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24 号早晨死者起了它们的作用。整整一夜活着的人们步行,全市范围的送 丧人们,陪伴着一辆辆大车上的死者,大声呼喊,呼唤全巴黎的人武装起来,唤醒 那些蹲在阁楼屋顶下和潮湿地窖里的人,唤起那些蜷缩在温暖床上的人。活着的人 们从一辆辆大车上抬起死者,由于它们躯体僵硬了就把它们高高托起,呼喊国王的 军队犯下杀害人民罪。 那一夜随着吉佐被免职而抛弃了的一处处街垒加固了,由武装的人们保卫着, 国民自卫军们这一次时常从街垒后面打枪瞄准军队,而不是起义的人们。在万神庙 和Ecole de Médicine (医学院)之间,河流南岸那边,在杰出的军校学生们的 领导下,一条条大街的铺路石都掀掉: 学生们和工人们守住这些防守阵地;妇女们从高层公寓窗口嘲笑军队。 面对这一切反抗,军队好像畏缩了;军团丧失了esprit de corps (士气), 到星期二中午,国王放弃了法国王位,逃出巴黎,化装成史密斯先生,无精打采地 穿过法国,去英国隐退。 那天下午诗人拉马丁走到Hotel de Ville(市政府大厦〕凉台上,向欣喜若狂 的群众宣布,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成立,这群人包括桑松内特、帕乔利、维迪尔、科 利尼、博贾德、加莱特、西奥堂兄弟和他的最新情妇,实际上与《光明日报》有联 系的所有人都在那儿唱《马赛曲》、《吉伦特之歌》,高呼共和国万岁!除了马吕 斯,他们都在那儿。这种疏忽就更古怪了,因为临时政府主要是由文人们、新闻编 辑们、拉马丁、马拉斯特、弗洛康和另外少数人组成。1848 年2 月法国发生的大 动荡是由笔墨引燃的,革命本身就是发行量不到四千的一份报纸的杰作。笔杆子比 以往任何时候更强有力吗?以前还是以后? 从他坐着的地方,蒙德都大街102 号,重建的那个咖啡馆,马吕斯听得见欢庆 的声音,可以听到巴黎全城在颤抖,一直颤动到地质岩心,为了终于来临的这个时 刻的思想:自由、平等、博爱,胜利的喜讯渗入所有埋葬在那儿的尸骨,曾经洒过 的热血。马吕斯听得见胜利的狂欢声。 他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坐在那儿,举杯庆祝胜利。那就是珂赛特找到他的地方。 当他们跟随着载着死者的一辆辆大车,像小船跟随着革命的快艇似的时候,珂 赛特整整一夜跟随着马吕斯穿过一条条街道,唤醒睡觉的人们,使人们去到大街上 修筑街垒(她认出他们那辆马车在一座街垒中)。 人们认识马吕斯,呼喊《光明日报》万岁!拥抱他,给他戴上一顶红帽子,马 吕斯,欢乐、确信、热情,借着火炬光都反映在他的脸上,也回以拥抱,1832 年 过去的博爱精神终于又产生了。 大约早晨四点钟,寒冷彻骨,浑身湿透,他们走进受难修女街六号的大门,发 现蜷缩在墙根阴影里的桑松内特,他跳起来,使珂赛特尖叫了一声。 他把外套裹得更紧一些,解释说他在群众中看不见珂赛特的时候,他去了《光 明日报》社,然后他来这儿等待,他还能怎么办呢?“真的,彭眉胥先生,我告诉 她不要去,我——”“你一直在外面这儿等着?”马吕斯问。 “她是我该负的责任,而且我担心——”“进来。”他们三个绕到厨房窗户里 闪耀着灯光的房子后面,卡雷梅夫人和芳汀在火边时睡时醒地睡着。刚一听到他们 走近的声音那位厨师就醒了,开开门,一看见他们沾着血迹、浑身发抖、肮脏不堪、 浑身湿透,吓得透不过气来。“噢,夫人!先生!你们去哪儿了——”“妈妈!” 芳汀大声说,揉着眼睛。“爸爸!出了什么事?欧椋鸟,怎么——”卡雷梅夫人把 他们引到炉火边,东奔西跑,热一些水,让珂赛特坐下,脱掉鞋,但是珂赛特没有 照办,也没有回答。 马吕斯使她坐在高背长椅上,跪下,着手给她解靴带。 在自己家里跳跃的火光中、温暖中珂赛特注视着她丈夫。他的背心、裤子、衬 衫、领带、双手、衣袖、他的脸都泼溅上陌生人们的鲜血。她看看自己的两只脚; 它们也溅满污泥血迹,她的蓝裙子裙边变成紫红褐色,沾满污泥血迹。珂赛特哭起 来。 “噢,妈妈——”芳汀向她冲去。 卡雷梅夫人把她拉回来。“不要去。你父亲必须做这件事。”当马吕斯低声呼 唤她的名字时,珂赛特继续颤抖,眼泪从她的下巴颏儿上滴下,她把嘴唇都咬白了 来遏制似将来临的感情迸发。“你从来没有告诉我,”她忍泣吞声说,“你从来没 有告诉我那像什么样子。你从来没有说像那个样子。你从来没有说,你从来没有, 你说他们战斗了,死了,你说很可怕,但是你从来没有说过像——”她浑身颤抖, “像那样。像倒在那儿没有脑袋的那些人那样,像——”“珂赛特。”马吕斯把手 巾在热水里泡一泡,给她抹了抹脸。“我怎么能呢?亲爱的,我怎么能呢?”她的 手扑上去,抓住他的手。“答应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但是当第二天珂赛特醒晚了时,床上她旁边的地方是凉的,他走了。 她匆匆穿上晨衣,下楼发现桑松内特,他本来在厨房度过夜晚剩下的时间,也 飞走了,卡雷梅夫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卡雷梅夫人递 给珂赛特一杯咖啡,“这几天没有往城里送牛奶。”珂赛特双手捧住那个杯子,凝 神眺望冷清清的花园。战斗的声音,大概是从圣安东尼大街上传来的,在头顶上发 出回声,就珂赛特而言,发出反映往事的回响。“我知道马吕斯在哪儿,”她终于 说,“他需要我。我必须和他在一起。”珂赛特洗了脸,穿上衣服,匆匆披上一件 斗篷,这一件没有昨天夜里失去的那一件豪华,她就沿着十六年前走过的路旧地重 游,朝着西边蒙德都大街走去,不过这一次城市没有被抛弃——除了被国王抛弃了。 这一次城市充满激动气氛。这一次她不是十七岁,勇气源于无知,在三十二岁 时她的勇气源于确信,也许源于必要性,她也确定不了是哪一样,但是她知道马吕 斯十六年来费尽心血要授予他的朋友们牺牲的尊严和意义,现在,在寒冷的冬天早 晨,当传来呼喊声——共和国万岁!国王退位了!——时,她知道历史使马吕斯1832 年的起义成了革命,这就是他渴望看到的时刻,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而且是为了 那些没有活着看到它的人。 她刚从受难修女街转入圣殿林荫大道,就传来欢呼声,在寒天冻地里,像铜铃 那么响亮,“国王逃跑了!”像钟声那么欢庆,“国王退位了!”像铃声那么清脆。 她深吸了一口气,当自由像笼罩在城市上空的严寒似的,明显感觉得到时,她加快 了速度,人群——从厚脸皮的小淘气到最冷酷的老看门人——都到圣殿林荫大道上 欢蹦乱跳,这儿是老巴黎的娱乐街道,失业的表演者们,杂技演员们、走钢丝的卖 艺人们、街头歌手们、耍狗的人们、舞女们、从远处来的野蛮人和从近处来的野蛮 人们仍旧可以卖艺谋生的场所。为了最后这些野人时常掏人的腰包也以犯罪的林荫 大道闻名。这天早晨那儿呼喊声和粗糙刺耳的音乐响彻云霄,好像圣殿林荫大道沿 路的一家家戏院搞得乱七八糟,它们的表演家们都给抖落到大街上似的。在那儿, 在奥林匹克戏院前面,珂赛特看到穿着单薄衣裳、嘴唇发青、牙齿发黑、露出微笑 的人们,骨瘦如柴的顽童们,喝醉了的乞丐们,还有高兴的干瘪老太婆们,他们从 大车上解下一匹小马,使一位将军骑上瘦骨嶙峋的牲口,向他欢呼。这是真的吗? 珂赛特停住,凝视着这支古怪的队伍。他看上去像拉斐德,他招手示意,接受 奉承、崇拜他的观众们的欢呼,这个衣衫褴褛的戏班被玩杂耍的人们、踩高跷的人 们和穿着牧羊女服装的乡村姑娘们扩大了队伍,他们都欢呼,呼喊,“去市政府大 厦!给市政府的领地总督让路!”珂赛特大笑起来,步履稳定地朝着Les Halles (巴黎中心菜市场)走去,绕过或跨过除了倒在那儿,睁着眼睛,只望着共和国的 青天的一具具尸体,现在被人人抛弃了的一处处街垒。她转移目光不看那一具具死 尸,而且感谢上帝铺石路上没有吸上鲜血。事实上,战斗是速战速决的;军队几乎 就像国王和伤亡人员们痛苦地看到的放弃了职守,不过不是很多人起作用的。硝烟 味依然萦回不散,到处一片辛辣味儿,但是和她打招呼的国民自卫军们手里拿着酒 瓶子而不是步枪。 珂赛特躲避着他们所有的人,有目的地朝着过去走去,而且在蒙德都大街102 号完成了十六年前她曾动身,欧仁·维迪尔干预过的旅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