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当艾贝尔醉醺醺地策马前进时,随着鞭子的每一下劈劈啪啪响声,珂赛特发誓 要把他放到失业的圈子里。马车一转入圣殿林荫大道,一处处街垒就出现了,虽然 这些街垒被抛弃了,但是它们依然妨碍交通。它们的所有防御者借着火炬光,都向 东方,朝着圣马德莱娜教堂前进,特别是在穿过塞满一辆辆运货车和粪车的市场地 区的一条条狭窄街道时,群众加快速度,势头加大。艾贝尔依然鞭打着几匹马朝着 圣尤斯塔奇前进,那儿由于早就宣布为非法的一个个政治社团的全体代表参加(毫 无疑问,他们早就进行了渗透活动),人群增加了,他们升起一面面旗帜和同样宣 布为非法的工人们的红旗,公开露面,好像改革万岁也废除了政治罪的死刑似的。 他们高呼人民万岁,在珂赛特那辆马车周围盘旋,像倾盆大雨似地咒骂下了台的吉 佐。当马车驶近蒙马特雷大街时,珂赛特愈来愈频繁地听到Vive la r épublique (共和国万岁)的呼声。 呼声传来,增加了信心,逐渐超过改革万岁的呼声!沿着一栋栋建筑物发出回 声,好像巴黎人的esprit (精神)本质和热爱自由的心情拔掉瓶塞放出来,再也 不能装在改革万岁的瓶子里了。 在蒙马特雷大街入口,人山人海,浩浩荡荡,挽着胳臂,但是艾贝尔鞭马前进, 几乎碾过在马车周围分裂成两股的人们,人们咒骂车夫,他就回骂。“朝前走!滚 开!”那个醉醺醺的艾贝尔呼喊,在马背上劈啪抽打鞭子,视而不见地,策马朝着 无可奈何地停住的一辆三轮运货车驶去,它的车夫盖过马的可怕嘶鸣大声喊叫。艾 贝尔又咒骂,当那几匹马在前面搔地时,他的鞭子抽到他右边一小群人的头上和背 上。“我必须阻止住这种情况!”珂赛特的手放在门上,但是当一个人爬上去夺艾 贝尔的鞭子时,马车摇晃冲撞起来,他把它一把夺走,开始打他。 当艾贝尔在如痴如醉的极度痛苦中喊叫时,欧椋鸟踢开对面的那扇车门,伸手 拉住珂赛特的手,快速地把她拉出去,把她拉进开始密集在马车那边的人群中。他 拉住她的手,躲躲闪闪地朝圣马克大街走去,走到里奇留大街,终于拥到宽敞的意 大利林荫大道,在那儿,气喘吁吁,他们参加到聚集在灯光辉煌的咖啡馆和饭店前 面举行欢庆典礼的人们当中。人们沿着树木夹道的林荫大道载歌载舞,欢呼吉佐垮 台,穿礼服大衣的人们和工人们一起欢呼,与根据年轻和校服可以认出的,特别是 在短暂的战斗中出了名的,军事学校的伟大élite (杰出人物)和EcolePolytechnique (工科综合学校)的学生们,成群地乱转。 珂赛特喘息,靠着墙壁。“谢谢,欧椋鸟——那是很机灵的想法。”“啊,夫 人,”欧椋鸟在煤气灯光中露齿一笑,“我必须把你送到康布雷大街,不然我就再 也不在《光明日报》社露面了。”他们奋勇前进,穿过狂欢的人群,他们的解放像 他们的呼喊、歌声和喊口号声一样富于感染力,一把把火炬的浓烟昏沉地滞留在空 中。当一小队国民自卫军扛着一面改革万岁的旗帜穿过,随着击鼓声步伐保持一致 时,人人都后退,欢呼。国民自卫军倒到人民这一边,拒绝向他们的邻居们开枪, 现在他们在一条条街道上到处欢呼。突然发出一声炮火爆炸声。击鼓声停止了,国 民自卫军似乎停止前进,好像奉了一种无形的命令,意大利林荫大道上所有的人, 陌生人和亲朋好友都一样,都怀着茫然若失、学者派头的强烈情绪,呆住了,互相 凝视着。 西方炮火齐发,爆炸声在城市中心腹地深处回荡,沿着一面面墙壁、一栋栋古 老建筑物从一层层顶楼,穿过一层层拱形屋顶,沿着一扇扇窗户一座座阳台,令人 震惊地发出回声,破坏了冬季夜晚的宁静:炮火怒吼,突然连珠炮似的一阵猛击, 接着是尖叫声,呼喊声和咚咚的奔跑声。 意大利林荫大道上的狂欢者们扔掉香烟和玻璃杯,国民自卫军解散了队伍,人 人都向西方,朝着嘉布遣会修道院拥去,不料却被惊慌万分,喊叫着,流着血,向 东边逃跑,尖声喊叫逃命吧,逃命吧,伸着血淋淋的手奔跑,呼喊大屠杀!大屠杀! 的一群人,冲来的一股人流淹没,压垮。这股人流把群众冲散,把桑松内特和珂赛 特冲散,冲撞珂赛特使她摔倒,她爬起来只看到拳头朝她打来,捂着右眼,血从手 指缝里涌出来的一个女人极度痛苦的一张脸。 “大屠杀!大屠杀!”“军队!他们在杀我们!”“跑吧!他们骑着马追赶我 们!”男男女女大声呼喊,推搡着逆流而上。不顾人的警告,朝着康布雷大街匆匆 跑去的珂赛特,她担心看到的每一只血污的手和每一张血污的脸可能是马吕斯的, 落入人的瓦砾堆中,迎着恐慌,逆着人流,朝着她从背影看到的,前面一个人影跑 去,马吕斯也向不远的战斗地方跑来。 “马吕斯,”她再三地大声呼喊,直到他终于转过身来,“马吕斯!”她跑到 他那儿,他们周围发生骚乱,但是他没有把她抱在怀里;他抓住她的双肩,猛烈地 摇撼她,问她为什么来。看到从嘉布遣会修道院林荫大道依然川流不息涌来的受伤 的人们,虽然炮火停了,只有人的声音震动着夜晚,人们哭着喊着,警告说军队来 杀他们了。但是,珂赛特害怕的并不是军队,并不是那一群人,不是雪崩似的鲜血 和尸体。她抓住马吕斯的外套,好像他是树枝,她是秋天的树叶,这阵革命的大风 将把他们永远吹散。昨天他们似乎看到未来,今天夜晚珂赛特却害怕过去:呼喊呻 吟,1832 年的风暴来要马吕斯了,要把他带回去,完成在那儿开始的事业。他的 面貌沉浸在狂喜中,不是恐惧,而是欢乐,宽慰,那么确确实实的,那么深沉的宽 慰,她从狂热的联想,从他抓住她的双臂,他的身体高高耸立在她上面,闭着眼睛 的时候就辨认出它来,那种宽慰的一瞬间那么深沉,似乎也淹没了她,就像这一群 人将要淹没了她一样,就像他们曾经几乎在布洛涅大海里淹死一样。就像那时她抓 住他一样,她现在抓住他,但是这一次他与她斗争,争斗着要离开她。“不要走! 我不让你走!”当他从胳臂上撬开她的手指时,她大声说。“不要回去! 如果你回去他们会杀死你!”“回去!回哪儿去呀?”不过不必回去了,因为 过去,1832 年——那一阵革命风暴——就要修正重现,它的潜能就要释放出来, 开始运转。这时十四团的一个军官得得地骑着马驰来。朝他们纵马驰来,随着人们 尖叫着散开,马吕斯把珂赛特从那匹马必经之路上拉开,这时那个士兵大喊大叫地 驰到意大利林荫大道,大声呼喊:“没有命令开枪!军队没有命令开枪!我们在进 行自卫!”当大屠杀那个字眼沿着林荫大道,穿过城市,喋喋不休地传来时,他在 拉菲特大街角落的托尔托尼咖啡馆前面勒住马,下了马,向聚集在那儿的焦急人群 挥手呼唤。在托尔托尼咖啡馆,林荫大道咖啡馆中历史最悠久、最辉煌的咖啡馆前 面,那个军官走近,以投降的姿势举起双臂,甚至在哀求,一直在大声呼喊,没有 命令开枪。“军队没有开第一枪! 军队在自卫。这是意外事件!”“这是犯罪。”一个蓝工作服上沾上鲜血的人 从人群中走出来。“我兄弟的鲜血!我那个死在嘉布遣会修道院林荫大道上兄弟的 鲜血!”他从衬衫下面抽出一支古老的手枪,当那个军官目瞪口呆地发出咯咯的无 声抗议时,他朝他脸上开了枪,他的鲜血、骨头和脑浆到处飞溅,喷溅到站在附近 所有人的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 他们都望着西边,预料川流不息的骑兵和步兵会纵马来追赶他们,当没有发生 那种事时,他们就朝嘉布遣修道院林荫大道跑去,珂赛特的手使劲拉住马吕斯的手, 一旦到了那儿,他们就停住,望着四、五十个已经死了的,其中好多人从大街上朝 贫民窟爬去,靠着古老建筑物的墙壁死去。更多的人躺着呻吟喘气,其他一些人, 无声无息,皮开肉绽,头颅裂开,他们的火炬都熄灭了,在血泊里依然冒着烟。 马吕斯立刻脱下外套,把它盖在一个躺着呻吟的女人身上,直到一个男人呼唤 她的名字,把倒下的人抱在怀里为止。到处人们都冲上去救护受伤的人们,去恸哭 听不见声音的死者。珂赛特想要表现得很勇敢,英勇,面对着这一切可怕的苦难能 帮帮忙,但是她动弹不了。她忍泣吞声,望望这边望望那边,望望救护受伤人们的 狂热活动,望望伸开手脚躺着、眼睛睁着、颚头松弛、惊奇神情依然涂抹在他们的 扭曲面貌上的死人们。珂赛特把手慢慢伸到脖子上,解开斗篷。马吕斯把它从她手 里夺走,于是两个男人把它做成担架把一个受伤的女人抬走。 一个出租马车车夫把马车赶过来,表示要把受伤的人们运送走,另一个表示要 运死者,而聚集在那儿的来自圣安东尼大街的一群工人,他们后面有几辆一匹马拉 的小贩们的二轮运货马车,车上装着的东西急忙都卸空,“你送受伤的人们,”那 个工人对那个出租马车车夫说。“受伤的人需要密封的马车。对死者,就没有关系 了。运货车就行了。”当他们开始装车时,珂赛特站着观看,马吕斯把一个受伤的 人轻轻抬进出租马车里,而死去的人就像流血的木材似的堆在敞篷的运货车和两轮 大车上。 “你把他们运到哪儿?”马吕斯问那个工人。 “如果你在问我他们将埋葬在哪儿,先生,”由于冷静地认出马吕斯的漂亮服 装和没有老茧的双手,他补充了那个尊称,“我可说不上来。 他们的亲人会在哪儿认领他们,我可说不上来。”他对他的同伴点点头,于是 两个人抓住缰绳,在大街上调转马头。另外一些拿着火炬的人加入他们当中。“我 只知道这些死者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随随便便地抬起来,其余这些死者像刚刚开 走的那一辆一样装到一辆辆大车上。一具具尸体还没有凉,它们互相摞在一起,鲜 血从车轮上流下来,它们的极度痛苦的四肢从车边耷拉下来,珂赛特——没戴帽子, 没穿外套,没有眼泪,说不出话来——在冬天黑夜里动弹不了,一动不动,她完全 知道火炬过去了,在她脚下顺着铺石路流淌的血泊中发出微光,闪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