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早晨唤醒马吕斯的敲门声是轻悄悄、道歉式的,但是坚持不懈。他匆匆 穿上晨衣,开了一条门缝。一个仆人低声说明客厅里有人等待着他,一定要见他。 甚至今天。“告诉他我马上就下来,”马吕斯颤抖了一下说,因为夜里炉火熄灭了, 屋里很寒冷。 但是马吕斯没有立刻下去。他回到床上,赤身裸体躺在他的新娘身边,把她的 头发从脖颈后面分开,吻她的光滑双肩,顺着她的匀称美观的脊背吻下去,直到她 和二月早晨毫无关系地颤抖一下醒来为止。颤抖让位于咯咯笑声,咯咯笑声让位于 内脏呻吟,他们在床上翻来滚去,他们的大腿滑溜、光泽、湿漉漉的。马吕斯的双 手攥住珂赛特的双臂,她俯在他身上,她的头发创造出蜂蜜色的幔帐,她直挺挺的 乳头在他的胸膛上探索着一条小路,她放低身子吞没他,直到他似乎完全消失在他 热爱的女人体内、爱情本身中。 马吕斯又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珂赛特的头枕在他的胸脯上,她的一只手搂着 他那留下伤疤的肩膀。他在那儿躺了片刻,品味着那个时刻、他感到的那种令人陶 醉的、欲望和保护的新奇炽热激动、他以前甚至从未梦想到的满足、他一夜之间获 得的精力和前景——就想一想摆在他们前面的所有夜晚吧。这时他想起有人等待着 他。这个人在婚礼以后的这天来到一定有急事。急迫或者不得体。很不情愿地,他 悄悄地溜下床,赶快穿上衣服,但是走出房间以前他弄确实了被子盖在珂赛特的肩 膀上,床上的幔帐掩好使她温暖。他最后又停住望望她,她的淡棕色头发披散在枕 头上,她的娇嫩身体躺到他腾出的温暖地盘上,她的嘴微微张着,一副非常可爱的 女人睡相。 一掠而过下了楼梯,走到昨天富丽堂皇现在却冷落脏乱的门厅里,一群仆人额 头上一致带着死灰色,取代了昨天夜晚在他们眼窝里放光的烛光。他们顺从地向马 吕斯点点头,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他们假笑了一笑(他没有弄错)。他迈着太悠闲 的步子,宽慰地走到客厅,十分惊奇地看到他岳父在那儿。 割风先生站在一扇大窗户前面,眺望雾霭笼罩的车道。他毫无笑容地转向马吕 斯。他脸色苍白,眼睛带着一圈圈黑眼圈。显然,老人一夜没有睡。马吕斯一阵关 怀的剧痛带上悔恨的味道;毕竟,马吕斯也一夜没有睡。毫无疑问全世界的人都知 道为什么。他想也许割风先生是关心珂赛特,不过你怎么能使一个女孩的父亲放心 新婚之夜,哦,那个…… 为了掩饰他的不自在,马吕斯大声叫喊,在门厅里呼喊人端咖啡来,吓唬说没 有告诉他来宾是割风先生,真该打仆人们耳光。“我的意思是说,父亲,”马吕斯 品尝着那个字眼。在马吕斯还没有到达他亲生父亲床前时,他父亲就死了;他甚至 没有说一句告别话。“如果我知道是你,我立刻就会下来了。”“你真的会吗?” 冉阿让询问,“不过你没有下来也好。我来这儿的原因并不是令人非常愉快的。” “怎么能不愉快呢?在所有日子中最幸福的今天?今天——哦,看看吧,你会看到 这是多么明媚的一天。”马吕斯走到窗口,好像他期望天气会协调一致地合作,栗 树会立即发出白色嫩芽。“珂赛特把你的房间都准备好了。它紧挨着我们的,俯瞰 着花园。她坚持,我们俩都这样,你必须离开那栋可憎的公寓,而且……”马吕斯 支支吾吾起来。他岳父像证人席上的证人似的站在一张惠斯特牌桌后面。 “我不是你所想象的人,”他说,不再说笑打趣。“我是以前的一个罪犯。为 了偷了一块面包我坐了十九年牢。我的名字叫冉阿让。冉阿让,”他重复一遍,要 那个名字,留恋那个名字,当他对马吕斯讲述他要讲的那一部分经历——囚犯的镣 铐、身上的烙印、铁轭、十九年落魄、去掉他的名字、把同一个人分割开,硬给他 佩戴上一个号码——时,几乎就像僧侣要扯掉覆盖在他的光秃秃、毫无遮掩头上的 僧衣头巾似的。 更古怪的,他对马吕斯讲了多年以后,当一个乞丐被错认为是冉阿让时,他如 何不仅去营救了他,而且救助了他。又判罪做划船苦工,冉阿让达到似乎办不到的 逃跑目的,从囚犯船帆桁端投入大海,像当局认为的,陷入死地。对冉阿让来说, 落入湮没无闻的咸味大海里、陷入多年逃避、恐惧和隐姓埋名的境地,是很幸运的。 马吕斯简直喘不过气来。但是他似乎也不能朝有希望吸一口凉爽清新空气的窗 口走去。当一个仆人,轻轻敲敲门,端着一托盘咖啡走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时, 他非常愉快了。那个仆人去添火,但是马吕斯终于能走路了,他吃力地站起来,疾 言厉色地命令他出去。门关上,他们又单独在一起时,马吕斯问冉阿让:“割风是 谁?”“一个朋友。一个虚构的人。一种生活方式。生活的一种方法。”他耸耸肩 膀。“仅此而已。”突然间口干舌燥,马吕斯给自己倒了一点咖啡。瓷碗在他手里 发出格格响声。“在所有的日子里——为什么偏偏今天你对我讲这个?”“我不能 以骗子身份进入你的家庭,在骗人的沉默中生活。”一丝学者派头的困惑掠过老人 的脸。“难道昨天这对于你就有关系吗?莫非了解了这种情况你就不会娶珂赛特了 吗?”“我爱珂赛特,什么都不会改变或触动那一点,”马吕斯声明,过去那种狂 热的保护性心理使他更热情了。“因为你提起那一点我才问,割风先生——冉……” “也许你宁愿叫24601 号吧。”马吕斯咬着嘴唇咽下他的怒火和慌乱。“你说过你 不是我所想象的人。我对珂赛特的爱情和你的这种稀奇古怪、非常可怕的故事无关。” “这不是故事。这是事实。”“那么这是忏悔了,”马吕斯厉声顶撞说,“你应该 把它带到神父那儿。”“神父没有娶珂赛特。你娶了珂赛特。”马吕斯双手猛击桌 子,瓷器惊跳起来,“你向我要求什么,老人? 你为什么把你过去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带来,而且把它放进——”他朝摆着枯萎 的鲜花和垂挂的结婚装饰物的屋子四周作了个手势,“我的结婚生活中?你说现在 没有人追捕你了。很好嘛。不过为什么现在恣意地暴露这种事?”“由于荣誉。为 了十九年来我是24601 号。我是谁,我的荣誉和身份,彭眉胥先生。难道你不懂那 是什么意思吗?你一定懂得。否则,当你发现你外祖父造谣中伤了你父亲,使你父 亲和你分离,禁止你去他临终的床边时,你为什么会离开你外祖父的家?彭眉胥先 生,直到那一天你都不知道你是谁。”“我到得太晚了,”马吕斯冷冰冰地回答, 勾起他那依然像新创伤一样的旧日情绪,“我到那儿时我父亲已经死了。为此我永 远不会原谅我外祖父。”“你是年轻人,而且很倔强。所有的年轻人都很倔强。你 根本想象不到在这个世界上会责成你要仁慈、宽容和宽恕。”“莫非那就是你把这 种悲惨往事带给我的原因吗?要接受我的仁慈?我的宽容?我不是可以宽恕你的法 官,冉阿让先生,也不是可以饶恕你的神父,也不是可以赐福于你的圣灵。我是一 个男人,而且——”“你是珂赛特的丈夫。除非我的荣誉和身份,我的诚实是完整 无缺、统一的、不再分割开,否则我不能进入你们的家庭,进入你们的新生活。 你看不出来吗,在名字身份的碎石烂瓦下,我已经埋葬了自己,而且现在我必 须——”“我看你的胳臂没有吊吊腕带,”马吕斯评论说,“那种创伤,我想,也 是捏造的,一派谎言吧?”“你学过法律。我用不着告诉你我为什么那么做。” “你用不着告诉我任何这种事!”马吕斯大声说,与他渐渐增长的怒火斗争着,甚 至在通过证据他不情愿地判定:很明显胳臂上的假创伤使冉阿让免掉他在民事和教 会一些文件上签字的必要性。他就割风家族撒谎都被正直的修女们证实了,而且得 到马吕斯外祖父的支持,因为他有伤,他外祖父就代他签了必要的一些文件。不过 如果割风先生是冉阿让,割风小姐是谁呢?以前那个割风小姐。“珂赛特是谁?” “一个孤儿。”“你不是她父亲、她祖父、或者与她有任何亲戚关系的人?”“我 和她有亲戚关系。噢,是的,我被爱、时机、责任、感情、甚至一种仁慈的羁绊束 缚住。那就是她带到我那儿的事物——”“不过在法律上你不是她的保护人。” “在法律上,先生,我死了。”“在那些文件上你给珂赛特定的生日, 1815 年, 6 月18 日,那是——”“与其说是小事,不如说是大事。我用了法国人人都知道, 欧洲人人也知道的一个日期。”“滑铁卢。”“你们都是滑铁卢的孩子。”尽管非 常寒冷,但马吕斯还是走到窗口,猛地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他想起躺 在楼上他床上的那个年轻女人。他想起前一天夜晚和将要来临的一夜夜。他想起他 的肉体陷入她的肉体里,他的生命渗入她的生命中,他的精神沁入她的精神中的情 况,想起不知怎地将他们结合起来,使他们着了魔的奇迹。大概,他拼命叫自己镇 静,本来相信他们的苦难结束了,相信他们的结合、婚姻给他们提供了神话般的幸 福结局,但是他只感到失望。也许这仅仅是认清没有结局的青年时期结束了:只有 感到像结束似的开端。马吕斯讲得清清楚楚,但他在窗口如堕五里雾中。“你今天, 圣灰星期三①,那么渴望坦白,也许你终于会告诉我,去年六月你在蒙德都街街垒 那儿干什么。我以前问过你,你甚至都否认你到过那儿。”“我还否认。你弄错了。 那一天,那条大街对我毫无意义。”“那就是你过去对我讲过的,不过我确信那是 你,”马吕斯争论说,不过有关那天的一切他几乎都弄不清了。他的记忆是不完全、 混乱不清的,乱成一团的弥漫硝烟、枪林弹雨、痛苦伤亡、皮开骨碎、鲜血飞溅, 这一切那么散乱迷茫,以致在他由于失血过多而生命垂危、发烧烧得体力耗尽的漫 长恢复健康时期,他似乎丧失了记忆力。马吕斯关上窗户,转身返回喜庆气氛都已 消失,现在婚礼的壮丽场面只剩下花花哨哨、毫无生气、凋谢枯萎景象的房间里。 “你向我要求什么?”“我想继续看望珂赛特。知道有人热爱照顾她,我本来打算, 那就是说,我想,在你们结婚以后,我就会离开巴黎。但是我不能。同她分别我忍 受不了。我说不出我多么——”冉阿让拼命抑制住他的强烈情绪,“十年来她一直 是我的生命。”“十年!”马吕斯大声说。“你的意思是说,就是这样——”“她 偶然来到我身边。十年前, 1823 年圣诞节前夕,由于至美至善的机会,珂赛特来 到我身边。上帝把她赐给我,上帝给了我爱的机会。”“不过你怎样找到她的?” “她是一个孤儿,在世界上孤苦伶仃。在一起我们就成了一个家庭。 她是我拥有的全部亲属。她是我拥有的一切。我不能离开巴黎,放弃我的女儿。 但是我也不能作为一个骗子到你们家里来。我在这儿请求你允许我继续看望珂赛特。” “但是她并不是你的女儿。”“不。她是我的生命。”“她现在是我的生命了,冉 阿让先生,”马吕斯纠正他说,“但是我永远不会拒绝给予你看望她的权利。珂赛 特爱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对她讲我对你讲过的任何事情。” “尽管这番话谈到荣誉,你愿意对我讲真情实话,却不愿意对她讲,”马吕斯嘲笑 说,“你要求的太过分了。”冉阿让的两条腿似乎微微摇晃起来。“有一次,几年 以前,或许年头更多些,我们在一个城门,在barri ère(城门)外边行走,这时 去土伦①的一大车囚犯路过,脖子上套着铁链,披枷带锁,链子当啷当啷响着,像 马具一样,浑身污垢,布满流脓的疮疤,他们的头发纠结成一团,脚上没穿鞋。珂 赛特那么害怕他们,那么胆战心惊。她甚至都不能相信他们是人了。他们是人,我 向你保证,不过为了我女儿我忍受不了——”“她不是你的女儿。”马吕斯抗议说。 “如果你愿意,我就不让她管我叫父亲,只叫冉阿让先生,不过我求你,让我 看望她,而且你要答应不告诉她我从前是这些满身污垢、非人的可怜人,les mis érables (悲惨的人们)当中的一个。那种羞辱会要了我的命。成为一个贼,一 个囚犯倒没有什么,但是让我女儿知道我——” ① 四旬节第一天,往日有往忏悔者身上撒灰的习惯。 ① 法国东南部滨地中海一港市。 “珂赛特不是你的女儿。珂赛特是我的妻子。你的诚实,你的身份,是你自己 的事。请你不要期望我把它用光荣的花环缠绕起来还给你,因为我不能,而且老天 爷作证,我不愿意!”“我只想尽我的本分。”“你的该死的本分!”“本分!” 珂赛特大声说,打开门,像一阵风似的进来,她的绣花蝉翼纱化妆衣在镶花地板上 沙沙掠过。她的头发松松散散地用一条缎带系住,她像一股在欢乐中滚滚向前的巨 浪,冲到她丈夫身边,吻吻他,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马吕斯起立抱住她,把她 搂近,比他本来想表示的更热情地抱住她。“今天我不愿意听本分这个字眼,”她 补充说,哼着昨天弹奏的海顿的一小段乐曲,看到火灭了,咖啡没有动,放凉了, 她皱起眉头。透过沉浸在微光中、紧贴着窗户的烟雾,她宣称,这是一个光辉灿烂 的日子,他们俩都不要和她闹矛盾。“你们俩,都好吗?你们看来不像那样。 马吕斯,你眉毛上的伤疤都变白了,而且爸爸——”“我们很好,珂赛特。” 马吕斯伸手拉住她的手,又飞快地把她拉到怀里。 “爸爸!你的胳臂去掉吊腕带了,”她欢快地说,一定要他现在就搬出武人街, “离开那个可恶的看门人。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现在是夫人,爸爸,不再是小姐 了。夫人可以坚决要求了。小姐只能恳求。我完全像一个夫人了。不过男爵夫人— —那会逐渐习惯的。我想我至少要到十九岁才会成为男爵夫人。”她从壁灯灯台上 采了一把含羞草,它使她打了个喷嚏。 “珂赛特,”马吕斯温和地说,“必须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不要谈本分。 我厌恶本分。我禁止在这个家里谈这个。不谈本分,不谈政治,不谈工作。至少今 天不谈,到春天再谈。或许在春天我会让你们谈论这些令人厌烦的事情。男人们容 忍枯燥无聊事情的耐心真令我震惊。太多的本分、政治和事务会永远在你面前掠过。 我读到里昂一个人的消息,这碰巧——”“珂赛特,”马吕斯果断地声明,“我们 必须谈一谈。”“那么谈吧,亲爱的。我听着。”“单独地。”珂赛特在她最热爱 的两个人那儿随便看了一眼她的幸福境界。马吕斯的眼睛里充满敬慕神情,但是他 抿紧嘴唇,绷着脸露出郁闷沉思的表情。爸爸,当然啦,爸爸总好像若有所思,不 过不那么悔不当初。不过当然这是圣灰星期三。一瞬间她考虑四旬斋她可能放弃什 么。不是马吕斯。当然不是马吕斯。她向他发出心心相印的微笑。 冉阿让用两只大粗手拉住她的光滑的手。“就这一次,原谅我吧,珂赛特—— 彭眉胥夫人。以后我就让你们过你们的婚后生活了。”“我不愿意给丢下过婚后生 活。我们哪一个都不愿意。我们都希望你来这儿住,爸爸。马吕斯的外祖父会教你 打惠斯特牌。我永远不会学的。我不喜欢打牌,因此这就落到你身上。马吕斯在法 院里搞所有那些律师业务时,你和我就在卢森堡公园散步,就像我们过去那样。” “看见你这么喜悦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幸福了,珂赛特,对于我你就是生命之光本身, 而且知道——”“我们在讨论事情。”马吕斯粗鲁地说。 珂赛特,以威严的手势把政治和事务都堆到她不屑一顾的地窖里,不过分明他 们两个都反对她。在高大的法国式门口她发誓说她半个钟头之内就回来。“按照钟 点,先生们。不要再耷拉着脸子。”她关上门,离开他们,拖走那支像是最后一段 结婚幻想曲似的、若有所思的海顿乐曲。这个曲调从她嘴里落下,翻滚,弹起来, 沿着长长的楼梯传人那两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愁眉苦脸面面相觑的客厅:往事,像一 具僵尸,横在他们面前,冉阿让这个掘墓盗尸的人把它带到这儿,而马吕斯却成了 不愿接受的医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