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到那辆结婚用的马车驶过受难修女街六号的大门时,雨变成雪,在下午最后一 线苍茫暮色中轻轻落下。积雪缓缓地给一扇扇高大明亮的窗户装上框子,使车道的 铺石变软了。那个大骨骼的姑娘,依然抓着那把苍兰花束,在马车驶进大门时,从 马车后面跳下;她记住门牌号码,就在寒天冻地中匆匆走掉。 客人们挤满了客厅,尽管寒气袭人,他们仍然推开窗户,他们的手帕挥舞飘扬 着。当马吕斯和珂赛特,他们那容光焕发的脸,从车窗凝神张望时,欢呼声升起来。 他们走出来时,马吕斯伸手扶珂赛特,她却张开双臂作为响应。他俯在她身上,他 们轻轻吻一吻,她低声细语说,“这样看来这终于是真的了。我的名字也叫马吕斯 了。我是你的夫人,我的每个美梦都实现了。”仆人们(有一些是为了这件大事借 用的)站在外边,他们的呼吸在他们面前形成一团雾气,当珂赛特走上她的新家庭 时,每个人都行个屈膝礼,献给她一朵花。载着冉阿让、阿德莱德姨妈和外祖父的 那辆马车接着隆隆驶来。看见观众们拥挤在敞开的窗口,仆人们像合唱队一样站在 他前面,吉诺曼先生蹒跚地走出来,向大家宣布,“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彭眉胥 男爵和男爵夫人!”给予客人们应得的权利,他们欢呼起来。平常他们从来不承认 波拿巴赠予的爵位。所有这些贺喜的客人几乎都是吉诺曼先生的八九十岁的朋友们, 极端保守的保皇党人们,怀着非常喜欢那套生吞活剥的异端邪说的情趣、实际应用 凭空捏造、牢记不忘的那套装模作样的习惯做法的、孤芳自赏的干瘪社会名流们。 他们对他们闯入的那个世纪感到无比蔑视,仅仅像瞎子给聋子念书似的,那样胡里 胡涂地跟随着世界时势。但是他们都在那儿道喜,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或者坐着 轮椅给人推着。 吉诺曼先生陪同新婚夫妇,一只胳臂挽着一个,走进为了婚礼改装过的住宅。 “互敬互爱!互相崇拜!”他大声说。“使我们其余不能那样做的人羡慕得发了狂。 爱到无以复加!尽情欢乐吧!你们不知道在结成这门爱情婚姻时,你们已经夺得生 活中的大奖赏了吧?今天你们这些十九世纪穿礼服大衣的人没有一个是谨慎小心的! 我不吝惜花销,因此你们可以尽情欢乐,我的小天使们!”这栋住宅公然反抗冬天 的严寒。一只只花环给一盏盏枝形吊灯结了彩,每面墙壁都挂上烛台;每个烛台都 有缎带和鲜花。用缎带装饰的不自然的一把把苍兰花束、水仙花和金色含羞草,在 这群热情洋溢的人中间散发着香气。五年来这栋住宅只遮蔽着孤独的外祖父和爱发 牢骚的老姨妈,但是现在所有的幕布都永远去掉了,所有的餐具都擦得锃亮,水晶 玻璃制品闪闪发光,仆人们飞奔着往一只只金边高脚杯里斟在冰窖里冰过的香槟酒。 一切都是从冷藏库(真的,包括客人们)里拿出来的,来给新郎新娘增光。从客厅 外面的前厅,三把小提琴和一支长笛演奏了韩德尔①的四重奏,十八世纪的乐曲响 彻屋宇,为请来的旧制度下这些八九十岁的人奏完激动人心的加伏特舞曲。他们不 需要在白发苍苍的头上洒发粉,男人们都穿着绸短裤,女人们都披着五十年前的、 过了时的花边披肩式三角薄围巾。当把她们每个人介绍给新娘时,一股香袋和卫生 球味就令人厌恶地袭击珂赛特的鼻子。 ① 韩德尔(1685—1759),德国著名作曲家。 挽着她的黑眼珠的英俊丈夫的胳臂,彭眉胥男爵夫人以本来不可能期望这样年 轻的人拥有的优美风度欢迎客人们。冉阿让观看到她在她的新世界里迈出的第一步, 她本能地使每个人都确信她非常赏识他们这些尊贵的人的那种作风,他容光焕发, 虽然这些尊贵的人像庞贝城①给埋葬了一样可能已经给埋葬了,特别是那些历尽苦 难的老保皇党人们。珂赛特把她的热情和光辉献给客人们,就像蜡烛把温暖和光辉 献出来一样,因为它不可能不这样做。她的妩媚不是经过训练得到的魅力。甚至冉 阿让过的隐居生活都使他认识到魅力可能就像涂在少女身上的厚厚一层虫胶片,确 定无疑,会年老色衰。但是珂赛特的天赋会随着年龄增强。冉阿让知道他不会活着 亲眼看到那种情况,不过那是会发生的状况。拒绝喝一个走过去的仆人端来的香槟 酒,冉阿让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女儿和她丈夫。他们已经步调一致了,不是像在行 军中强求一致,却像在跳舞时那样,相辅相成,富于感情,富于直觉。尽管保留着 一个父亲相信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他女儿的那种权利,但是他同样相信马吕斯爱珂 赛特。那一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或许那是需要弄确实的一切。 马吕斯对他外祖父的保皇党朋友们就像他们都是他的战友那样热诚。他霎时间 想起他的真正朋友们都葬在狭小的坟墓里,但是甚至那种回忆也未能使这一天的欢 乐暗淡无光,特别是当他和珂赛特发现在座的另外唯一一个年轻人,马吕斯的堂兄 弟西奥·军队里一个浮华轻佻的军官和珂赛特的两个女修道院的朋友,那个爱脸红、 黑头发的贝雷辛小姐和她的英国朋友,那个端庄聪明的海伦·塔尔博特小姐的时候。 西奥堂兄弟厚颜无耻地调起情来,他在贝雷辛小姐和塔尔博特之间同样大施魔 力,她们反对他说的那些嫁祸于人的戏谑话。“这是婚礼,”塔尔博特小姐精明地 斥责西奥堂兄弟,“你宣判我是未婚女子对我毫无帮助。请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讲我 漂亮或聪明。如果一个姑娘一旦得到女才子的名声,她在法国就永远找不到丈夫。” “而且是一个女才子的已婚女人永远不会生孩子。女人们身上的才智就像披在拉车 的马背上的礼服大衣。”西奥堂兄弟嘲弄说,使得贝雷辛小姐脸红了,坐立不安。 在那些老保皇党人中间,依然很不满意马吕斯的政治观点,然而都赞扬他的好 运气;就想象一下吧,他们高兴地说,给她作嫁妆的整个那笔钱,没有人听说过割 风家族。 “肯定地,在我们的圈子里没有人听说过,”一个公爵夫人退一步承认说,她 付给她以前的马夫一笔过高的房租渡过了恐怖统治时期。“不过谁知道他们的钱从 哪儿来的?”“金钱,像天花一样,应当检疫,”一个领养老金的侯爵建议说,吸 了一撮鼻烟。“至少三代了。如今有钱人的数目,真正骇人听闻。他们的钱都是从 哪儿来的?”“当然喽,小马吕斯娶了这么一个有钱的姑娘真是幸运,不过他很幸 运竟然活着,”一个几乎瞎了的人吐露秘密说。“据说去年六月他半死不活地给带 到这儿,而且散发着一股臭气——”她的眉毛意味深长地挑起来。 ① 意大利古城,因附近火山爆发而被湮没。 “据说他从滴答屎尿的下水道里出来的,”一个几乎聋了的人宣布,“把他背 来的那个人失踪了,找不到了。他们以为小马吕斯死了。”“和那一伙共和主义暴 徒混在一起打仗,他活该。”“你们要知道,不管怎样他可能被逮捕。”公爵夫人 怀着确信无疑的神情卡喀卡嗒搧着扇子,“在六月那场暴乱以后,命令所有的医生 向当局告发任何受了伤的人。”“为了那位医生的精心治疗和默不作声,我确信吉 诺曼先生好好地酬谢了他。”“不过那个女孩,”伯爵说,含着微笑,注视着珂赛 特和马吕斯在挂着缎带和暖房鲜花的大烛台下接吻。“那个女孩确实令人陶醉,不 是吗?”“那边那个老人应该是她父亲,”侯爵指着冉阿让说,打了一个喷嚏, “不过不可能的。白头发?白胡子?他不可能是她父亲。”“为什么不可能?”那 个呼哧呼哧直喘的伯爵评论说。“一个老人还可能生孩子哩。况且,看看他望着她 的样子。”“他没有别人可看呀。这儿没有一个新娘的娘家人,”公爵夫人嗤之以 鼻说,“他们是小人物。”“彭眉胥男爵和男爵夫人可是大人物,”吉诺曼先生向 他的朋友们突然袭来,“你们记住我的话吧。喂,来吧,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机 会了。在青年们的火力旁取取暖吧。”他把胳臂献给公爵夫人,挽着她进去赴宴。 厨师(为了这个场合特别雇来的)使吉诺曼先生确信,虽然她是一个女人,然 而她受过已故的卡雷梅大师本人的训练。那位师傅最近逝世了,她声称,使她不得 不能抓到什么工作就抓什么工作,也许她讲的是实话。当然她为珂赛特和马吕斯的 结婚宴席制作了反射出亮光的棉花糖蜜饯、用奶油松饼做的一个个小爱神和一盘盘 油光闪亮、颤颤抖抖的肉冻鹌鹑。稀奇的花样、奇异的佳肴美馔和烹饪雕花食品装 饰着长长的饭桌,一些食品盛在用糖片精巧制成的、简直像银盘子一样闪闪发光的 盘子里。浇成橡树叶的果酱慢慢酥融了,点缀着完全相配的炒肉片和在银盘子里发 出微光、剥去鱼鳞、剖成两片、用银光闪闪的青葱烹制的鱼片。 在餐桌远端西奥堂兄弟坐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贝雷辛小姐和她嘲笑西奥大献 殷勤大笑起来时整齐的卷发就欢快地摇荡起来的活泼的塔尔博特小姐旁边。排列在 长餐桌两边的白发老人都转向新郎新娘:马吕斯和珂赛特,肩并肩,手拉着手。吉 诺曼外祖父(他从不放过一个听众),详细赞美起爱情的幸福、一起生活、去爱、 不生一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的神圣命令,最后,调转话头,而不是结束讲话,他呼 吁他的外孙子、彭眉胥男爵祝酒。 马吕斯起立,手里端着酒杯,单纯朴实地提议为了感谢他的外祖父和客人们而 干杯,然后怀着他一如既往的激情和确信,总是使珂赛特那么激动的神态,把他的 酒杯举得更高。“好多人可能结婚,但是今天这个庆祝会,这不止是婚礼,这是爱 情的胜利。”他把他的另一只手伸给珂赛特,于是她起立,面对着他,紧紧抱住他 的臂弯,她的胸脯紧偎在他身上,她的下巴往后仰着。对于马吕斯而言他的美好幸 福几乎似乎是不可能存在的,事件的相反局面本来会把他送进监狱或坟墓。“爱情 是它自己的国度,”他说,激动地把酒一饮而尽,“不过不是它自己的世界。有时 世界侵犯爱情的国土,但不能毁坏它。”珂赛特踮着脚尖站起来去迎他的嘴唇,独 自对马吕斯低声细语说: “带着我和你一起去那个爱情的国度,我们永远会生活在那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