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六月战斗以后六月里有些日子。七月里有些日子。八月里有些日子。 到处有迹象表明,这座城市,或许会慢慢地恢复平静。医生们、律师们和法官 们活跃得像发了狂似的。挖坟的人们也一样。慢慢地安置死人的事清理完了;几乎 每具尸体都有人认领了,其余的就扔进公墓里。当一处处市场暂时重新开放时,商 品和供应品又回到城里,不过卡梅斯市场广场直到第二年才加快了往日的进度,人 们说喷泉上那个石头眼睛的女人有时候依然痛哭,她那池子里的水都变红了。 城市整个东半区都挖起来,大部分毁坏了,变成废墟。有重建的工作,但是几 乎没有工人承担这项工作:好多死者、受伤的人们、被逮捕的人们、关在监牢里的 人们和很快就要流放的人们是细木工人们、木工们、安装玻璃的工人们、泥瓦工们、 搬运灰泥砖瓦的杂务工们、搭脚手架的人们、在上面跑来跑去的孩子们、这种或那 种建筑工人们。哦,也许他们会在阿尔及利亚建筑。甚至捡破烂的队伍也相当稀少 了。必须有人打扫、筛选和处理全部碎砖烂瓦,打成包运走,不可避免地在瓦砾堆 中发现气味难闻的、令人惊奇的事物;只能期望捡破烂的人们挖掘、翻找和触摸这 样一堆堆混乱不堪的东西。 也许最鼓舞人心的恢复迹象是马车的数量。慢慢地城市的马车交通好起来;公 共马车、二轮轻便马车、四轮马车、单马双轮轻马车、小型出租马车、运货马车, 在铺路石上震动地嘎啦嘎啦行进,在铺路石给挖掉的道路上咕咚咕咚行驶,从烧毁 了的一栋栋建筑物的空框架旁边和一座座桥上驰过。 在星期五,战斗以后一个星期,在小桥那儿,一辆出租马车在滑稽咖啡馆前面 停下,那儿法根尼斯太太已经把窗户安上。至于那块镀锌柜台,她凑合着用搭在两 把椅子上支撑住的一块木板,虽然她的存货耗尽,但是她把酒里掺更多的水,就开 门营业了。一个女人下了出租马车,走进滑稽咖啡馆,引起法根尼斯太太的注意, 那就是说使她立即产生怀疑。 这个女人蓝眼睛,她的一头棕色秀发光滑朴素地罩在一顶质量好的灰色女帽下, 白缎子褶裥饰边围住她的引人注目的脸,系着红缎带。法根尼斯太太非常喜欢女帽。 穿着体面,穿着豪华,那个女人穿着一件色彩暗淡的淡紫色女上衣,而且令法根尼 斯太太惊异不止的是,她询问拉斯考克斯夫人。 “她回去工作了,”那位咖啡馆女老板宣布,“不过你来得太早了。 她还没有来这儿。这是夏天六点钟。”“我明白了,”珂赛特说,显然失望了。 “实际上我寻找的是她儿子。”“小要饭的。”“那么你看见他了?”“小要饭的 走掉,把自己给害死了。”珂赛特脸色苍白了,法根尼斯太太给她倒了一杯掺水白 兰地,要了她双倍价钱,说她确实不知道。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看见过他, 如此而已。战斗星期一结束了,这是星期五,除了传说他曾在圣丹尼斯大街战斗过, 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任何消息。“现在米米来了。 你说什么要小心。她很困苦。他是一个讨厌的小家伙,而且是一个贼,当然啦, 不过——”珂赛特在不理睬她的拉斯考克斯夫人对面坐下;她毕竟不是顾客。 好像她在跨过一条大鸿沟讲话似的,珂赛特作了自我介绍,但是米米只眯缝着 眼睛。她的视力很差,这就是她在女裁缝那一行工作不好的原因。 她紧张不安地玩弄着发卷和耳环。直到珂赛特提到《光明日报》,米米的表情 才露出喜色。不过或许那是法根尼斯太太端着蓝色酒走近的原故。“我在寻找你儿 子,拉斯考克斯夫人。自从星期一以来我一直在寻找。我在陈尸所和一所所医院里 查找,我没有找到他。监狱——哦,那儿那么混乱。在监狱里他们不告诉我任何情 况,而且我——”“他是一个好儿子。我不关心他怎样关心另外的人们,对我他是 一个好儿子。”“他死了吗?你认领了他的尸体吗?”米米突然哭起来。“认领他 的尸体,我不能干那事。我想,我不能穿过死人那一条条通道,我能吗,如果有我 认识的人可怎么办?肯定有我认识的人们,男人们,躺在那儿,都死了,很可怕。 我不能做那件事。 如果他们中的一个是加布里埃尔可怎么办呀?被那些畜生士兵们打了。 即使他和他们作战我也不在乎!他是一个男孩子!”黑鞋油从她的眼睫毛上流 掉,香粉胭脂成了红色小河从她脸上流下来。 “或许他没有死,拉斯考克斯夫人。如果你没有认领他的尸体,而且他不在陈 尸所或医院里,那么他就活着。不过如果他是囚犯,他们不久就要开始审判。我为 他担心,担心他们会怎样对待他,”珂赛特痛苦地补充说。“他们会把任何衣服上 沾着火药的人都流放了。”“加布里埃尔不会希望我去陈尸所。我可以听见他说。 你千万不要穿过陈尸所,使你自己心烦意乱,米米。那就是他说的话。他照顾我。” 米米喝了酒,轻轻地哭泣。“我告诉你谁会认领他的尸体,”她终于说。 “我告诉你谁不会让任何人拦阻她。卡芬雅克将军本人也拦阻不了那个旧货商 人,我母亲,那个著名的克拉索克斯伯爵夫人。我不去陈尸所。 我不必去。我知道她会去。我知道她会做什么。这是她自己的六月战斗,那个 女人。”“我可以在哪儿找到她?”“走到河边泡沫冲上岸的地方。那个男孩是我 拥有的一切。现在我没有他了。”“如果他活着——”“他是一个囚犯。他们会把 他流放到一个臭气熏人的监狱,到一艘监狱船上,阿尔及利亚一个荒凉的牢房里。 这是谁的过错,夫人?谁的过错?是你们的吗?或许是你们的。如果他没有去为你 丈夫的可恶的激进报纸工作,或许这事不会发生。”米米痛哭,用胳臂擦鼻子。 “我会找到他。我会帮助他,夫人。我——我们——过去关心他,现在关心他。 他是个好孩子。你为他可以感到自豪。”但是米米继续哭泣,于是珂赛特问她是否 可以买饮料。“五个法郎。我敢断定一定是五个法郎。”“是的,”米米一饮而尽。 “是的。五个法郎。”在离开滑稽咖啡馆以前,珂赛特问法根尼斯太太在河边附近 她在哪儿可以找到那个旧货商。 “旧货商店不是挂着招牌的那种商店,”法根尼斯太太带着极其屈尊迁就的态 度说明。“你要么认得出它,要么你认不出。”“五个法郎会帮助我认出它来吗?” 花了五个法郎找到了它。它曾经是烟草仓库,坐落在一个丑陋的大院子里,那儿几 个世纪的尘土和鸟粪弄脏了它的墙壁,那儿甚至在盛夏太阳高照的日子里阳光也透 不进去,落下的光线裂成碎片,是四分五裂,稀稀落落的。狭窄死胡同里铺路石上 长满藓苔,木棚的框架在一只只空篮筐和一辆被遗弃的三轮大车上张着大嘴。破衣 烂衫隔一定距离就乱七八糟地堆着,在阴暗地腐烂。尽管是明亮的夏天,但是所有 窗户都关着,位于这条死胡同的四扇门同样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她听见一扇门后面 几只狗在叫,因此她在那儿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时,几只狗的嘴和龇着的牙齿从门缝伸出来,两只眼睛凝视着她。 珂赛特用颤抖的声音说她要找旧货商。那两只眼睛估量她,清点她的资力和她绝望 的程度。“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我必须见见伯爵夫人,”她庄严地补充说,“告诉伯 爵夫人,彭眉胥男爵夫人想见她。”动了一动,他把那几只狗拉回去,打开门,珂 赛特走进去时,她身后那扇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他把几只狗朝另外一个男人那儿拉 去,那个人坐在点着一支油烛的桌边摸弄一副纸牌。那个人怪腔怪调地吹了一声口 哨,那几只狗就卧下了。那两个人看上去完全相像,穿着灰胡桃色罩衫,面容憔悴, 脸色苍白。第一个人回到她身边,以简明无言的手势,用手指画了一个椭圆形图案。 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印着华丽字体——彭眉胥男爵夫人——的一张名片。那 个人转身,离开,真的消失到珂赛特甚至都没有猜想到那儿有一扇门的门里面。她 不起作用地对那个无论如何也不作声的男人微微一笑。 慢慢地珂赛特仰望架着一根根粗椽子,一根根横梁从一头伸到另一头的高大天 花板,在腐朽窗板缝里透进的光线中,她看到在她上面的高空中悬挂着一件件衣服 :有一些团成球的衣服,用绳圈系在中间,似乎弯成双褶,有一些装在大口袋里像 大蝴蝶的茧子似的,有几千件,因此似乎,可怕地吊着,混合着湿气和早就化为尘 土的一个个人体干了的汗味的烟草气味依然辛辣刺鼻。那些衣服挂在那儿好像期望 随时随刻给人的肉体焐暖,由于人的大笑声而重新振起精神,从它们那令人伤感的 绞刑架上给释放了。 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他叫她跟着他穿过堆着、塞满衣橱、皮箱和没有支撑装 置的搁板的迷宫似的走廊。终于他把她带到一套两个门的房间那儿,进入勉强称得 上客厅的,至少配得上礼仪的一个房间,安着搁板的一个个窗台上摆着一些破古玩, 被烛架照亮。在一张破拿破仑一世的长沙发上,斜倚着克拉索克斯伯爵夫人,珂赛 特那张名片在她嘴边擦过去。那位伯爵夫人似乎使那张长沙发相形见绌,像她原来 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已经不时兴,但并非完全没有式样的古怪服装。好多式样。肥 肥大大的背心是帝国时代的,披肩三角薄围巾是从玛丽·安托瓦内特那儿抢来的, 裙子是百褶裙,花边像瀑布似的垂下的衣袖由于年代悠久变成琥珀色,确实就像伯 爵夫人那两只带着琥珀色斑点的手。 “我在寻找欧椋鸟,”珂赛特开门见山地说,开场白,她猜测,在这儿无论如 何是不适当的。“自从星期一最后一个街垒陷落以后我一直在寻找他。直到找到他 我才罢休。”令珂赛特惊奇的是,伯爵夫人咆哮起来,说他遭了难完全是珂赛特的 过错。“他过去在那儿,过着十分好的生活,必要的时候随便做点零星生意,留心 盯梢的密探,像云雀似的在巴黎周围嬉戏。噢,他的翅膀不时给剪掉,不过他在小 罗克特劳教所的时候,至少我知道他在哪儿。 不是吗,呃?然后你来了,把他带到河那边,让他穿上好衣服,使他勉强能维 持生活,给他灌输了一大堆自由平等的可鄙观念,而且打发他去战斗。”“我从来 没有打发他去战斗!我恳求他不要去!”“而且为什么战斗呢?为了你丈夫的报纸 吗?我用《光明日报》擦屁股。”“我搭救过他,免得他被捕,免得他进监狱,那 个面包师傅本来要——”“是的,看看你把他带到什么地步。”那位伯爵夫人对她 怒目而视。 “把你的白净手放在该放的地方,彭眉胥夫人,使它们离开河流、离开莫伯特 地区、离开贫民圣朱利安教堂、离开捡破烂人们的篮筐、远远离开捡破烂人家的孩 子们。”“如果责备我使你很高兴,伯爵夫人,那么就责备我吧——”“我要责备! 他从来不听我的话。你知道昂贵的煎蛋卷那个故事吗?”珂赛特摇摇头。 “我想你不知道。”她吐出总折磨她的一颗看不见的籽儿。 “我想帮助他。”“现在任何人还能帮助他吗?”“他活着吗?回答我这个问 题。”但是那位旧货商什么也不回答,依然保持着严肃的愤慨神态。 “请你,告诉我他活着。告诉我他没有和其余的人们一起死掉。”眼泪涌进她 的眼睛里,她翘起下巴,使得眼泪不落下来。“我可以帮助他。如果你关心他,就 告诉我他在哪儿,在哪个监狱。他是囚犯,是吗? 被捕的人们中的一个?我会使他获得释放。”珂赛特舔舔嘴唇,更小心地继续 说下去,“我会竭尽全力做一切来使他获得释放,靠着我认识的人们的力量做一切。” “你认识谁?”“好多人,”珂赛特猛吸了一口气,“我认识蒂埃尔先生。”“一 头猪。你和他很熟悉吗?”“很熟。”“他很可恶。”“他权力很大。请让我帮助 欧椋鸟,伯爵夫人,无论你对《光明日报》,或者我在改变他的生活上所起的作用 有何看法——”“那本来不需要改变!”伯爵夫人起立,把她那件非常讨厌的衣服 拖在后面,拖来拖去,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他的生活很好!环顾一下四周,夫 人!他不需要捡你们的残羹剩饭。如果他要捡阔人们的蹩脚货,他可以在这儿生活! 像你和你丈夫这样的人,你们过着你们的过激生活,你们并不懂得自由。你们是奴 隶。你认为你们的钱会买来自由吗? 它束缚住你们,夫人!原来,加布里埃尔,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在他遇到你以 前,他很好,他很自由!他是欧椋鸟。现在他要变成夜莺了。他羡慕你们,”她愁 眉不展地补充说。 “我保护过他,使他免遭逮捕,”珂赛特声明,为自己辩护。 “而且打发他去街垒。告诉我,夫人,你的儿子,他叫让吕克,是吧?噢,是 的,我听人说过你的好儿子的事情,他按照他父亲的原则办事了吗?他十三岁,在 街垒上战斗了吗?”“十四岁。”珂赛特口干舌燥,手心潮湿。与其叫让吕克去战 斗,珂赛特宁愿用链条把他拴在墙上。她理解那位伯爵夫人的深沉激怒,也知道那 种激怒是无可争辩的;她不愿意宣称她和马吕斯也爱加布里埃尔,爱他,赞美他, 感激他;那个可怕的星期六,穿过受难修女街周围的所有战斗地区,欧椋鸟把她送 回家,然后,不听她的一切反对意见,他去圣丹尼斯街垒和维迪尔一起战斗。“欧 椋鸟活着吗?”她又问。“我不希望看到他和其他所有的人一起给流放。”伯爵夫 人的眼睛扑闪扑闪望着珂赛特,她恢复自制,拼命保持尊严,隐瞒着不让这个令人 丧胆的女人知道她出来寻找欧椋鸟时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芳汀告诉了她。 卡雷梅夫人使她想起那个男孩说过的有关滑稽咖啡馆和他的妓女母亲那番话。珂赛 特希望她拥有足够的虚张声势架势,隐瞒着不让那个旧货商知道让吕克曾经说欧椋 鸟是一个撒谎的人、一个贼和一个胆小鬼,一个勇敢的人会拼命阻止人逮捕马吕斯。 珂赛特希望她能隐瞒住她曾经羞愧得说不出话来,不仅仅因为让吕克行为不检点, 犯了规,而且因为他的品质构造中有一种基本缺陷。她比以往更渴望马吕斯和她在 一起。马吕斯会知道怎样对付让吕克。但是她的刻不容缓的任务是使马吕斯获得释 放。自从上星期六,他们封闭了出版社,逮捕了他以后,他就在那儿受熬煎。每一 次珂赛特去监狱,甚至在监狱外面,那股恶臭都使人受不了。 伯爵夫人皱皱眉头,吐出看不见的一颗籽儿。“我认识你吧,夫人,呃?我望 着你,不知道我们是否见过面。”“我们怎么可能见过面呢?”那位伯爵夫人郁郁 沉思。 “请告诉我加布里埃尔是不是活着。”“我有朋友们。监狱里的一个朋友,他 在那儿可不是为了让人在慕菲塔德大街把他打死,为了共和国的乐趣,谢谢喽,而 是为了适当的原因,有根据的原因,单纯的原因。偷窃。那个船长捎信来,说加布 里埃尔在那儿。”“哪个监狱?”“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伯爵夫人咕咕哝哝说, “你为什么显得那么高兴呀,夫人?”“我丈夫,那就是他们扣押我丈夫的地方!” “一时间你认为你丈夫和我的外孙子合住在一间舒舒服服的小牢房里,可以眺望河 上景色,饭食从托尔托尼饭店送进去吗?”事实上,马吕斯和另外十一个编辑以及 二十四、五个倒到造反者这边的国民自卫军军官们合住在一间狭窄、臭气熏天的牢 房里。在中世纪拱形屋顶下十九世纪的人们在黑暗中曾在那儿拉屎撒尿、痛哭呻吟、 陷入极度痛苦中的深地窖里,欧椋鸟和另外几千个人一起躺在肮脏的稻草上。如果 说,七百年前,圣路易曾经慷慨解囊,扶危济困,给这些铺路石增添了光彩,但是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东西来安慰、支持、救济,湮没无闻肯定在等待着他们的 1848 年的人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