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剧院可能等待革命,但是革命并不等待他们。奥林匹克剧院,圣殿林荫大道上 一个小剧院,毫无例外。为了与二月革命热情协调一致,奥林匹克剧院仓促创作了 ——仓促重新上演了是更合适的字眼——从1793年巴黎就风行一时的一出音乐喜剧, 《当你回来时》,一个令人振奋的爱国故事,讲一个年轻人,朱斯坦,不等待征兵, 就令他的未婚妻,牧羊女露赛特伤心落泪的,坚持要参加第一共和国的军队。尽管 她很伤心失掉他,但是露赛特和全体同伴,勇于正视现实地唱着《当你回来时》那 支合唱歌曲,送年轻的朱斯坦去为第一共和国战斗,人人都相信他会光荣归来,安 然无恙,心明眼亮。 演朱斯坦的将军的那个角色(哎呀,没有擅长),是一个稍微有点才能的演员, 亚历克西·夏多勒诺。在他与十来个人合用的寒冷肮脏的化妆小房间里——只有士 兵们,他是唯一的军官——他刚刚穿上彩排的服装。那出戏恰好那天晚上要上演, 根本不注意所有真正的剧场都已经搬到大街上。夏多勒诺站在破镜子前面仔细观察 自己。他大约三十岁,长着浓密的小胡子、大鼻子、他用束腹带勒住使得胸膛鼓出 来的大肚皮。 他练习呼吸。他有一张圆圆的脸和一头漂亮的棕色长发,还有他的很大的虚荣 心,他可以,像人们讲的,装模作样。他不能演戏,但是他肯定会摆摆姿势。他在 镜子前面就是这么做了,检查一下铜钮扣和肩章,调整一下三色饰带,金穗和插进 真刀鞘里的他的舞台军刀。他以军人拿手套的适当角度拿住手套。洒不洒发粉,那 倒是个问题。他真的非常得意他的一头栗色头发。但是角色只不过是在剧场上,因 此他在头发上洒了白发粉,用一条三色缎带在后脖颈上把头发系上,戴上他那顶有 缎带羽饰的帽子,他宣布拉斐德也不可能做得比这个好。 当他扮成拉斐德的模样,不是就他的表演,而是就他自命不凡地说了几句无礼 的话时,另外一个临时演员,一个长着乱蓬蓬金发,两只灰色大眼睛和冒冒失失态 度的姑娘游游荡荡走过去。平常,因为她也仅仅是一个没有擅长的临时演员,演牧 羊女露赛特,他本来会说一些下流话,但是由于夏多勒诺穿着一位伟大将军的军服, 他只瞪了瞪眼使她畏缩(他希望如此)。 那个姑娘,毫不畏缩,跟随着他。“噢,拉斐德,”她假装神魂颠倒,“你在 我心中激起那么强烈的爱国心。我怎样才可以为你大人效劳?”“妮科莱,”夏多 勒诺高傲地说,卷了一支香烟,“法国舞台上有你这样没有擅长的人倒也不错。” “我不会永远没有擅长。”她反唇相讥。 “但是你永远演不了将军。”他极其满意地从镜子中看着自己,然后由舞台的 门出去安静地抽抽烟。 夏多勒诺刚一走进圣殿林荫大道拐角,大街上就一阵骚乱,一群人,由于革命 热情疯狂了或者喝醉了,蜂拥过去,大声呼喊,共和国万岁! 国王逃跑了!引起他的注意,实际上,他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个将军!”一个只有两颗牙的女人大声喊叫。 “第一共和国的一个将军,”一个没有棍子篮子,捡破烂的人大声呼喊。 “拉斐德!”一个低潮时在塞纳河里捞废品的女人大声呼喊,她和一些扫烟囱 的人、捡破烂的人们和骨瘦如柴的胸部沾满一道道污泥的流浪儿们,组成这支队伍。 夏多勒诺也许不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但是当他碰上机会时他也是一个很了解要 演什么角色的人。他向大约有五十个人的人群致敬。这种相互承认,是瞬息之间发 生,富于感染力的,在这一群有眼力的乌合之众盛情邀请下,夏多勒诺将军接受了 新指挥权。那个夜晚没有他《当你回来时》依旧演出了。他永远没有回到剧院,至 少没有回到舞台上。 由于过路人们和表演者们参加,人群骤增。他们从一个小贩的大车上解下一匹 马。靠着乌合之众的帮助,将军骑上这匹马,骑在马背上,他们引着他穿过巴黎一 条条街道,人们从每一条街上参加进来,集合在后面,挥手致敬,歌颂共和国万岁, 向市政府大厦走去。在一具具尸体依然横陈街头,眼睛睁着,从昨天夜晚就一动不 动的地方,人群绕着它们分开,快速,毫不注意地就像河流为了适应巨砾分开一样。 桑松内特和帕乔利纯属偶然地在圣美里教堂前面伦巴第大街上赶上这支游行队 伍。他们加入人群中,其中包括走来留心观察她的同伴的那个冒失的金发临时演员。 护送那位新将军去市政府大厦,他们欢呼喊叫着穿过一条条街道,人们从窗口和阳 台上探出身来,男人们从咖啡馆走出来,高高举着酒杯,向新将军和新共和国致敬。 夏多勒诺是历史发展这个阶段的一个人物,被革命不可抗拒的磁体、这团淘气的军 官们、捞取有用物资的中士们和一大群肮脏的步兵拉着,终于到达把夏多勒诺拖去 的市政府大厦前面,被一大群捡破烂的人引到一楼,他们闯进政府大会客室,把他 介绍给临时政府。诗人拉马丁把他作为公民来欢迎。 “作为一位将军,”夏多勒诺纠正他说,“我向你致敬,诗人总统。”显然受 了感动,拉马丁说明,“公民称号是第二共和国可以给予的最高评价。”“除了将 军以外,”夏多勒诺坚持说。 “你给临时政府带来什么事情……将军?”那位诗人询问。 那位近来毫无擅长的演员走到阳台上,伸出一只胳膊,使得那位诗人可以看出 他为什么来。下面,那儿,他的随从人员、他的军队、他的马,哦,他的小马,等 待着他;桑松内特和帕乔利肯定是在那些欢呼喊叫欢迎他和拉马丁一起出现在阳台 上的人当中。“Vive le gouverneurdel'HoteldeVille(市政府总督万岁)!”在 赞许的合唱声中,继续发出欢呼声,单调地说出称号,而且反复重复,那个穿牧羊 女服装的金发临时演员欢呼得像他们任何人一样响亮。 “喏,”那个新拉斐德对拉马丁说,“那就是我。市政府的总督将军。”“你 不得不宣誓就职,将军。”“我准备为第二共和国牺牲。”夏多勒诺将军和那位诗 人总统以极其博爱的精神拥抱,但是对观众来说,却非常悲哀,这出戏结束了,那 位将军和那位诗人一起消失了,去领导新的共和国。 帕乔利、欧椋鸟、那一群人和巴黎的乌合之众,像泛滥的一大群人,在码头上 散布开,挤满了一条条狭窄的街道,跨过一具具尸体,朝西方杜伊勒里宫①拥去。 不时发出炮声,但是从来没有枪炮齐发声,仅仅是额外的庆祝礼炮。 战斗那么快就结束了,巴黎人都茫然了。军人(除了国民自卫军,他们已经投 到造反者那一边,不再算军人了),从一条条大街上消失了踪影。没有人能记得巴 黎一条条大街上不密集着各种各样兵种的士兵那个时候。每个quartier (地区) 都有它的兵营,有时有两个,但是所有这些穿着军服的权威人士都消失了踪迹,在 杜伊勒里宫甚至一个卫兵也没有留下。利用他们新获得的自由,各种各样的人都纵 情享受平等和喧闹的博爱权利,川流不息地出出进进杜伊勒里宫,最近国王居住的 那个地方。一扇扇门都打开了,一条条沉重的丝绒窗帘在冬天的寒风中不由自主地 颤动着。帕乔利随着大流进去,但是欧椋鸟的注意力被倒卧在院子铺石路上,干净 利落地给打中心脏的一具尸体吸引住。桑松内特认出他来,这就是那个一天死两次 的年轻人,在慕菲塔德大街上喊“饿死了”,用他玩的把戏捞取一点施舍的年轻人。 一个老头儿,头顶上有一块马蹄形赤褐色斑点,跪在尸体旁边,直到一个尖声 哭喊着的女人扑到它身上,把尸首拉近,来回摇晃为止。那个年轻人背后拴着一块 招牌,为了偷窃枪毙。 “他偷了什么?”欧椋鸟问那个老头儿。 “六个法郎和一卷缎带!”“从王宫里吗?为了六个法郎和一卷缎带士兵们就 杀死了他!”老头儿开始哭诉打死他的不是士兵们,如果士兵们干了那事,他倒可 以理解。“毕竟,杀人,那是士兵们干的事,但是他们把他处死了,”那个老头儿 指着一扇扇窗口露出咧着嘴笑的一张张脏脸,放肆的尖叫呼喊声在回荡的王宫说。 “他们干了这事。”“他们不会把他处死。那些就是像他一样的人呀。”“就像他 一样,”那个老头儿哭泣,“一辈子挨饿受骗,遭受阔人们的打击伤害。他们走进 王宫,第一批像潮水涌来的人,他们给吓得发愣了,他们站着就像红衣主教掉进圣 骨坟墓里似的。我告诉你吧,他们呼吸着国王呼吸过的空气,于是他们摘下帽子, 屈膝投降了!”“不!这不可能——”“我告诉你,我看见了!他们穿过王宫没有 碰一样东西!这个男孩子干了什么——拿起一卷缎带和六个法郎——那是孩子气罢 了,不是犯罪。他们抓住他,他们承担起国王的审判职权。那公正吗?如果那是公 正的,为什么还革命呢?”他哀求说,“人们,那一伙暴徒,他们把那块招牌拴到 他背上。我求他们不要挂,我拼命讲道理,还有另外一个工人,像你一样的男孩子, 我们恳求他们,乞求他们看看他们在干什么,杀死他们自己的人,但是他们说,如 果我们不闭上嘴,我们就受到同样的处罚。”他用蓝罩衫徒劳无益地擦擦鼻子。 “他们使他靠着王宫的墙壁站着,他们就以共和国的名义处决了他。”“不过瞧啊, 就是这些人,他们抢劫到自己都腻烦了!”欧椋鸟大声呼喊,好像那个老头自己没 有眼睛看似的,他们疯狂了,兴高采烈,在寒冷天气里衬衫都没有穿,他们的蓝罩 衣作了包袱口袋把银器运下大楼梯。 ① 法国旧时王宫,现已废,改建成公园。 “我敢向你发誓,事情就是那样发生的。”那个老头望着那群疯狂的人。“我 一辈子都渴望着共和国,而我看到它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吞掉它自己的人。”“好 多年来他一天死两次,”欧椋鸟悲痛地说,“在二月二十四日他只死了一次。”显 然那群乌合之众已经克服了早先畏惧顾虑国王所有权的心理,他们现在川流不息地 涌出杜伊勒里宫,卖洋葱的小贩们穿着公主服装,捡破烂的人们搬运着昨天夜晚还 温暖着王族身体的一条条毛毯。女人们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她们的破衣烂衫扯掉了, 王族的衣服只穿上一半,男人们身上裹着一条条丝绒窗帘和大量将军军服的金色条 带。听到一架大钢琴砰的一声从王宫楼梯上跳下来,一群人尖声喊叫起来,它的粗 腿终于垮了,那架钢琴发出的抗议是深沉持久的。一群男人高高抬起宝座,呼喊他 们要在巴士底广场把它烧掉。欧椋鸟没有加入他们当中:宝座上没有国王,那还有 什么意义? 他走上宽阔的台阶,走进镶花地板在他脚下嘎嘎吱吱响的杜伊勒里王宫。头顶 上,围绕着闪闪发光的一盏盏水晶玻璃枝形吊灯,一个个小天使飘游着,他们的小 红屁股给涂抹在天花板上的黎明色彩照耀着,一个个穹窿集合在镀金的大扇形拱梁 和在中心漆成红色的,光辉灿烂的玫瑰花饰上。欧椋鸟从一个涂上金色的房间走到 另一个房间,每一间都通到下一间,就像无穷无尽的花朵一样,当他走到从衣橱、 镜子、密室和挂着大床帘的床铺的数目判断是王族的私人房间时,使他感到相当头 晕目眩。在其中一张床上五、六个浑身污泥的男女在打滚,在国王的办公桌旁边, 椅子往后翘着,坐着一个妓女,她得意地劈开两条大腿,脚上穿着缀着银色缨络的 蓝缎靴子。河上打捞的人们在一间间小房间里乱扒乱抓,于是一排书发出枪炮声似 的砸到地板上。每个房间都漆成蓝色和金色,所有的墙壁上都涂抹上看上去怕羞或 者极度渴望的巨幅肌肤丰满的裸体画,她们本来就是这样,欧椋鸟估计,她们其实 就是被色鬼和赤身裸体的花花公子包围着。 他发现帕乔利爱慕上一个少妇,当她把一枚胸针别到她的破烂背心上时,她一 边傻笑一边和他调情。一大条饰带缠在她的腰上,在她通常穿着木鞋的脚上,一双 小缎子鞋闪闪发光。她照着镜子朝欧椋鸟露齿一笑。那是热尔梅娜·弗洛里,在慕 菲塔德大街上卖鞋带的那个姑娘。帕乔利给迷住了。 “我看上去怎么样,欧椋鸟?”她问,装得斯斯文文,把一条饰带抛到肩膀上。 “你认识她,欧椋鸟?”帕乔利问,显然极其不安了。 “哦——我——”“欧椋鸟和我是真正的好朋友,不是吗?我看上去怎么样? 你最好还是做得很对,要不然我就使你变成残废。我可没有忘记你管我叫残废的邋 遢女人。”“欧椋鸟!”帕乔利大声说。 “你看上去美妙极了。”她感激地朝帕乔利微微一笑,告诉欧椋鸟他会在楼上 狄安娜画廊找到他外祖母。 “她在干什么?”“生意。还有什么呢?”她返身对着镜子和帕乔利。 桑松内特穿过这些房间,走到杜伊勒里王宫中心大楼梯那儿,上了楼,像梦里 的孩子似的,由于楼房的高度和使人眼花缭乱的家具而头晕目眩。要是他看到直立 的一只只海龟和螃蟹,互相搂抱着跳华尔兹,他都不可能比看到他自己的黑黝黝脏 手移到大理石栏杆上,几乎被一小撮摇摇晃晃的醉鬼——一个穿着貂皮袍捡破烂的、 一个穿着绸缎的服务员、一个穿着晨衣戴着花边帽的军人乞丐——撞倒更惊奇。但 是他们不都是在这儿欢蹦乱跳的暴徒、不熟练的工人们和乞丐们。有穿着礼服大衣 抢劫的男人们,戴着漂亮帽子穿着从女裁缝们爪子里抢来的服装,大肆抢劫的凶相 年轻主妇们;穿着国民自卫军服的人们,有些甚至是军官们,一只胳臂上挂着几个 酒瓶,另一只胳臂上挽着一个个漂亮妓女闲荡到楼下来。好像从疯人院逃出来的十 来个女人,一顶顶松散的帽子戴在她们剃光的头上,喧哗地大声尖叫。顺着脊背和 二头肌波动,笨手笨脚的泥瓦工们,弯着腰,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驮着一把把镀金 椅子和一张张嵌花桌子,大肆抢劫,使他们的女人们高兴得尖声喊叫。有依然系着 白围裙的店主们,依然系着皮围裙的金属制造工们。他认识爬上来的一些小乞丐, 他们从墙上抓走刀剑,用它们来戳刺王族一幅幅画像。有穿着优秀学校,路易大帝 中学、亨利四世公立中学、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校服的学生们。甚至阿尔塞纳·赫维 特都抽着烟在大楼梯上面闲逛。 “喂,偷东西的小家伙,”作为招呼他说,“我看你和你的哥儿们一起抢劫了。” “把你的踝子骨提到你的屁股上,用脚趾讲话吧,”欧椋鸟回答,继续走。 “我要要回我的十个法郎!我要把它要回来!你听见了吗?”“你愈叫喊,你 撒的尿就愈少。”“小偷!”阿尔塞纳大声喊叫。但是集合起来的——虽然未被邀 请——王宫的客人们古怪地瞪了他一眼,穿绒面呢服装的人是少数那种事实对阿尔 塞纳起了作用。他游荡到楼下,发现了亨利四世公立学校的一些校友。 在狄安娜大画廊里国王的餐桌已经摆好,也许是为三十来个人准备的一大桌佳 肴,现在一百多人爬到那儿,胡吃海塞,挤眉弄眼,卖弄风情,安安逸逸,抽国王 的雪茄烟,喝他的酒(酒窖里,大约有四千瓶酒,很快就空空如也了),而且不知 应该如何对付龙虾。他们给枣核噎住,嚼蒿雀的骨头,一个人评论说,“像吃乌鸫 似的,只是更干巴无味。”他是一个戴着油污帽子,穿着破裤子的矮胖子。他的灰 白胡子看来好像用刀子刮掉,而且是最近刮的,他还围着一条曾经给一个公爵更干 净的脖子增过光的长丝围巾。“这要不是欧椋鸟才怪哩!”他大声说,把挨近他的 那个妓女拉到他的膝头上,以便给那个男孩腾出一把椅子。 “喂,船长,”欧椋鸟坐下,把两只脚翘到桌子上。 “吃光了吧!”那位船长豪爽地朝饭桌上作了个手势,他自己又吐出一块骨头。 “这种东西会使你拉血。我可不吃。”那个船长狂笑起来,朝着坐在他膝头上 的那个妓女作了个手势,她从她穿着太太的紫色绸衣里掉下去。“你见过方舟吗, 欧椋鸟?”“你为什么叫方舟?”那个女人狂笑起来。“我像方舟①,宝贝儿!我 以每一次每样东西都要两个闻名!”那个男孩懊恼地脸红了,于是赶快换了话题。 “我最后听到的消息,船长,你偷东西给逮住了,你靠着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好 油水过活。”“我就是这样,孩子。我是4361421 号,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在蒙 特福康也快活得像蛆一样。在巴黎,至少一个罪犯有机会。如果他们把我流放到阿 尔及利亚,哎呀,我的骨头就成了不会说话的野兽们的美餐了,既然在这儿,我就 在雄伟的杜伊勒里王宫这儿,成了法国国王的客人!”他们周围发出呼喊声,革命 万岁,共和国万岁,拉马丁万岁!这时那个船长在膝头上颠荡着方舟,用鼻子挨擦 她的胸部,使她愉快动情得发出长声尖叫。“现在我们都是第二共和国的自由人!” 他呼喊说。“将要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有选举权,我们愿意在哪儿集会就在哪儿集会 的权利,那些会读书写字的人有出版自由。噢,真美妙啊,欧椋鸟。你的亲爹会热 爱它,他会的。这个男孩是我的教子,不妨说,我们一定很不虔诚了,”他对那个 很有眼力的方舟解释说。“很早以前我们一起是囚犯时,他父亲死在我的怀里,我 抱着他时死掉的。”“当心,船长,”欧椋鸟走开说。这时发出枪声,人人都尖声 喊叫起来,但那只是一个男人,由于酒劲儿有了男子气概,爬到桌子上,朝着排列 在墙上的一幅画像的腹部开了一枪。欧椋鸟的一小群淘气的老朋友们四处寻找刀子 投掷,但是银器早就离开了餐桌,大家哄堂大笑看着一个乞丐往王室火炉里撒尿。 当欧椋鸟走下狄安娜画廊,纳闷人人都那么高兴,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时,外面 阳光冲破二月的阴沉乌云,驰过光亮的镶花地板上。在此以前,他的怒火都对准他 了解的事情和人们,对准警察、他母亲的男人们、偷他东西的另外一些贼和流浪儿 们、小罗克特劳教所的残酷监狱看守们发泄。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要对他生活 生存的寒冷、饥饿、肮脏和混乱条件生气。在他成为《光明日报》社通信员以前, 他认为这些事是完全当然的,想象他活着也会死掉,就像他知道人人活着都会死掉 一样——冬天冻死,夏天热死,浑身虱子,饥饿,肮脏,大部分时间害病,为了争 夺人人都抢夺的同样残羹剩饭而斗争,喝污水,睡稻草床,没有光线,几乎没有避 难所,没有占有贮存食物。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像在绝望中堕落的男男女女,毁了的 孩子们那样生活。那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绝望处境。当欧椋鸟沿着糊着缎子的墙 壁,墙上挂着一幅幅肥胖男人们和高傲女人们的金框画像的走廊走下去时,桑松内 特对他们,对王宫里的一切,由于它的新奇而感到的不断增长的厌恶怒火变得更强 烈了: 他怒斥——认为大多数人都应该像他那样生活,处在贫困苦难中、遭到轻视、 总是害病——那种观念。 ① 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方形大船,每样活物带进方舟一对。见《旧约·创世 记》第六章。 随着两声快速短促爆炸声而来的一声口哨使他突然停住。在走廊尽头,坐在王 室一把椅子上,他看见他外祖母,那个旧货商,克拉索克斯伯爵夫人在用王室的货 物做大生意,容德雷特们站在她的两侧,这些人最好描写成她的奴隶,尽管他们表 现得像是她的骑士。他们二十几岁,但是显得大一些。提到容德雷特们总用复数。 他们是难以区分的;他们穿着灰胡桃色大罩衫,缝制得整整齐齐的裤子,戴着一样 的蓝帽子,穿着木鞋。自从1832 年12 月那一天她发现这两个男孩在一个门口冻 僵了以后他们对伯爵夫人就狂热地忠诚。他们的父母把他们卖给一个女人,她进监 狱时无意地抛弃了他们。他们饿坏了,干咳,浑身伤痕,流着血,快冻死了,直到 她偶然发现他们为止。她当时不是伯爵夫人。她是达丽亚·德里奥,一个捡破烂的, 精明、精力旺盛、永不休息,不过仍然是个捡破烂的,简直养活不起另外两个人, 但是她把他们带回家,像儿子似的养育大他们。他们永远没有离开她。他们彼此也 永远没有分离,但是他们放弃了说话的习惯,那就是说,也许,他们可以讲话,但 是他们宁愿用只有像欧椋鸟那样的城市飞鸟才懂得的无言用语来交流思想。 看见她唯一的外孙子,伯爵夫人喜笑颜开,桑松内特游游荡荡地绕过她那个小 圈子的外围,一直等到她办完了事。他爬上一把镀金椅子去照照镀金框镜子,真希 望他没有照。他的头发长得掠到后面,但是他的鼻子永远正不了啦,他脏得皮肤黑 黝黝的,疲倦得脸色阴郁。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像两汪黑乎乎的水潭,感觉得正像那 样刚强不屈。他在彭眉胥家的厨房里只时睡时醒地睡了两个钟头,知道在厨师起来 以前他非得走出房间,他过着极其害怕她的切肉刀的生活。 伯爵夫人拒绝买一个女人的衣服,对她的抗议完全不予考虑。“我告诉你,我 利用不了它。它都撕成碎片了。”“不过我非得把它从那个荡妇,方舟的背上扒下 来不可,那是我的,而且——”容德雷特们把那个女人护送走,接着走近伯爵夫人 的是一个虚弱、患肺结核病、以尽善尽美地跪着服务的跪女而闻名的一个温情脉脉 的妓女。从跪女手中伯爵夫人买了一件结着绿色蝴蝶结、镶着黑花边的白绸衣裳和 一副黄色软皮手套,看来真美。由于愉快和获得利润跪女满脸喜色。 伯爵夫人给一把比她的屁股更高贵的人们可能坐过的椅子增了光,但是没有人 能比她更庄严。一个魁梧美丽女人的残骸,伯爵夫人长着漂亮的高颧骨,但是她的 嘴瘪了,完全没有牙了,她的牙床不停地活动着。 她的眼睛明亮,没有因为上了年纪或不幸而老眼昏花,她的双手皱纹累累,坚 硬有力,但是很干净。她的一头白发庄重地盘在头顶上:克拉索克斯伯爵夫人没有 一个假发卷。她离座而起,挽住她外孙子的胳臂,问他愿不愿意要那副黄皮手套。 “不,merci (谢谢),你留着吧,伯爵夫人。你戴着合适。”她把他紧紧抱 在她的大胸脯上,揉乱他的头发。“不再有虱子了?”“只有强壮的活下来。”挽 着他的胳臂,他们在狄安娜画廊周围溜达,那位伯爵夫人好像生在这儿似的。她是 世界上完全清楚地知道她重视什么的少数人当中的一个。桑松内特是她重视的人物 当中的一个。“我带来现款,”她自豪地说。 “把一座王宫装在口袋里吗?”“现款是首要的法则。而且是首要的爱好。没 有人真的喜爱这个——”她把朝臣的一把椅子踢到一边。“把下层群众真正喜爱的 东西给予他们,那就是我说的。硬币。现金。我为什么争着要这些破旧衣服呢? 她们都争着卖给我。她们都这样。你自己看看吧。我,我在这儿要挣到一些漂 亮衣服,不过我必须现在弄到手,趁着它们还无损伤。这些衣服出了这儿,穿在像 方舟那样的圣拉扎尔的妓女们身上以后就毫无价值了。”“船长也出了监狱。你看 见他了吗——”“夏天以前他就会回到监狱。他是合唱队的一个家伙,欧椋鸟。在 巴黎所有的大合唱队——福斯监狱、马扎斯监狱、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圣佩拉热 监狱——都唱过歌。”“人们再也不会像那样生活了,伯爵夫人。在共和国里每个 人都会有选举权。现在市政府大厦里有一个诗人。这是革命!”“共和国,帝国, 国王——呸!”伯爵夫人往镶花地板上吐了一点看不见的东西。“我活得很长,很 了解情况了。千万不要使你这自命不凡的蠢货陷入共和国的苦境。”“我相信它。 这儿真的发生了一些新事物!看啊,穿礼服大衣的人们和工人们是朋友,团结起来。 终于来临了,在工人们和不从事劳动的人们中间我们有了博爱,由于选举权我们会 获得平等。我们会获得自由,伯爵夫人!”“革命以后,我的孩子,狗群还在大街 上闹腾吧?一只只猫还在夜里叫吧?穷人还处在贫困中吧?而且阔人永远——不知 怎地——爬回高高在上的地位上?”“这一次不会的!难道你感觉不到吗?这就像 ——”她吻吻他的脸蛋。“你为什么认为他们把它叫作革命,欧椋鸟?因为它转来 转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