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珂赛特在永敬会女修道院学习的学生时代,学生们都以简朴艰苦的作风度过 四旬斋,但是1833 年这个冬天,四旬斋的日子像在欢乐的美梦中度过,由于珂赛 特和马吕斯创造的温暖气氛,冬天到处都徒有虚名。 为了爱情结婚,就像吉诺曼先生说过的,是他们得到的最大奖品。仅仅由于她 父亲执拗地坚持:他不愿意来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也不愿意和他们一同进餐,而 使那年冬天珂赛特的欢乐黯然失色。真的,他每天下午来看望她,但是他坚持要在 厨房后面一个小地下室里进行拜访。珂赛特当然了解她父亲是最谦卑的人,但她还 是提出抗议,仅仅在他同意那只是为了四旬斋她才默许了。 这个小地下室,苍蝇、蜘蛛和空瓶子的陈尸所,它那和街面一样高的窗户闩上, 是在通厨房的一小段走廊下面。在房后弯曲的楼梯下另一扇门通到外边,不过它生 锈关上了,因此冉阿让像仆人似的穿过厨房走进去。地下室——现在打扫干净了, 摆上两把舒适的椅子,在小小的炉火前面铺上一块地毯,摆上一张桌子——表示马 吕斯和冉阿让之间妥协了。老人在这间屋子里可以天天看见珂赛特,却避免见到她 丈夫。实际上,冉阿让喜欢这儿胜过喜欢大客厅;那种朴素宁静具有安慰性,使他 联想起他们和杜桑(从打发她去和他女儿一起生活以后)过去过的生活。 但是三月里有一天,珂赛特给桌上端来一小瓶藏红花,却发现没有生火,屋里 阴湿寒冷。“真的,爸爸,”她脱下他肩上的破大氅,把它挂在挂衣钉上,“也许 你不需要火,不过要考虑考虑我呀。杜桑总说你是个圣人,不过我仅仅是一个凡人, 爸爸,如果你坚持在这儿见面,好吧,不过我们一定要挨冻吗?你千万不要让仆人 们不生火。”“我什么也没有对他们讲。”珂赛特回到厨房,要求厨师(通称卡雷 梅夫人)煮点咖啡,给小地下室端些糕点。“我希望在我父亲来以前天天生上火,” 她使用了最悦耳的男爵夫人嗓音。不顾她父亲的抗议,珂赛特一边责备他,一边亲 自生火。“你看上去气色不好。你一向那么壮实。你照料自己的方式真是罪过。我 和你一起生活时,你对自己还好一些。至少当时你不把所有的钱和暖和衣服都给了 穷人。”炉火旺势地劈劈啪啪响起来,她走回去,心满意足地注视着它。“我打算 让马吕斯自己的裁缝给你做一件合适的外套,如果你不穿,我就会生你的气。你不 愿意我生你的气,是吧?”“不愿意,珂赛特。”他服从地回答。 炉火欢势地劈劈啪啪响着,屋里的阴湿气在火焰前面似乎退却了。 珂赛特从卡雷梅夫人手里接过托盘,给她父亲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我们的角色现在颠倒过来了。这些年你一直照顾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 就该这样,当复活节来临,你在四旬斋的全部消沉情绪就会消失,你会来这儿住时, 我就会非常高兴了。”“认为那是四旬斋许的愿可是你自己的想法,珂赛特。不是 我的。 我不会搬进这个家。只要你允许,我就天天到这间屋子里来——”“允许!你 怎么能说那种话呀,爸爸?”“你知道我请求过你不要叫我爸爸,不要叫我父亲。 如果你愿意使我高兴的话,你就叫我冉先生。”“哦,我不。如果那就是会使你高 兴的一切,那么我就拒不接受,”珂赛特庄重地声明。“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 女儿。”“确实,珂赛特,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生命中的欢乐。”“我也 是马吕斯生命中的欢乐。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们两个生命中的欢乐呢?你们之间发 生了什么事?”“没有发生什么事,亲爱的姑娘。我是一个单纯的人。我过着简单 的生活。让我继续到这儿探望你,继续在武人街过我的简单生活吧。现在,让我们 谈谈我们最喜爱的话题吧。告诉我马吕斯的全部情况。是的,我再吃一块蛋糕。你 们的厨师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材。”“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材。她有那样的经 历,和卡雷梅一起工作过。”“真奇怪他竟会培养一个女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很奇怪。我告诉你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材。”冉阿让轻轻地笑起来,静下 心来听有关马吕斯的一切情况。他如何继续寻找那个人,他——骨头打碎了,受了 重伤,人事不省,而且濒于死亡——那个人穿过巴黎的下水道,把他扛回他外祖父 家,然后就消失了踪影。那个人浑身浸满屎尿,简直不能叫做人了,但是马吕斯不 会放弃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这是他欠的一笔道义债,马吕斯的荣誉感是他的最 优秀特性——许多优点中的一个。噢,是的,马吕斯非常憎恨法律(谈到荣誉)。 他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但是现在他为此感到恼怒。法律本身似乎时常错了;支持坏 事马吕斯怎么能继续正直地认为他在做好事呢? “那么马吕斯为什么不干别的事?”冉阿让懒懒散散地问。“他有很多钱。这 次结婚,你带来一份丰厚的嫁妆,六十万法郎。他没有理由留在司法界。”“马吕 斯说我们不能动那笔钱。”冉阿让的脸变阴沉了。“为什么不能动?”“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能。他说就是如此。至少暂时如此。”“不过你们该有金钱可以买到的好 东西,珂赛特。你们应该有一辆马车、戏院的包厢、漂亮衣服,摆设盛宴招待你们 的许多朋友。”谈到她的朋友们使珂赛特对贝雷辛小姐和马吕斯堂兄弟西奥的求婚 事大发议论。西奥是外祖父的兄弟的唯一孙子。外祖父的兄弟很年轻就去世了。在 1783 年。西奥放弃了军人生涯。法国的光荣随着拿破仑都埋进坟墓。连拿破仑的 儿子,拿破仑二世,也死了。对西奥来说战争结束了,但是爱情——好吧!西奥真 的给贝雷辛小姐迷得神魂颠倒,但是她的亲属……冉阿让愉快地微微笑笑,不得不 作声时就回答一声,心满意足地让珂赛特的声音在他身上掠过,满屋子散发着咖啡 香味。听说塔尔博特小姐要回英国他悲哀地摇摇头,说“真遗憾!”塔尔博特小姐 发誓要天天给珂赛特写信,坚持学习法语。 珂赛特宣布:“我对她说,喂,海伦,你就该拒绝去。拒绝呀!英国是一个冷 酷阴沉的地方,特别对天主教徒来说。据说伦敦很污秽。完全不像巴黎。”珂赛特 抱怨下去,然后停住,浑身发抖,“噢,爸爸——你想过如果我们去了英国会多么 可怕呀?”“是的,珂赛特。我时常想那可能是什么样子。”那一年春天天气变化 无常,在四月的一天,一阵凄风苦雨倾盆降下,冉阿让从武人街走到受难修女街时, 他已浑身湿透。他穿过厨房走进来,卡雷梅夫人掸掉两只手上的面粉,劝他在厨房 炉火边烘干衣服。他婉言谢绝了,但是当他走进地下室时,他明白她为什么提出那 个建议了。没有生火。珂赛特不在那儿。马吕斯在。 “我只想和你讲一句话。我有些问题。”马吕斯关上门。 “我已经把实际情况告诉你了。”“不过不是全部真相。我的问题是关于珂赛 特的嫁妆。那笔钱确实属于谁?”“享受那笔钱吧。你不知道贫穷可能多么——” “我尝到过贫穷的滋味。我在赤贫中,在意大利防寨茅屋里生活了五年。”“你在 那儿生活是出于自己选择,彭眉胥男爵。像我回想起的,因为荣誉问题,你决定离 开你外祖父舒适安逸的家。还有人并不想要的贫穷,还没有毁了你的肉体就毁了你 的精神气魄的那种贫穷。生活在那种贫穷中的人们的荣誉可比你的脆弱得多。”马 吕斯又查问,想知道那笔钱真正属于谁。 “那六十万法郎没有一点污点,彭眉胥先生。我不愿意再讲它了。 信不信我的话都随你的便。”“我不相信你。我仔细调查过这一切,经过调查, 就此范围而言,那笔钱与一位马德兰先生,一个富裕的制造商有联系,他十年前失 踪了,1823 年失踪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不过据说他给谋杀了。”冉阿让 对马德兰先生的命运明显无动于衷。 “我宁愿把这六十万法郎扔进塞纳河里,也不愿意接受血污的钱。 我想你偷了那笔钱,我打算看着它还给合法的原主,如果他还活着。”轻轻地, 模模糊糊地,冉阿让暗自笑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自从去年六月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不停地寻找六月六号那 一天救了我的命,背着我穿过下水道,把我带到这儿就消失了踪影的那个人。”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发现了一些事情。我们捆在科林斯小餐馆那儿的那个 密探,警察局的密探沙威,你认识他,是吗?”冉阿让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认识 他就像认识我自己的影子一样。”“你来到街垒——那是你,你把你的一身军服给 了那第五个人,不要否认——但是你来是为了杀死沙威,结束他追捕你的特殊目的。 你来杀死他,而且你真杀了。我看见你把他牵到科林斯小餐馆后面。那是我看到的 最后一件事情。”冉阿让颓然倒下,利用椅子撑住自己。”如果我没有去麻厂街, 我的整个生活本来会截然不同的。”“如果你没有把一颗子弹射进沙威的脑袋里, 你就会又成为罪犯。 你打死他,然后你就逃跑了。”马吕斯继续说下去,冉阿让冷静地忍受着这一 串连珠炮似的谴责。 他早就决定保守下水道里那件秘密;不那样做就会把下水道事件拉进他女儿的 生活里。他希望珂赛特摆脱下水道、监狱、流血的街垒,而且摆脱司法人员的拘押, 政府的高压手段。她得到她想要的男人,她爱的男人,爱她的男人。其余的还有什 么关系呢?他并不抱怨马吕斯妄加猜测;凑在一起的迹象完全可以使马吕斯得出这 些结论。他发现使人寒心的是那个年轻人的激烈劲儿。他总是听说激情使人恼怒, 但是马吕斯的激情却犀利得像冰柱一样。他本来可能对马吕斯抱着的任何仁慈都衰 退了,屈服于不是屋里的寒冷,而是他面前那个男人身上的冷酷无情。“你和珂赛 特在一起幸福吗?”他打断他的话头说。 “那是什么样的问题?你有什么权利问那个?”“我有作父亲的权利。”“你 不是她父亲,”马吕斯坚持说。“你说过她偶然落到你那儿。”“她也偶然落到你 那儿。”“由于命中注定她落到我这儿。那是大不相同的。”“啊。”冉阿让就像 囚犯集拢锁链似的收集起他的尊严。“你认为我是恶人,不是吗?而你认为珂赛特 是天使。”马吕斯同时又同意又犹豫。 “你有时看着她睡在你身边,纳闷这样一个天使怎么可能被一个恶人疼爱、保 护、养育大?”“你不是她父亲。你说过她是孤儿。”“你看着珂赛特,睡在那儿, 可能纳闷她身上是不是暗藏着那个恶人的什么心气,就像玫瑰花里的虫子。就像脱 不掉难看的茧壳的蝴蝶。”“珂赛特没有你的任何素质。”“有时你看着她,纳闷, 你和这个天使结合起来,你是不是也和那个恶人结合起来?倘若这事发生在过去的 三个月里,也许在你的夫人的香水里,你有时闻到监狱的气味吧?在她的手镯的叮 铃声中你听见脚镣的当啷声吧?”“她不是你的女儿!”“噢,是的,她是的。老 天爷在上,她是我的女儿!按照赐给我们赖以生活的一切爱的标准衡量,她是我的 女儿。我叫她不要叫我父亲,为的是缓和对你来说一定是痛苦联系的那种关系,但 是现在我后悔了。 我是她的父亲。”冉阿让起立离座,朝马吕斯走去。“她知道你这样感觉吗?” “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并不那样感觉,”马吕斯结结巴巴地说。 “圣灰星期三那一天,在你的客厅里,我对你讲了我过去的真情实况,我只向 你要求了一件事。要让珂赛特知道我曾经是那些悲惨的可怜人当中的一个,我忍受 不了。我恳求过你不要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讲过。我以名誉担保,我永远不会 讲。”冉阿让眉头紧皱,待了一会儿他才讲话。“仔细听我说,彭眉胥先生。珂赛 特的嫁妆就像农民靠着血汗挣来的那么清白干净,没有邪恶污点——事实上就是如 此。你也知道,我生来就是农民,我们在挨饿,因此我偷了一块面包,我作为囚犯 在监狱里关了十九年。但是那笔钱,我用这两只手挣来那笔钱——”冉阿让举起他 的依然强有力的双手。“我女儿的嫁妆是清白干净的。”“珂赛特不是你的女儿。” “请你听着,除了以忠实热爱的态度,你再也没有理由以任何别的态度对待你的年 轻美貌的妻子。我不会回到这儿了。我永远不会再看到珂赛特了,即使这会要了我 的命。倘若我知道你的思想会起这样可怕的变化,彭眉胥先生,我宁愿带着我的骇 人听闻的秘密走进坟墓。”“如果这是可怕的,那不是我的所作所为。在这两件事 情上——钱的问题,六月六号的问题——是分开的,我会一直调查你,调查你干了 的事。很可能你犯了杀人罪。你带来监狱的气息。你带来脚镣的当啷声。 你让我注意到这些很合乎你的体面。对你说出这番话也合乎我的体面——” “与珂赛特的幸福相比我的体面无足轻重。”“我的幸福,爸爸?”珂赛特打开门。 “马吕斯!你在这儿干什么? 火为什么灭了?爸爸,你浑身湿透了——出了什么毛病?”马吕斯急忙说了一 声“请原谅”,就走开了,随手关上门。要不是她父亲宣布他要走掉,完全离开巴 黎,她就会去追他了。 “什么?你要去哪儿?你有什么地方可去?”“我回来时会拜访你。”“拜访 我?难道我是财政部长,你回来时竟然要拜访我?发生了什么事,爸爸?什么事这 么不可更改,这么悲惨,请你——”珂赛特突然搂住他的湿大氅和整个身体,紧紧 抱住他,“不要离开我。你救了我的命,千万不要离开——”“不要提那个了。那 已经过去了。”“但是那并没有过去。我梦见他们,德纳第一家人。在我的梦里, 滑铁卢中士客寓那块可怕的招牌,我听见它在大风中嘎嘎吱吱响,炮架上的铁链格 格响,德纳第太太用笤帚打我,不然就是老德纳第,他追我,姑娘们冲着我尖声喊 叫,唱吧,唱吧,小百灵鸟——”她偎着他的粗毛大氅哭泣。 “珂赛特,我的天使,我的宝贝,嘘,你没有对你丈夫讲过这话吧?”他拍拍 她的后背,“没有吧?好。嘘。”珂赛特仰望他的脸。“圣诞节前夕,那天夜里, 爸爸,你提走我手里的沉重水桶,你把手放在我手里,你给了我力量。现在不要把 它拿走。 从那以后我总祈祷,点上蜡烛祈祷,感谢就像你在女修道院园子里用双手干活 一样,作木匠用双手干活的,那位不是父亲的父亲,圣约瑟。”“你当时是一个孩 子。你现在是一个成年女子了。”他擦掉她脸蛋上的眼泪,把她的脸捧在他的双手 里。“听着,注意我说的。那种残酷无情的往事完结了。结束了。死了。德纳第太 太确实死了,她死在监狱里,不过如果她在你的梦里追你,就把笤帚从她手里夺过 来,把他们两个从你的梦里扫走,如果你办不到,那么就醒了,是的,向圣约瑟祈 祷,但是永远不要,永远不要提那一切苦难。你现在是彭眉胥夫人了,不是那个在 圣诞节前夕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你是男爵夫人,不是一个不幸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为你现在的境况欢乐吧,珂赛特,过去仅仅是一片阴影。我们的生活——你的和我 的——是生活在黑暗中,但是你的生活已经进入光明。”“我了解的一切美德,爸 爸,都是从你那儿学来的。”“也许。不过你的力量来自你母亲。你母亲,芳汀, 除了她对你的爱,她失去了一切,因此,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仍然是美的。你 拥有超出你的美貌的美,珂赛特,来自力量和美德的美。会有那些试图盗走那种力 量、腐蚀那种美德、嘲笑它、告诉你这些东西在女人身上很不得体的人。不要相信 他们,亲爱的姑娘。你长大了时,我是唯一一棵保护着那朵玫瑰的荨麻。记住这一 点吧,珂赛特。你是玫瑰,不是百合花。 玫瑰有刺。保留着你的刺,我的蓝眼睛的玫瑰,我的美丽女儿。我走掉,因为 我爱你。我会回来。我会写信。经常写。天天写。让我现在走吧。 请你——”他吻吻她的额头,把她的双手从他的肩膀上拽下来。他转身,以他 还剩下的强大力气,拉开任何人可能还记得的,那扇生锈关牢的门,就抛下珂赛特 孤零零一人,她哭泣着,由于贴着他的湿大氅她的裙子依然湿漉漉的。雨水吹进来, 洒在她周围,搅乱火炉里的炉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