倾听着西边 似乎威胁着要给天上弄出斑点的响亮爆裂声。 “我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小声说。“我不得不告诉爸爸。我不得不请求他帮 着找到马吕斯。”当然啦,爸爸会犹豫不决,甚至不相信她在恋爱,他会说她太年 轻了。他会心烦意乱。非常心烦意乱。她严守秘密只字不提马吕斯的日子太长了。 毫无疑问他会认为她在卜吕梅街园子里的行为(在园子里没有人陪伴的行为)是和 少女的身份不相称的,但是她要冒他发怒的危险,甚至他当场发火的危险。利害关 系如此之大使得她不能退缩。 她起来,伸手拿了她的轻便晨衣,但是看到她父亲的两个银烛台在她床边地板 上,她突然停住。“爸爸?为什么……?”她捡起一个。它们是纯银的,像她的胳 臂那么长,沉甸甸的,实质上属于基督教教会,其中含着道德实质;它们作为火炬, 不仅仅是烛台。不过没有点着,而且莫名其妙地放在她卧室的地板上,看到它们使 她心里充满恐怖。 披上她的轻便晨衣,珂赛特朝她父亲的房间跑去,差点儿撞上杜桑,她已经起 来,正呆头呆脑地着手打开行李。 珂赛特敲敲,接着猛敲他的房门。“爸爸?爸爸——这么喧嚣他怎么睡得着哟, 杜桑?”“因为你父亲是个圣人。”“你竟然会这么愚蠢。爸爸!”当炮弹又在城 市上空爆炸时她停住,“那是什么?”杜桑在自己身上画个十字:“昨天你听见那 个车夫说了。暴徒们。 一伙武装起来的暴徒。没有国民自卫军、军队保护我们,我们就会在床上给杀 死。”珂赛特打开房门:她父亲的铁床没有睡过,一条条毛毯依旧以平常军队的严 格作风叠着。冉阿让的住处总带着军官营地、斯巴达①人不事修饰的风格。他就是 那样生活。他总是那样生活。他给予珂赛特舒适享受,但他自己从不纵情享受。她 看到一只只旅行袋被打开,地板上撒满衣服,惊恐极了。对他那样有条理的人而言, 这儿的杂乱无章是他无法容忍的。 “爸爸?爸爸?”她的声音有点窒息了,“他不在这儿。他一夜都没有在这儿。 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他去哪儿了?” ① 希腊南部一古都。那里的人艰苦朴实、刚强勇敢、坚韧不拔。 “也许去天上访问了。也许你那圣徒般的父亲回来时会告诉我们天使们讲了我 们一些什么。”“哦,我去找他。”杜桑紧跟着珂赛特,捡起她抛弃的衣服,不断 地叨唠:没有人陪伴姑娘们不上街。割风先生可能在任何地方。他的习惯毫无规律。 如果她独自出去他会生气的。珂赛特必须等待。 珂赛特把头发拢起,手飞快一旋把头发牢牢盘在头上。“傻坐着等待,我受不 了,当我这儿有那么可怕的感觉时我受不了,”她触触她的太阳穴,“一种失魂落 魄感,提心吊胆——”“这是女人的命运,ma petite (我的小宝贝),等待着, 祈祷,受苦受难。”“那么就等待着,祈祷,受苦受难吧,杜桑。我不愿意这样。” 她穿上袜子和绸靴子,马马虎虎系上鞋带,束紧裙子,请求杜桑帮助她钩上紧身围 腰的钩子,但是那个老妇人已经跪在圣母玛利亚的小神龛前面,乞求圣母赐给这个 女孩谦卑忍耐。“不管你说什么,我也要去,杜桑。我不能在一夜之间失去我父亲 和马吕斯。或者说同一天。”“马吕斯?”杜桑停止祈祷,干瘪的脸上带着疑惑神 情,“这个马吕斯是谁?”“给我钩上衣钩。”杜桑把双臂交叉在衰老的胸前。 “如果你给我钩上衣钩我就告诉你。”“知道有个马吕斯你父亲会很生气。” “圣人不会生气的,”珂赛特回答,清清楚楚了解杜桑完全正确。 她尽量与紧身围腰钩子斗争着,内心里斥责所有女人要有四只手才能穿上衣服 的服装样式。别别扭扭地穿上衣服,她把一条宽大的披巾披到肩上,拿一块透明薄 头巾代替帽子,当一个老妇人在她后面为了那四个骑士①在巴黎大街上所散播的瘟 疫死亡而恸哭时,她下了三段楼梯,跑出公寓。 珂赛特猛敲门房的门。当那扇门终于打开时她问:“你看见我父亲了吗?他昨 天夜里离开的吗?或许今天早晨早些时候?”“现在刚刚天亮,”那个看门人回答, 他的呼吸散发着头天夜里吃的鱼腥味,鼻孔内的汗毛清晰可见地抖动着。“不管怎 样,谁是你父亲? 你们昨天才来到这儿,你就指望我认识你们全家的人吗?”“割风先生是我父 亲。”“割风先生——谁?相信我的话,在这样的时代,最好连你的亲兄弟都不认 识。”于是他不管不顾地关上门。 在珂赛特本来期望看到运水人从湿淋淋的水车上提起一桶桶水、捡破烂的人们 拿着棍子篮子搜查堆积在习惯角落里的垃圾堆、扫街的工人们把昨天的粪便垃圾推 成堆、一辆辆污水车收集稀烂淤泥的时刻,武人街上却杳无人烟。但是除了给予武 人街这个名字、雕刻在大街对面门上的石膏浮雕和商店门口舔爪子的一只猫,她没 有看见一个人。那个武装起来的人赤身裸体,手持长枪,坐在大炮上。他的两边雕 着结着果实的枯萎蔓藤。 ① 散播战争、饥荒、时疫、死亡的四骑士。典出《圣经·启示录》。 当她朝布朗芒都街走去时她听见后面运货车车轮咕咚咕咚的响声,惊奇地看到 一辆蒙着毯子的篷车这么早就出来了。那辆车经过她身边时,她注意到堆积起来的 棺材,她在自己身上画了十字,就赶快拐了弯。 在这条大街上,一扇扇关闭的窗板似乎也皱眉蹙额地俯视着她,使它们闭紧的 嘴保持沉默。珂赛特知道她找到她父亲时(她一定要找到他),他真的会生气了, 而且她该受他怒斥。她以前从未不挽着他的胳臂在巴黎走来走去。在他们长距离闲 逛时,她从不注意方向。那是爸爸的任务。 她的任务是成为一个给他的生活添光彩的人。她现在不是装饰品了。她本来可 能认为自己迷了路,只是她根本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她只听得见枪炮声,知道自己 必须循声而去。把披巾裹得更紧一些,她跑起来,现在使她的心怦怦乱跳和口干舌 燥的可不止是忧虑了。 她的绸靴子在古老的一条条大街上挖得像垄沟似的大水沟里踩得淤泥飞溅地跑 着,勇气十足地在铺石路上飞奔而过。她沿着古老的女修道院墙壁跑,它和它的杰 出死者们的坟墓一起早就腐朽衰败了,由于没有一点活人的活动迹象,整个地区表 面上似乎依旧是收容死者的地方。商人们的一个个篮筐破破碎碎地扔着,一块块砖 在大街上散落着。一辆三个车轮的大车残缺不全地歪倒着,当一只只猫在车上装的 东西上爬过去时它一动不动。她继续跑,在一条条死胡同、没有出口的院子里东摔 西倒,尽力顺原路返回,弄得她绝望地糊涂起来,反复地走过一条条大街,投入两 条狗正在阴影里交配的黑暗拱廊下。她尖叫了一声,两条狗撕扯开,惊惶逃窜了, 但是珂赛特莽撞地撞上一个穿着血迹斑斑军服的人,又尖叫了一声。 “你去哪儿?”他查问。尽管他胸部有斑斑血迹,但是他腰板笔挺,并不摇摇 晃晃。他是一个头发黢黑、眼神狂热的瘦长男人,他高高耸立在她上面。“今天是 什么能使一个姑娘出来呀?”“那和你无关,”珂赛特以比她感到的更大的自信心 反驳说,把他的吓人血块从她的披巾上拂掉。 他把她顶上去,使她紧贴着墙,把她按在拱廊的阴影里,这一次严厉地、蹙额 歪嘴地又问她:她去哪儿?在她由于恐惧回答不出时,他就猛烈地摇晃她的肩膀。 “你聋了吗?”他摇撼她的整个身体。“难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那是什么 意思吗?”她摇摇头,从他那身军服飘送来的死亡气味使她恶心。大炮又响了,他 控制着她的手颤抖了。她摆脱他的控制,就飞快地跑开。 但是,跑得不够快。他粗鲁地抓住她的臂肘,把她拉近他的脸。他的十指在她 的皮肉上攥紧时,眼泪溢满她的眼眶。“你不能去那边。你一定不要去。”他的声 调变温和了,但是他的手却没有放松控制。“事情完蛋了,事情结束了。不论你有 什么人在那边,现在你都帮助不了他啦。”“在哪儿?”珂赛特通过哽塞的喉咙说, “在哪儿?”“在麻厂街,蒙德都街。”“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别管我!让我走! 我要喊叫了。”“今天你的亲娘也不会出来找你。”另外一阵炮声使大街震动起来, 那个伤员脸色变白了。 “那是什么声音?”“那是流产,小姐。”“什么?”“第二个法兰西共和国 还未诞生就流产了。你有人在那边吗?”“没有。当然没有。”“那么你一定是一 个资产阶级傻瓜。”“那么你是一个暴徒。让我走吧。”“你住在哪儿?”“我什 么也不会告诉你,你——”他把她的一只胳臂反扭到她背后,不放开她,直到她说 出来。当她又喊叫又搏斗又踢腾时,欧仁·维迪尔已经穿过巴黎一条条街道把她拽 回去。不过就像他说的:几乎没有人打开窗板房门来帮助她。她大声发誓说,一旦 告诉了她父亲,他会后悔这样对待她的。 “你父亲是谁,小姐?”维迪尔停住,使劲把她拉到他的血迹斑斑的军服跟前。 他气喘吁吁,偷偷地环顾四周,为了他冒着危险——因为穿着偷来的军服可能被打 死——把这个唠唠叨叨的傻姑娘送回家,他很生自己的气。“告诉我谁是你父亲。 一个肥头大耳的银行家吗?这个腐朽国家的一个贵族吗?也许是国王的一个大臣? 也许你是蒂埃尔小姐,呃?吉佐小姐?也许你父亲是骑在人权上,欺压劳动人民的 国民议会议员。”“不,不是那样,”珂赛特哭起来,“我父亲是一个圣人。” “啊,这个圣人在武人街等待着你吗?”“没有,”她哭泣,“他夜里,至少是在 天亮以前离开了。我起来,我父亲就走了。”维迪尔抓住她的那只手稍稍放松一些, 但是并没有松手放开她,他依然很粗鲁:“你的成了圣人的父亲,他是什么样子?” 珂赛特用她那只能活动的手擦擦脸上的眼泪。“他魁梧高大。”“他很魁梧高大, 小姐,不过你倒很娇小。”“我十七岁!我还寻找另外一个人。我为他——为马吕 斯——担惊害怕。”“马吕斯?彭眉胥?你是那个姑娘吗?”“你见过他吗?”珂 赛特抓住他的胳臂,“请你,告诉我。我爱他。 我爱——”“我认识他,”维迪尔咆哮着说,“我没有看见他。”“他——在 那儿——炮火连天的那个地方——”“我没看见他。”维迪尔重复说。 “我为他那么担心害怕。”“今天人人都担心害怕。”他拉着她沿着布朗芒都 大街快速走去,珂赛特不再反抗,直到他们到达武人街7 号,维迪尔使劲敲门房的 门为止。 “啊唷,你甚至没有武装起来。”珂赛特第一次注意到这种情况。 “我武装起来了。”维迪尔把他的染上油墨的巨大手指攥成拳头,用拳头砸门, “不要怀疑。”终于,那个门房依然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地打开门,于是维迪尔粗 鲁把珂赛特推进去。“如果你待在这儿,你的亲人们会找到你,小姐。如果你离开, 你只会使他们遭到进一步的危险。”“你怎么知道他们处在危险中?”“今天人人 都处在危险中。每个人,每件事——过去,现在,将来都如此。”看到女房客被一 个穿军服的人粗鲁地带回来,门房立即坚决表示,如果他知道她是一个妓女,他决 不会把房子租给她。 受到侮辱珂赛特气得透不过气来,而维迪尔却走近那个看门人,近得足以使他 受到他的气息的强烈冲击。“我以路易—菲力浦国王陛下的名义命令你,不要让这 个姑娘到大街上去,妥善地保护好她。做不到,陛下的火枪手们就会挖掉你的眼球。” 看门人使劲把珂赛特拉到门后,闩上门,闩上两道。遭到挫折,珂赛特慢慢地上楼, 披巾拖在她后面,而那个看门人反复拍他的眼球,让它们放心他和它们不会分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