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当桑松内特终于回到康布雷大街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但是所有的灯光都照 耀着报纸,他们的报社是大街上唯一没有关窗户的。就此而言,在任何大街上,虽 然在这些arrondissements (法国大城市的区)——在漂亮的林荫大道和里沃利大 街之间,那些被抛弃了的财富、商业和娱乐的大街上——有士兵,但是没有街垒, 没有战斗。 他绕到后面,打开门,倚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令人愉快的声音,一台台 印刷机的当啷声和嘎吱声、人声、当印刷间通宵工作时那种不停的活动声。“那是 欧椋鸟。”一个学徒大声呼喊,于是维迪尔放下工作,把那个哆哆嗦嗦的欧椋鸟拉 到怀抱里。 偎着维迪尔那一身发出油墨、汗水和金属香味的工作服,加布里埃尔想他可能 哭起来了。他恋恋不舍那个温暖的怀抱。“帕乔利呢?”他终于问道,“他回来了 吗,摩西?”维迪尔的脸沉下来,于是欧椋鸟哭起来,“他们要把我们像害虫一样 杀死。”珂赛特从编辑部办公室卡嗒卡嗒走下楼,马吕斯就在她后面,他们加入在 冰冷的火炉附近用毛毯把欧椋鸟裹起来的维迪尔、另外一些印刷工和学徒们当中。 珂赛特把他的湿头发从他脸上掠开;他的嘴唇划破了,他的目光凶狠可怕。她 抚摩他的头发,“你出了什么事?他们怎样对待你了?”她揉擦他的双手,“他们 和孩子们开战吗?”“他们和所有妨碍他们的人开战。”维迪尔对马吕斯宣布,他 要去街垒。“帕乔利没有回来。泰雷丝在街垒上。他们在圣丹尼斯沿线战斗,就在 我们家附近。我不能留在这儿!”马吕斯把手放在年纪大一些的那个人肩膀上。 “你是唯一能干这种工作的人。我们是唯一一家支持反抗者的报纸。这是你的街垒。” “我只把帕乔利找回来。”维迪尔抑制住强烈的感情。“他回来的时候,他带来了, 我的意思是说,他使我回想起我过去是个男子汉,那个男子汉——”“你依旧是那 个男子汉,”马吕斯说,“你履行了你的誓言,维迪尔。我们履行了我们的誓言, 维迪尔。我们为共和国工作。我们怎么知道它会背叛我们呢?现在我们必须为革命 工作。革命和共和国分裂了。 共和国属于蒂埃尔之流。财产、利益和秩序,那就是他们安排来代替国王的东 西。什么也没有改变。我们有一个新政府和同样的宿疾——匮乏、贫困、愚昧无知 和疾病。”“我想杀死议会的议员们,那些虚伪的骗子们。”摩西严肃地抿拢嘴。 “用油墨杀死他们,”马吕斯劝告,“到中午我们必须把这一版印出来,然后 再准备印刷。欧椋鸟,请你到楼上,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我们好吗?”“我能先吃 我的一刻痕面包吗,先生?”他哆哆嗦嗦地朝着他经常睡觉的床铺点点头。“那是 什么意思?”珂赛特问。 欧椋鸟富于表情地耸耸肩膀,“你买面包,面包师傅就在刻着你的名字的木棍 刻上一道印儿,到月底他就告诉你欠多少钱,如果你不付钱,他就留着你那根棍子, 不再卖给你面包,直到你付了钱。”一个学徒把面包递给他,他感激地扑上去猛咬 一口。 现在天大亮了,在编辑部办公室里,珂赛特熄灭了灯。空中浓烟弥漫,虽然这 儿空荡荡的。他们三个人坐在屋子中央绿台面呢桌子旁边,欧椋鸟依然抓住他那条 毯子,讲述他的所见所闻,而马吕斯和珂赛特,他们两个由于缺觉脸色阴郁,严肃 地倾听着,马吕斯玩弄着一支铅笔,记笔记,问问题。当欧椋鸟讲到机动警卫队立 即处决人时,马吕斯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们的军官们在哪儿?”他问,“谁授权他们处决?”“他们根本没有军官。 他们有军服。他们有枪。那就足够了。军队就放纵他们残害人民。像一只只狗,像 一群疯狗。他们打死的男男女女本来可以成为囚犯。到中午机动警卫队就会到了慕 菲塔德大街,开到外面意大利防寨。”欧椋鸟的嘴唇颤抖起来,他擦掉眼里的沙子。 “城市其余的地方呢,先生?”但是马吕斯说不出话来了,他起立,走到窗口,依 然玩弄着他那支铅笔。 “他们依然在河这边坚持到底,”珂赛特说明,“尽我们知道的,他们从一个 街垒跑到下一个街垒,可能的时候就防守,进行狙击。在圣安东尼大街,他们占领 了守卫着巴士底地区和周围一切的大街垒。据说那儿和御座地区之间有一百座街垒。” “要是他们能占领市政府大厦就好了,”马吕斯从窗口说,“也许……”枪声又响 起来,不在附近,但是很引人注意。 “是卡芬雅克将军发动了大屠杀,”马吕斯回到珂赛特和欧椋鸟那儿,“他们 把他从阿尔及利亚叫回来,他为在那儿残酷无情镇压土人的手段而受到赞扬。现在 他再一次镇压本国人,不是吗?法国本国人。巴黎本地人。他今天结束时就会把他 的部队从南边拉出来,运用一切力量来攻打圣安东尼大街、圣丹尼斯大街、圣马丁 大街、整个城市东半部。”欧椋鸟抛掉毛毯,跳起来。“听听枪声,先生!受难修 女街,那是战斗中间的一座孤岛。圣安东尼大街在东边,巴士底地区在南边,圣马 丁大街,圣丹尼斯大街,都在北方和西方,先生,芳汀小姐在那儿不安全!”他喘 不过气来,而且补充说,“你的儿子,你的仆人们,你姐姐也不安全。”“我姐姐?” 马吕斯询问。 “那位老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另一位小姐。”“阿德莱德姨妈,”珂赛特提 示说。当黎明升上城市天空时,她咬着嘴唇,倾听着逐渐升级的战斗声音。“现在 我真希望我们把让吕克和芳汀送到堂兄弟西奥家了,马吕斯。”“他们在家里受到保 护。有几个大门,后面四周有厚厚的墙壁。让吕克是认真负责的,”马吕斯皱起眉 头,“如果可以信赖欧椋鸟从意大利防寨走到康布雷大街,带来战斗的消息,那么 肯定可以信赖让吕克锁上房门,保持着警惕。”“他能吗?”珂赛特担心地问, “我们离开时,战斗离得很远,在运河边,但是现在——”“先生,夫人,请让我 去你们家,把你们的孩子们带回来。这儿好一些。林荫道附近这儿没有战斗。士兵 们没有——”好像立即使他的希望落空似的,康布雷大街发出鼓声和军人的沉重脚 步声,停在《光明日报》社大门前面。马吕斯俯视大街。“正规军。”他说,当下 面发出敲门声时他穿上外套。 珂赛特跑到窗口,看到大街上有一个军官和大约五、六个士兵。“他们要干什 么,马吕斯?”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这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和 欧椋鸟一起回家去,带着孩子们,你们都去西奥家。欧椋鸟,”他转向那个男孩, “你要照料她安全回到家,而且——”“依靠我吧,先生。”“我已经依靠你了, 远远超过你了解的。”他把珂赛特拉近,吻吻她的面颊,抱住她,这时,维迪尔上 了楼,他的脸色完全是一片仇恨。 珂赛特和欧椋鸟跟随着马吕斯和维迪尔走进印刷间,当那个军官敬礼时那儿的 人们都拥上前去。 “彭眉胥公民,《光明日报》社的编辑和业主吗?”看到马吕斯点点头,他递 给他一张文件。“我接到的命令。卡芬雅克将军命令我查封《光明日报》出版社— —”“卡芬雅克在这儿没有权力。”“公民,议会已经宣布巴黎处于戒严状态。议 会已经同意,只有一票不同意,把全权,专政权力授予卡芬雅克将军。只有将军才 能拯救法国免遭造反者的毁坏!”“但是将军不能封闭报纸啊。”“在戒严状态中 将军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那个军官对他的士兵们点点头,他们带来格格响的几 条大铁链和沉重的铁锁。“我奉命执行。 你的一台台印刷机查封了,你被逮捕了。”“下流坯!”维迪尔朝他冲去,但 是那个军官拔出刀来。 “命令所有人离开这栋楼房,不然就被逮捕。”“多久?”马吕斯问,“我的 一台台印刷机必须停止运转多久?”“直到卡芬雅克将军颁布另外的法令为止。” 发出一条条铁链缠绕直立着的一台台印刷机的格格、当啷、捶击的响声。但是,倘 若它们有来自维迪尔的那种生命力,这些印刷机就会发出可怕的呻吟声。 “我一个人被捕吗?”马吕斯问,他的镇静比维迪尔的激怒更可怕。 那个军官点点头,于是马吕斯叫他的工作人员们离开。 “你们把他带到哪儿去?”珂赛特大声呼喊,“去哪儿——”“去巴黎裁判所 附属监狱。”“审问吗?”她恳求那个军官,“审问吗?”“不审问被捕的编辑们。” “难道共和国不需要审问吗?”“夫人,在议会颁布另外的法令以前,卡芬雅克将 军就是共和国。”“我们以诗人开始,以将军完结吗?”她怀疑地问。 “我们没有完结,”那个军官冷静地通知她。 那种令人寒心的思想,担心会发生更糟的情况不知怎地弥漫在印刷间,马吕斯 叫大家立即离开。维迪尔说他去圣丹尼斯街垒,马吕斯悲哀地点点头。 士兵们用链条捆完一台台印刷机,屋里寂静得可怕。印刷工们和学徒们鱼贯而 出,走到大街上,珂赛特和欧椋鸟跟随着马吕斯和士兵们。 那个军官向马吕斯要《光明日报》社楼房的钥匙。 他把它给了他,但是他的嘴唇紧闭,他的未刮过的面颊苍白。“我为第二共和 国战斗了一生。现在共和国——不是国王——而是议会,像绵羊一样畏缩,把他们 的职责出卖给一个屠夫。那个屠夫告诉他的士兵们愿意处决谁就处决谁,男人们, 女人们——”他望着欧椋鸟——“孩子们。议会允许那个屠夫夺去人的生命,抢去 权利。印刷机给用链条拴起来,我不经审讯就给关押起来。”马吕斯望望珂赛特, 他脸上没有丝毫震惊或痛恨的神色,只有那种费解的悲哀,就像一个人参加最好朋 友的葬礼,或者埋葬他青春时代的美梦那种神色。“卡芬雅克将军使我沉默下来干 得真好啊。我确实是共和国的敌人。不过我是革命的朋友。”“那就足够了。你是 安安静静地走呢,还是让我给你戴上手铐?”“当然可以,”马吕斯伸出两只手腕, “千万不要说我无声无息地走了。”听到脚镣卡嗒一声锁上,珂赛特哭起来。自从 冉阿让举行葬礼以后她就没有看见马吕斯这么绝望过。“我将要把你弄出来,”她 发誓说,“我会的。我会竭尽全力,马吕斯,你不会待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里。 我会找到方法!我现在就去!”“不,”他说,“让欧椋鸟送你回家。不安全。 如果我知道你很安全什么事我都能忍受。”“我会送她回家,先生。你的家属和我 在一起会很安全。不过那以后,我就去圣丹尼斯街垒,和摩西一起战斗。”“你不 能去!”珂赛特大声说,“你只是一个孩子。”“昨天夜晚以后就不是了,”他用 真的不像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回答。 士兵们密集在马吕斯周围,那个军官把钥匙插在锁里,于是金属最后一转把门 锁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