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死了,”医生对监狱看守说,把小蜡烛放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掏出一本 小皮面登记簿,“在这儿签上字,我就让人来把尸体弄走。”匆匆忙忙吃完香肠卷, 那个监狱看守拿起笔,用仔细的字迹签上字,还补写上,1833 年2 月28 日,第 十二单人牢房,留下作为官方图章的油腻模糊印记。监狱看守的制服用缎子背心、 几条肮脏饰带和一条以前可能挂着怀表的金表链装饰着。他剥削不了囚犯们太多的 东西,因为他们到了他这儿的时候,他们的贵重物品几乎全给剥光了。他主管着那 一部分监狱,那儿那些受了审、判了刑的囚犯等待着给放逐到更残酷无情的目的地。 “另外一个呢?”他问,“23974 号?”“噢,他会活一段时间。他们会把他埋在 圣米歇尔山。扑通一声扔进大海,葬礼就结束了。在涨潮时,”医生用当作幽默话 的话补充说,“在巴黎这儿,我不得不书写签署上千份表格、登记证、死亡证明书、 埋葬证明书。这事有完吗?”“反正你不会把死人埋了,”那个监狱看守嗤之以鼻, “你会把它卖给医学院,供学生们解剖用。”“你说够了。”“他害什么病死的?” 监狱看守朝第十二单人牢房点点头。 “通常的病。坏血病、监狱热病之类的。”“我不希望霍乱传回这儿。”监狱 看守吐出他在香肠里发现的一块没有磨碎的骨头渣。 “霍乱流行是去年。”“而且那是非常糟糕的一年。”“对那儿那个可怜的死 家伙来说肯定是这样。还有另外那一个,”那个医生啪地一声合上登记簿,“他腿 上的骨头一定是一个兽医给复位的。”监狱看守考虑了一下说断了腿的马都给打死。 那位医生声称他很高明,就告别了。 把小蜡烛高高举起,监狱看守走下狭窄的通道,道路两边被摇曳的火焰照亮, 不过一间间牢房除了一扇扇小铁窗提供的光线没有灯。不能把火交给囚犯们。他来 的时候,那儿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呜咽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忍住哭泣,烧得说胡话,疼痛得粗声粗气地喊叫,刺耳的苦难音乐的双簧管和大提 琴的合奏。明天这些人将要从福斯监狱迁移出去,流放到圣米歇尔山监狱,政治犯 的监狱,虽然这一群可鄙的家伙,按照监狱看守熟练的眼光看来,简直不能称作政 治犯。暴徒们。仅此而已。暴徒们,虽然整个审判期间一直把他们称作革命的,以 致这个字眼可能引起一切隐含的危险——破坏的忧惧、对财产权造成的威胁、大街 上流血等等。那一切都进入法庭,登在支持政府的那些报纸上。因此,给予这些人 的严重徒刑似乎是应得的,而且用来逮捕他们的方法在社会影响中是可以谅解的。 去年六月,尽管霍乱猖獗流行,但是政府命令医生们把治过枪伤的人名单交给警察 局。有些医生不操这份心。有些人认为这有损他们的职业道德。有一些出卖了沉默。 但是没有运气、没有金钱、受了伤的人们就发现自己被捕了。 在第十二单人牢房他的一串钥匙撞击着,铁撞击铁,门开了。那间牢房高得足 以站在里面,长得足以躺下,但另一方面,坟墓也是这样啊。 二月的寒风吹进来,从下面院子里带来一股恶臭空气。贴着两面墙壁堆着像木 架子似的、塞满稻草的床铺,足够半打囚犯(肯定容纳过和可以容纳更多的)待的 地方,但是那时只有两个人。刨去死人,只有一个人。 监狱看守把蜡烛放在地板上,迅速熟练地在尸体上摸索了一遍。然后他拼命撬 死人拒不张开的牙床。 “你来得太晚了。”牢房那边无精打采的声音说,“医生已经剥夺了他的东西。” 监狱看守咒骂那个医生。那个囚犯咒骂他们俩。 “医生说你会活着,23974 号。监狱热病不会使你离开这儿。你会给扔进大海。” “我都不在乎他们怎样处置我的生命,我为什么还在乎他们怎样处置我的尸体呢?” “好啦,他们一把你的朋友弄出去,你在这儿就有一间私人房间了。 呸!他们最好快些来。他开始烂了。”“当然烂了。他昨天死的。他不是我的 朋友。”监狱看守怀着明显的厌恶神情从地板上拿起蜡烛。“你们这些猪猡不在便 盆里拉屎撒尿啊?”他把便盆踢翻,它发出沉闷的当啷啷响声,但只滚到铁链容许 的那么远。“你们都是畜生,你们住在屎坑里。”“或许我住在屎坑里,但是你连 屎和人家的贵重东西一起吞没——”像他预料到的,23974 号囚犯挨了两拳,于是 他转身让后背承受更大的打击。他发出呻吟,但是没有抗拒或还击,那个监狱看守 走出去时,把水桶踢翻,告诉23974 号他得哀求才能再得到水。然后他就把他抛到 仁慈的黑暗中。 即使有亮光,也没有人会认出23974 号囚犯就是那个厚脸皮的学徒帕乔利,人 家管他叫小猴子的那个那么活泼的排字工人。由于害了坏血病帕乔利那么憔悴消瘦, 他的身体都抵抗不了监狱热病,寄生虫在把他吞掉。六月六号,他从房顶上摔下来, 猛栽到下面铺路石上,摔断一条腿。然而,在硝烟弥漫、一片混乱中,他仍旧设法 爬走了。但是给他治伤的医生告发了他。如果帕乔利活着,无论如何他总会一瘸一 拐地走路。 在帕乔利的事例中,那个医生,给他造成了双重伤害。他在监狱里得了消耗性 疾病度过了夏天、秋天和冬天,他病情那么重,身体那么虚弱,伤势那么重,以致 胡里胡涂地给判了罪。只有审判定罪似乎刺痛了他的知觉:判处他在圣米歇尔山, 从十五世纪起就把人悬挂在囚笼里的布列塔尼沿海的岩壁那儿,服十四年苦役监禁。 那是帕乔利哭干了最后一滴眼泪的一夜。他拥有的人的希望和悲哀的全部能力随着 眼泪都消失了。 他十七岁。 现在帕乔利躺在稻草上,为寄生虫们提供一顿照例的盛宴,听到石板过道上的 脚步声,灯光又在牢房门前闪烁,他稍微吃了一惊。那个医生一定是急需尸体,因 此这么快就派人来搬了。“半夜以前他们就会切开你的内脏,”帕乔利对那具死尸 说,“要惹他们讨厌,compagnon (伙伴)。让他们都传染上监狱热病。”不过这 些人不是来取死尸的。监狱看守陪着一个带来烟味、穿着礼服大衣的人走进牢房。 那股烟味使帕乔利流出口水,不过是由于厌恶还是渴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儿的恶臭足以熏死一头牛。”“对不起,先生,”那个监狱看守深施一礼, “不过那个人死了并非由于我的过错。”“他是哪一个?”“23974 号是另一个, 先生。”监狱看守离开,那个人把蜡烛端得离帕乔利的脸更近些。帕乔利闭着眼睛, 一动不动,实际上与死尸毫无差别。“23974 号吗?维克多·帕乔利吗?回答呀。” 他拿出警察们都喜爱的、形状很好的小警棍,粗暴无礼地用它戳那个囚犯,但是直 到他猛击了一下帕乔利那条骨折了的伤腿他才照办了。他回答了,不过他依然仰卧 着,一动不动。“你的共和主义朋友们使你付出生命代价,不是吗,帕乔利?你会 像你这个朋友一样死掉。”他粗暴地朝那具死尸点点头。 “他不是我的朋友。”“你该得监狱热病和坏血病。你们所有这些共和主义暴 徒。你们是社会方面的烂疮。社会秩序的疔疮。在这个世界上秩序是必要的,帕乔 利,那个难道你不懂吗?liberté,egalité,fraternit é(自由、平等、博爱), 是不可能实现的。人权并不重要,但财产所有权却是重要的。 你不了解权力和财产所有权。权力和财产所有权并不转移到像你和你的朋友们 这样的人手中。财产所有权用权力加强,再发展它本身。你们这些共和主义者是软 弱无力的,而且永远会这样。”他突然住口了,“你认识我吗?”“我为什么会认 识?”帕乔利坐起来,仔细观看,被那个人的两道浓眉强烈地吸引住。 那个人掏出几张小纸片,把少量烟草在手指中间碾碎,把它们卷起来。他给这 个牢房带进来肉体拼命要吸入的气味。他用蜡烛火焰点着他卷起来的东西,于是牢 房里烟雾弥漫。帕乔利咳嗽,喘不过气来。“我到这儿搞完我的最后一点工作,23974 号。报导工作。”“去骗你自己吧,资产阶级猪猡,”是帕乔利感到关注的回答。 “你要知道,除了那两个,我们都抓到了。学生们死了,活着的那几个工人, 我们抓到了。我们抓到你。”“你们抓到瘟疫。”“我们甚至抓到那些穿着国民自 卫军制服离开的人。布兰查德、拉图尔、科尔维尔。那些愚昧无知的手艺人,他们 甚至不够机警,竟然没有把他们穿着逃跑的那一身制服烧掉。啊,我看我终于引起 你的兴趣了。 你大概会在圣米歇尔山那里见到他们。你并不像你看上去那么愚蠢或快死了的 样子。另外一个,维迪尔,你的老师傅,他是唯一一个聪明得把那身制服烧掉的人。 我们本来也会搞到他,但是似乎整个凯里一条街都乐意给那个维迪尔,出版行业的 术士作证,赌咒发誓说六月五、六号他安安稳稳地缩在家里,为他的没娘的小家伙 们尽父亲的本分。”帕乔利从麻木不仁中醒来,凝视着蜡烛提供的亮光,拼命抗击 黑暗、记忆力和他的精神活力陷入的空虚。 “受审时,你没有看见布兰查德、拉图尔和科尔维尔,你的其他任何歹徒朋友 们吗?”“我不记得审判的情况。”“你记得麻厂街街垒的什么情况呢?”帕乔利 的嘴唇从他的变黑了的牙齿上缩回去。“你是那第五个人。 从里昂来的那个人。”“好多名字当中有这个。”“你这个卑鄙的警察局密探。 Mouchard (密探)!”巴乔利竭尽全力,吸上一大口痰,把痰吐到克里隆的脚上。 它在他的擦亮的靴子上闪着微光。 “再朝我吐一口,我就拽掉你的舌头。没有人会关心,没有人会拦阻我。不然, 你可以用你的舌头挽救你自己。”“滚你妈的蛋。Merci (谢谢),不。”克里隆 使劲打了帕乔利一个耳光。“我需要一些人名。我们要结束这事的登记工作。都登 记上了,除了两个,或许他们受伤死了。你活着。 为了什么?”“看到有一天像你这样的密探给他们自己呕吐的东西噎死。” “至少我不会给悬挂在圣米歇尔山的囚笼里。”“你会在地狱里给绞死。”“不过 首先我会活着。你看上去不太健康, 23974 号。”“我会活很久,长得足以回到 巴黎,亲手杀死你。”“我需要一些人名,帕乔利。两个人名。街垒还没有说明的 两个人。 一个是老头儿,就是我拿了他的一套军服,黎明时进来的那一个。”“救了你 这个卑鄙的家伙。”“另一个是年轻人,就是黑头发,谈到刀剑和绞刑架的那一个。 这是我们无法登记的两个人。他们叫什么名字。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你认识他。”“Chiffonnier (捡破烂的),”帕乔利回答,援引捡破烂那个 行业。 “我可以帮你减掉几年徒刑,作为你合作的报酬。”“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 么都不在乎。我一无所有。什么都无所谓。”“你很年轻。这些人把你引入歧途。 你没有理由死在像圣米歇尔山那样的山岩上。”“我的生命结束了。我没有虚度光 阴。那不会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没有共和国,同样的猪猡们执政,我的朋友们 都死了。”“维迪尔没有。他没有死。你在这儿,他却是自由的。”“维迪尔不在 街垒那儿。就像他说的。他在凯里街家里。”帕乔利闭上眼睛,想象他的老师傅和 孩子们一起在家里的情景。维迪尔不是一个慈父,过去人人在他周围规行矩步,人 人如此,除了这个小猴子。“我没有别的话说了。”帕乔利返身躺下。如果这个密 探愿意,就让他把他打死吧。那也没有关系。坏血病、监狱热病、脱水、身体里的 寄生虫的蹂躏,使帕乔利无力反抗像死亡似的疲劳,那可以与死亡区别开,仅仅因 为他还做梦。他听到克里隆终于离开牢房,他感觉得到蜡烛留在地板上的温暖,但 是帕乔利没有睁开眼睛。反而,他随着召唤他这个小猴子的梦幻,沿着旧巴黎大街 弯弯曲曲的街道,一直走到街垒,在那儿农村连绵不断,小酒馆很多,酒菜便宜, 姑娘们爱调情卖俏,而且在那儿他看见他的朋友们,活着的和死去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