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当珂赛特到达蒂埃尔家时,乳色的夏日黄昏已经撒到圣乔治地区,在广场中间 波光闪耀的喷泉里和周围一栋栋豪华住宅的闪亮窗户上发出反光。蒂埃尔家的宅邸 每一层楼有五扇高大的窗户面对大街,一条弯弯曲曲的人行道把客人们引到前门。 不是宫殿似的,但是非常庄严,蒂埃尔家的宅邸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态与圣乔治地区 汇合,这种基调被一道铁栏杆保持住,不过它的目的是把满足情调关在里面呢,还 是把入侵者们关在外边,那就完全不清楚了。至少那是珂赛特走近时想到的,未经 邀请,筋疲力尽,暗淡紫色衣服边由于尘土而变得暗淡无光,她的头发在帽子下面 松散了,汗珠沿着宽大背心连成串,浑身布满一层城市沙土。 这些可不是一个人通常穿着去拜访以前的政府大臣的服装,但另一方面,这可 不是普普通通的拜访,因此她不大关心衣饰的作用,却很关心事情的结果。 这也许是她这方面的一个错误。当那个仆人怀着明显的惊愕神情注视着她时, 她也同样意识到了,而且很可能他不让她进去, 333倘若她没有挥舞她那张名片, 彭眉胥男爵夫人的话。也许为了姿容娇艳她应该修饰打扮,她沉思,这时人声从客 厅里传到大厅里,不同的口音,甚至是不同的语言。然而那张名片在蒂埃尔的仆人 身上就像几个钟头以前它在克拉索克斯伯爵夫人身上一样起了作用。在间隔的这几 个钟头里,珂赛特千辛万苦地、花了大量金钱,才从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看守们 那里得到消息,确实,一个加布里埃尔·拉斯考克斯关押在那儿,不,她不能对他 讲话;也不能对她丈夫讲话。没有人可以对彭眉胥公民讲话,他,他们提醒她,是 奉卡芬雅克将军的特殊命令关进监狱的,虽然造反的人们给打败了,但是将军依然 拥有绝对的权力。珂赛特离开,立即去蒂埃尔家。 谁更好一些?蒂埃尔是1830 年使国王掌握政权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1848 年看着他给赶出去,他二月迎接了第二共和国,他六月欢呼戒严状态。他使政府里、 出版界、外交使团,在事务和政治方面,人人恼火了二十多年,但是不论执政或者 下野,他都拥有很大的权力。如果,像马吕斯戏弄她的,蒂埃尔有点儿爱上她,那 就更好,珂赛特在他前面的大厅里沉思。冉阿让穿过下水道救了马吕斯;即使她不 得不恳求阿道夫·蒂埃尔,珂赛特在乎什么呢? 那个仆人回来,蒂埃尔的岳母,那个庞大的多斯尼夫人,穿着晚会礼服跟随着。 她注视着珂赛特,好像她刚刚离开慕菲塔德大街似的,而且强调地说明。“一切事 务都必须通过蒂埃尔先生的秘书,至于约会——”“这件事不可能等待,夫人。是 生死攸关的事。”“那么,明——”“直到我和蒂埃尔先生讲过话我才离开。” “关于什么事?”“我只和他讲。”多斯尼夫人把夹鼻眼镜推上去,凝神俯视着以 军校学员毫不垂头丧气的立正姿势站着的珂赛特。她身后跟着一个仆人,多斯尼夫 人消失在客厅里。 那个仆人回来时,他把珂赛特引到蒂埃尔的书房,一间大屋子周围摆着数不清 的古玩、镶着镀金大镜框的一幅幅巨幅绘画、一个个矮书架上摆满无穷无尽千篇一 律都用巧克力棕色皮封面装订着的书籍。一扇扇高大窗户朝西,夏天浓重的苍茫暮 色降落到精工细做、图案复杂的地毯上,她走到屋子尽头的壁炉边,沮丧地看到壁 炉架上那面镜子里照出的她的不整洁、一道道泥土印的映象。她撩起裙子,提提衬 裙,把脸上的泥土擦掉,至少把脸周围的泥土擦掉。摘下帽子,她开始急促地又拢 拢头发,她的双手抓住头发,一种既亲密又放纵的姿势,蒂埃尔匆匆奔进来时,他 恰恰就发现了她这种姿态。他微微一笑。当他请她喝点酒时,她匆匆忙忙、毫无效 益地别上发卡。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必须说,你显得非常心绪不宁,根本不是毫无瑕疵 的你本人了。”“由于求情我来到这儿。”“听起来代价很昂贵呀。”“我丈夫— —”“当然啦。全巴黎都知道。埃米尔·吉拉丁和拥有不到四千个读者的报纸另外 十一个编辑给关押起来多有趣呀。”“他们处置我丈夫的手段是完全不合法的,违 反宪法,违反共和国的法律——”“共和国稍微年轻了一点,还没有宪法。直到秋 天我们才会有。”“违反共和国的原则,”珂赛特坚持说。 “由于军事紧急情况,原则不得不推迟制订,夫人,由于我们的勇敢军队打胜 了,现在它仁慈地作我们的后盾。”他强调我们这个字眼。 “他们不是勇敢的。而且他们肯定不是我的,蒂埃尔先生。他们残杀自己本国 的人。”他继续以他那种卖弄学问的乡村教师方式说下去,“你肯定聪明得足以理 解,如果这个共和国完全成功了,那可不是因为像你丈夫那些人的努力,而是因为 为它工作的人们的努力。那是因为原来反对它的人们默认接受了它。”“像你一样 吗?”“完全像我一样。相信权力、秩序、利益和财产的人们。”他为财产和秩序 唱赞歌那种思想是不能容忍的。她直入正题。“我需要——我必须——在使我丈夫 获得释放上得到你的帮助,蒂埃尔先生。”“当卡芬雅克将军决定释放你丈夫的时 候,他就会获得释放。”“卡芬雅克肯定可以给说服了,”她恳求说。 “为什么来找我?”“任何事情你都能办到。”一丝微笑扭弯了蒂埃尔一本正 经的小嘴,他示意她坐下。他指着他的一卷又一卷,好多卷《法国革命史》。“你 看过它吗?”“很遗憾,我没有看过,不过我丈夫看过。我完全知道你作为历史学 家的声望,蒂埃尔先生。人人都知道。据说在理论上没有比得上你的人。”她感到 黏黏糊糊的甜干胶片在她的舌头上融化,她赶快拼命把它咽下去。 “你和卡芬雅克,或者他的工作人员们谈过吗,夫人?”“我不能接近他们。 我不能想象他们会有同情心,因为卡芬雅克命令逮捕他。”“你想象我很有同情心 吗?”“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蒂埃尔先生,”她亲切地说,“对于那个将军说法 可就不一样了。”“他威胁要打死我。你知道那事吗?造反的人们接管了整个城市, 他们占领了巴士底地区,他们就要攻打市政府大厦,于是我对他说,把你的军队从 城里撤出去,在城外,凡尔赛地区那儿集结,从那儿往城里调动军队,从城外打垮 他们,那么他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那是十分好的忠告。二月里我曾向国王提出过 ——而且你看到由于不听我的建议他遭到的苦难。卡芬雅克声明如果我再说什么, 他就会把我打死。你想象得出他的激怒吗?”“无论如何,政府胜了,”她冷冰冰 地说。 “是的,但是许多造反的人从防寨逃掉。如果部队从防寨开进城里,造反的人 们就会陷入困境了。”实际上维迪尔和泰雷丝已经从圣丹尼斯防寨逃脱了;刚好那 天早晨一个穿过受难修女大街,喊叫着兜揽生意,来到房子后面,表示要给他们打 扫烟囱的工人,给她捎来信儿,说摩西很安全,泰雷丝也很安全。 “还有一件事,”她急忙继续说下去,“另外一个囚犯。一个男孩子。《光明 日报》社的通信员,一个以欧椋鸟而闻名的男孩子。他也是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 一个囚犯。”“和埃米尔·吉拉丁关在一个牢房吗?”“没有。”“真遗憾。”蒂 埃尔怪模怪样地微微一笑,“有欧椋鸟这样一个名字,我想他是无知、未受过教育、 营养不良、举止粗鲁的。”“他会读书写字。”“像你这样有才干的夫人竟然乞求 饶一个街头流浪儿一命,是很不得体的。”“我并非在乞求饶他一命。他活着。我 在要求给予他自由。他只是一个小男孩子。他会作为暴民当中的一个受到审判,而 且给流放了。”“他是暴民当中的一个,”蒂埃尔评论说。 “不过他那么小,谅必——”“这些人,”蒂埃尔坚信得怒发冲冠,他的嘴收 缩成一条缝,“经常到处乱跑宣传革命。他们搞的是内战。胜利永远属于有秩序、 权力和财产那方面的那些人。为什么每一代人都觉得他们必须挖开巴黎的一条条大 街,自称自由、平等、博爱还可能实现?革命!”他唾沫星飞溅着说。“在恐怖统 治时期你们找到多少自由和博爱,夫人?在绞刑架前面人人是平等的。在波拿巴统 治下有多少自由?死在俄国的自由!死人的博爱。你和你丈夫误入歧途。至于每一 个落入贫民窟的破衣烂衫醉汉为什么该有普选权?财产为什么不该有权利?秩序为 什么不该压倒自由? 不,夫人。你会发现六月战斗代价确实很高。有理智的人们吓坏了。反作用是 不可避免的。不过——”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男孩子的事情上,我劝你让法 律按常规进行。”那不恰恰是那个面包师傅在慕菲塔德大街说过的话吗?让法律按 常规进行。如果她曾经那样,欧椋鸟现在会给关在监狱里吗?他会和少年犯们关在 小罗克特劳教所,而不是和六千个造反者挤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里?伯爵夫人是 对的吗?莫非珂赛特毁了他的一生?她肯定插手改变了它。1848 年把桑松内特从 面包师傅的魔爪中营救出来,似乎是使时光倒流,在1796 年营救冉阿让,报答冉 阿让干预她自己的生活,把她从德纳第一家人那里救出来的机会。是的,她曾干预 了欧椋鸟的生活,也许她引起的变化是不可改变的,但是珂赛特相信要救人的观念 依然存在。“我恳求你,蒂埃尔先生,为了这个男孩子的生命进行干预,为了我丈 夫获得释放进行干预。我乞求你把他们从监狱里救出来。我了解我丈夫。我了解监 狱会如何影响他的健康和精神。”“那可能使他清醒,夫人。也许没有圣佩拉热监 狱的舒适条件坐一次牢会使彭眉胥先生好好考虑一下财产和秩序。就因为他是年轻 人时,他猛地扑向街垒——”“他为什么要放弃他年轻时代的梦想呢?你有梦想吗?” 事实上她根本想象不出阿道夫·蒂埃尔可能有什么年轻时代的梦想,不过任何怀着 极大虚荣心的人,都需要梦想供给它养料。“我丈夫不该为了卡芬雅克任性妄为而 牺牲掉。”“这不是任性妄为。你丈夫站在造反者们一边。处在卡芬雅克的地位我 也会同样做。《光明日报》是非常有影响的报纸。”“造反的人们给打败了。我丈 夫在监狱里衰弱下去。因此第二共和国就更好吗?还有一个男孩子的生命,一个男 孩子的自由——把他流放到阿尔及利亚第二共和国怎么就会更好呢?”“平常我会 说下一次他不会再闹事了。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下一次了。像我说的,夫人,反作用 会开始了。为了他们造反,造反的人们会更糟。他们失败了,他们使法国其余的人 们非常惊恐。”“我根本不关心政治。我关心我丈夫和这个男孩子。”“我很欣赏 你的精神,夫人,你的勇敢,如果使用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不是太强硬字眼的话。作 一个有气魄、有才智、有头脑、却没有实现雄心壮志途径的女人,一定是一件非常 可怕的苦事,”他沉思。“我想象不出任何更糟的事了。”“我恳求你,蒂埃尔先 生,请你使用权势,使这个男孩给释放了——我丈夫——他的健康——监狱会把马 吕斯弄垮。他在某些方面很虚弱。”“在各个方面你并不虚弱吧?”蒂埃尔用手指 敲击着壁炉台等待着没有到来的回答。他调整了一下那儿的古玩,就转身,目光没 有停留在珂赛特身上,却停留在统治着他的书桌的地球仪上。“如果我失败了,你 会恨我的。”“我不会恨你。”“如果我成功了,你就欠我一笔债。”“欠你什么?” 她心里忍气吞声地问。她试图想象蒂埃尔赤身裸体的样子,但是她不断地看到博贾 德把他画成一个不穿衣服的大头娃娃那幅漫画。 “《光明日报》社会欠我一笔债。当这个动乱的共和国终于到了选举法国总统 的时候,或许我就需要收帐。噢,不是这一次,不是今年秋天。十二月我们会从过 去的人物中选一块遮羞布,如果你原谅我这种表达方式的话。拉马丁以为他可以获 胜,这向你显示了他自己的幻想达到什么程度。有谈到波拿巴,路易—拿破仑的古 怪言论。想象一下吧——选举一个按照法律还不能踏上法国国土的人。他现在在英 国等待着废除那条法令。那个愚蠢的傻瓜。”蒂埃尔的大笑声像紧密的连珠炮似地 发出来。“噢,这真是太有趣了。不,我猜想会是卡芬雅克。为了平定了叛乱人们 卑躬屈节地感激他。不过不管是谁,宪法都会禁止他连任。那差不多已经决定了。 我们只需要容忍卡芬雅克四年。现在的一个挂名首脑。四年以后,在1852 年,下 一次选举,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法国总统——那时《光明日报》社就要还我的债了。” 在她沉思阿道夫·蒂埃尔青年时代的梦想时,珂赛特决不会猜想到他竟然自以为是 法国总统。蒂埃尔?那个不相信人民的人是荒唐无稽的。他会成为总统简直是难以 置信的。这个野心勃勃,法国小孩似的人身上确实有一些令人厌恶的成分,然而他 的能力使他自己成为任何政体所必不可少的。绝对必不可少的。不然她为什么在这 儿呢?她以奉承和使他消除疑虑的话回答了,补充说,“你有你自己的报纸,《立 宪报》。”“是的,不过如果我替你办了这件事,将来我就不必收买《光明日报》 社的好评了。从现在起四年。”“巴黎的报纸照例给收买吗,蒂埃尔先生?”“除 了《光明日报》社他们都这样。你不知道?你丈夫以为他可以用预订费和广告填满 他的资产。”说到这儿蒂埃尔又发出鼻音很重的大笑声,“彭眉胥先生从来没有向 你提出可以按照通常的渠道发财致富吗? 出卖影响?散播忠诚?这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加布里埃尔·拉斯考克斯。 他大约十三、四岁。我丈夫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任何这样的事情。”“据说《光明 日报》社钱用完了。”“那不是真的。”“那么是无聊的谣言。”他把那个男孩的 姓名记到一张纸上,把它塞到他的背心口袋里。 “报纸买卖舆论,”珂赛特询问,“它总是那么简单和腐败吗?”“那决不简 单,”一个仆人敲敲书房的门,向他招手。“不过那总是腐败的。现在你要原谅我, 夫人,我有客人们。”四天以后两个穿灰胡桃色罩衫的男人厚着脸皮敲彭眉胥家的 前门。 真古怪伯爵夫人竟然派两个断然放弃语言的男人来送信儿,但是她真这么做了。 那个仆人不让他们进去,而他们不肯离开;他们哇啦哇啦叫喊、咯咯地闹腾、吹口 哨、吵闹得那么厉害,以致最后那个仆人去找彭眉胥夫人,她,听说两个叽里咕噜 说话不清的白痴在前门,就提着裙子,跑到门口。“你们有话说吗?”他们没有话 说。他们有一张画,一只素描的飞行中的欧椋鸟,它在巴黎圣母院两个塔楼上空翱 翔。珂赛特一把把画夺过来,放声大笑,容德雷特们告辞离开时同样发出喜洋洋的 声音。那时,一辆出租马车进入车马出入的大门,车轮嘎吱嘎吱碾过砾石铺路,马 吕斯·彭眉胥下了马车。他的胡子长了十天没刮,他显然变老了,珂赛特,那只百 灵鸟,扑到他的怀抱里。Entr'acte(幕间休息)在罗浮宫①挂着一幅帕斯卡·博 贾德画的,称作《花园书房》的画像,很奇怪,因为它既不是花园,也不是书房, 而是一幅坐在窗口的中年男子的画像。窗户下面堆积着:一支笔、墨水池、奶油色 的纸、一个吸墨器、一支没点着的蜡烛和一个色彩暗淡、削了一半的柠檬。从未拉 上窗帘的窗户透出的光线是发绿的琥珀黄色,占据了大概三分之一的画面,但是它 并未触及完全包围在暗淡色彩中的那个人。暗淡色彩似乎从背景渗出来,集中在那 个男子的礼服大衣,还有他的头发胡子上。他的袖口和领带是无光泽白色的,但是 他的肤色衬托着暗淡色彩光辉明晰得非常醒目。他的双手,虽然没有握着任何东西, 却好像握着似的。它们静静不动,但是绷得紧紧的,愈发强调了双手是空的。 那是一张成年人的脸,一张若有所思的脸,脸色苍白;一丝伤痕明显地穿过右 眼眉,鼻子很端正,但是嘴被胡子遮住。(博贾德对马吕斯的灰白头发采取了艺术 破格手法;它本来会干扰了那种持续不断的暗淡色彩。)但是那个人的凝视目光是 永远抓住人心,使观众们——从最早贬低这幅画的人,其中一个以书面发表,嘲笑 它那种“不可思议的现实主义,提出我们本来该相信它,但是它却不遵守我们相信 的任何东西,”到今天还站在罗浮宫,惊叹博贾德怎么能画出这种眼睛:注视着遥 远的地方,带着一点梦想、茫然、然而令人感到那个人的凝视那么动人心魄的学生 们。对照起来更吸引人的,是他旁边的窗户。如果你能使自己溶入那扇又大又深的 窗户的琥珀黄绿色光线中,你就会出去走进1848 年夏天珂赛特在布洛涅附近租的 东倒西歪的农场住房的花园里,它的窗板都打开,磨坏的台阶通到里面,由于年代 悠久,两百年来木鞋的践踏,地面上撒满沙子。当珂赛特给杰拉德先生写信说马吕 斯的健康和精神受到严重损害——不过她并没有说怎样或为什么受到损害——时, 杰拉德先生给她弄到那所住房。 这所古老农场住房有他们所有人住的房间,包括卡雷梅夫人、几个仆人、客人 们、还有想象出来的事物。珂赛特尽力使它充满笑声和娱乐,使马吕斯的精神恢复。 科利尼来暂住,在塘边踱来踱去,抽着烟,朗诵他永远在写的剧本中的台词。(戏 剧评论家们总写剧本。)博贾德来了,在快要塌了的温室和花园棚子里设立了勉勉 强强称得上工作室的画室,那儿的玻璃那么厚实陈旧,它遮住了光线。有一张书桌 供马吕斯使用,但是珂赛特把它从里屋搬到在《花园书房》那幅画中描绘的窗口。 马吕斯声称既然那扇窗户用作(就像在那幅画里那样)想象可能出现的前景,总之, 幻想的途径,那么这张书桌在这儿就不适合写作。(这就是珂赛特搬动那张书桌的 原因。)不过就是在这儿,也许是在幻想,马吕斯开始不大认真地考虑写他那部杰 作,《1848 年回忆录》的计划。实际写作是以后在更悲惨的情况下进行的,但是 那种意图他是在这儿产生的,就在博贾德那幅画里描绘的书桌旁。当时,在1848 年夏天,马吕斯似乎觉得,如果历史总是胜利者写成的,或许被打败了的人民的声 音也应该听到。那本书直到1901 年才出版。 ① 法国国家博物馆和艺术品陈列馆。 马吕斯坐在书桌旁,沉思默想这些问题时,透过窗户看去,他可能看到穿着黑 衣服的阿德莱德姨妈坐在铺路石板上摆着的长凳上,在杂草丛中散布着的迷人百合 花和叛逃的罂粟中做针线活儿。他可以看到在碎裂的棚架和爬到屋顶上的藤萝中吵 吵闹闹的鸟群。花园那边是阳光充足的苹果树果园,一棵棵果树古老、虫子很多、 木瘤累累,只适合酿苹果酒,下午在这儿他也会发现芳汀在树林下面看书,或者学 树枝上的飞龙①争斗取乐。离果园不远是一片池塘,池水阴暗污秽,让吕克在这儿 往一只划艇里扔石头,直到最后他使它沉没了为止,然后,就没有什么东西使他觉 得有趣了。 在任何这些地方,或者在她耐心地让他画像的博贾德那间画室里,都可以找到 珂赛特。在这幅画上,博贾德也使用了暗淡背景;从看不见的光源发出的光线照亮 她的脸。她的眼睛显然是那幅画的中心,目光凝视着正前方,嘴角微微弯曲,不过 不是害羞,也不是郁郁沉思。整幅画像表示出充沛的活力、现代性。令人震惊的现 代性。早先的许多评论家中的一个把嘲笑倾泻到《彭眉胥夫人的画像》上说,这儿 是一个现代妇女,头发简单地梳到后面,脖子上围着一条窄窄的黑缎带,穿着一件 敞领的夏装,简直是生命本身嘛。《彭眉胥夫人的画像》中的眼睛依然吸引着观众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而且她看上去依然是现代人。 布洛涅农场住房离大海很近,以致他们许多人时常包装好食物整天在海滩上野 餐,那儿有时乌云高高地积聚在深绿色的大海和布满残岩断砬的海滩上。博贾德的 另一幅画像,《散步的人》(洛杉矶县艺术学院收藏)画出远方一个男孩的细长身 影,一个似乎从波光水影中汲取营养的身影,让吕克的赤脚从沙滩上出现,但是他 的身子笼罩在薄雾中。另外一幅,《汽船》(私人收藏品),画出珂赛特拉着芳汀 的手,大风把她们的裙子吹到后面,帽子遮着她们的脸,远方一艘汽船上冒出的缭 绕青烟,袅袅升上天空。 博贾德画这些画像占去的日子仅仅以通常那种冗长沉闷的速度进行下去,但是 对每个度过这段时间的人,时间似乎就拖得很长了,甚至对马吕斯,他到八月中旬 ——那段履行了他青春时代的诺言,却又怀着希望给人毁掉的微妙关键时刻——慢 慢地开始从笼罩着六月的阴暗中出现。 珂赛特得到了报偿。当她挎着一篮子风吹掉的苹果经过他的窗口时,他抬头仰 望,微微一笑。没有什么原因。只微微一笑。就是将近二十年以前,当她,一个挽 着她父亲胳臂的少女,不害羞地还以凝视时他们在卢森堡公园交换的那种立即心心 相印的微笑,于是马吕斯热爱上,倒不纯粹是卢森堡公园那个姑娘,而是被窗框框 着,穿着被蓝色鲜花照亮的一身带着枝叶花纹的白色薄纱衣裳,没有戴帽子,没有 戴手套,她的蓝眼睛含着期待渴望,胳臂上挎着篮子的这儿这个女人。那天夜里马 吕斯和珂赛特离开房子,在果园里树林下做爱,珂赛特想象为了这种欢乐,它的强 度和满足,她的心要破裂了,确信他的健康、他的精神、他过去那种遏制不住的精 力都恢复了。 ① 一种有翼膜能滑翔的蜥蜴。 1848 年夏天的乐趣激增,以复对数激增,在博贾德最著名的一幅画《谈话》 (巴黎多尔塞美术馆收藏)中很明显。一部分铺着白桌布的一张粗桌子摆在果园一 棵苹果树木瘤累累的树枝下,那儿——在树的暗淡大树枝和黑暗阴影,它那鲜艳夺 目的红宝石似的果子下——是一顿饭的最后一道食物:细颈玻璃瓶里的酒,光彩夺 目,还有半块面包,漫不经心放在青葱菜底上的水煮鲑鱼残余,一切都引人想起好 像普通生活竟然能有超出它的短暂内容的意义。在画中一个穿黑衣服的(博贾德漫 长的一生中始终喜爱黑色和它的细微差别)老妇人坐在桌子一头,全神贯注地在削 手里一个苹果。在这个女人旁边是一个长着水灵灵黑色大眼睛,玩弄着细长条苹果 皮的女孩。在桌子另外一头,一片光亮那边,你看不见她的脸的一个女人双臂搭在 《花园书房》那幅画中同一个男子的肩膀上。她在对他悄悄说什么。他脸上的表情 与《花园书房》中的表情完全不同,他的双手,虽然是空的,却不再紧张地要抓住 他失去的什么东西,而且静静地要抓住他还完全找得到的东西。 不大遵循常规的谈话,九月在旧货商的仓库里举行,那时一个少妇,显然怀了 孕,头发蓬乱,一个小孩揪着她的裙子,敲敲那条肮脏死胡同四扇门中的一扇,而 且受到(像所有来人那样)几只狗的口鼻和一个容德雷特的欢迎。那个小孩突然哭 起来,于是她抱起他来,但是除了说声别吵,没有给予任何安慰。她对容德雷特们 宣布:“我给旧货商捎来信儿。现在是共和国了,小伙子们,因此我不必称呼她伯 爵夫人或陛下,即使我知道她认为她是女王。不,我也不要换衣服。”(这可能是 使她那么冒冒失失的原因。)“我的信儿甚至不是捎给她的。那是捎给欧椋鸟的。 他在这儿吗?”容德雷特们的眼睛愚昧无知得呆滞起来。 “他在这儿,还是他和其余的人们一起死掉了?如果他在这儿,他要一直躲藏 到审判结束,是吧?那很机警。至少他在这儿可以喘喘气,”她补充说,昂首阔步 地走进去。那个孩子揪她的头发,她把他的手推开。 她古怪地夹着他的小屁股使他保持平衡。她做仆人的那一家主人使她生了他; 当她“怀了孕”时,他的妻子把她赶出去。那就是热尔梅娜·弗洛里落到在慕菲塔 德大街卖鞋带的地步,住在或许除了蒙特福康,全巴黎最脏的地方,海狸河附近一 间屋子里的原因。因此热尔梅娜很欣赏旧货商仓库里的空气是有道理的,尽管它可 能给烟草污染了。 热尔梅娜从乡间来到巴黎,她的家庭那么穷,他们简直养活不了自己,热尔梅 娜感到令人麻木的一种生活。怀着极大的气魄,她十五岁来到巴黎。城市使她丧失 希望。那个主人辜负了她的信任,但是带着一个小家伙,没有丝毫可以炫耀的成绩 可言,她简直不能回家。她厌恶针线活那一行的局限性, 这一行雇用的大部349 分是妇女。她倒不反对偷窃,但她就是不善于偷。她把罪行仅限于抢劫醉汉的财物。 不大有利可图。她害怕作暗娼,因为害怕在道德大队搜查,在一次razzia(警察抄 查)时给抓住。那个男孩子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是婴儿时她简直忍受不了他,但是 在他长大时,她逐渐忘掉他是怎样怀上的,而且她反倒很喜欢他了。无论如何他是 她的,她具有狂热的占有欲。她的朋友们使她放心,让道德大队发个执照,开业作 fille publique(妓女),并不那么坏;至少你在受冻挨饿,拿六个法郎寻开心时 你会笑几声。他们劝热尔梅娜趁着还很美貌干这事。她生活下去。 然而,二月里,热尔梅娜的前途光明了。从抢劫杜伊勒里宫中,她拿了公主的 胸针和各式各样另外一些华丽服饰。(真令人惊异杜伊勒里宫有多少东西归于慕菲 塔德大街和类似它的地方。)那一天和胸针一起,她也把帕乔利带回家。那个光辉 灿烂的春天,他每天晚上离开康布雷大街,过了河,回家。他与她同床而眠。他把 《光明日报》社的工资拿回来。他爱她。热尔梅娜有一个孩子,各种各样付报酬的 男人们,两个情夫,但是没有人爱过她。热尔梅娜和帕乔利,生活对他们曾经那么 残酷,得到了几分爱情,找到可以使最冷酷无情的生活充满希望和乐趣的那些欢乐。 到了六月,热尔梅娜怀孕了,因此帕乔利禁止她和他一起去街垒。 她也禁止他去,但他还是去了。 “我的信儿是捎给欧椋鸟的,”她又说,声音更响亮,好像容德雷特们又聋又 哑似的。“他在这儿吗?”他们耸耸肩膀,眼珠无知地滴溜溜乱转。 “你们不会写字,会吗?”他们摇摇头。 “我,我也不会写。”她把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放下,走进像观众倒挂着的剧 场似的,广阔阴暗的仓库区域。她双脚分开站着,双手握成喇叭筒拢在嘴上,大声 呼喊,“欧椋鸟!是我。欧椋鸟!热尔梅娜·弗洛里!你记得我,不是吗?那个患 脚踝关节肿病的邋遢女人?”她等待着,但是没有传来回答;尘埃在头顶上回旋, 被高大窗板的裂缝照亮;“如果你活着,我给你捎来信儿!是从两个丑角那块招牌 那儿捎来的,欧椋鸟!那个人从两个丑角那块招牌那儿捎信儿来,他说他想要回他 那顶红帽子。你决定再飞的时候,欧椋鸟,就飞到马穆塞特大街圣马塞教堂,把红 帽子还给他!”1848 年同一个九月,阿兹玛·德纳第自己与人“会谈”过几次。 有几次是与她在新奥尔良得到的,一个漂亮懒散的丈夫埃米尔·查尔斯·图查德用 法语会谈,他有修养,虚荣心很重,但是没有骨气;这个结合很中她的意。然而, 当时,是用英语与阿肯色州赫勒纳县行政司法长官会谈。在他的指挥下,几个黑人 男女正在把阿兹玛的全部家具和动产都搬到她的房子(房子是租的)前面的院子里, 在东西上贴上标签,准备拍卖她的财产还她欠了很久的一笔债。 阿兹玛从纽约城——两万法朗在银行里等待他们,赢得与路易—拿破仑·波拿 巴一同进餐、同床共枕,到阿肯色州赫勒纳,拍卖她的家庭动产——的生活道路是 曲折的。在这条生活道路上她获得了,又失掉了好多东西。她失去丢了他们的钱的 父亲,获得了上述那个丈夫(不妨说)、一个奴隶波利和两个女儿,最大的,爱潘 妮,是一个黑眼睛,坏脾气的泼妇,小一些的姑娘,科琳,老绷着脸,像她父亲那 么懒散。(图查德不是爱潘妮的父亲。)阿兹玛厌恶美国和美国人,但是她在他们 中间生活,靠着他们生活,而且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向他们学了很多东西,因此,她 极力向县行政司法长官解释,这是疏忽,导致这笔意外债务的小误会,如果县长愿 意屈尊迁就劝说市长和她讨论一下这件事——“图查德太太,”(县长把这名字读 成图丘德),“市长命令如果你再来到他的住宅附近,我就开枪打死你。”351 “那么你和市长都是该死的可恶家伙,这个城市的人看着一个夫人受到这样的待遇, 简直是他妈的胆小鬼!”(语言是阿兹玛从美国人那里学到的东西之一。 “不过,那是我接到的命令。”那个县长返身走进她的房子里。 阿兹玛想要大哭。要不是她已经试过却毫无用处她就会大哭的。在无情的九月 阳光下,她在她家里的动产中溜来溜去,不时弯腰抓抓腿上给沙蚤咬过的地方。她 最后一次在她心爱的风琴旁边坐下,踩踏板,鼓起风来,砰砰地敲击出《我们相聚 在河边》和《马萨在寒冷,寒冷的土地上》,以浓重的法国人变调英语和悲哀的结 尾歌唱着。一家人很不甘心情愿地收拾行李去北方辛辛那提,在那儿他们不得不卖 了奴隶。她听说辛辛那提人比阿肯色州赫勒纳人更粗野,更不文雅。即使那是可能 的,另外还有什么地方?在新奥尔良她不能谋生;在新奥尔良人们已经有了阿兹玛 换取来的文雅、语法和教化。这是真的:阿兹玛·德纳第,一个暴徒、窃贼、伪造 文书的人的女儿,确实是巴黎的妓女,在美国“完蛋了”的年轻女人。她以她的法 国口音、她的浮夸态度、她的狂热表达出来的自学音乐谋生。三十三岁时,阿兹玛 依然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不过生命在她的红头发上开始显得有点衰老了,她的红头 发变得暗淡,像砖头似的颜色,母性丝毫没有使她的胸怀和性情变豁达大度。 她停止弹奏,愤怒地看到波利在帮着往房子外面搬东西。她走过去,打了那个 年轻女人一个耳光,把它一把夺过来。 阿兹玛打开包着最近摆在壁炉上的一只小瓷狗的报纸,它的豪爽、逗人喜爱的 笑容使她真想哭,结果,没有哭,她却把它扔了,把那只瓷狗在房子旁边砸碎。她 把那张报纸团成一团,正要把它随着那只瓷狗一起扔掉,这时她的目光突然发现了 什么。那是一张新奥尔良报纸,它说六月法国又发生了一次革命,但是造反的人们, “大部分是下层社会的人”,给镇压下去,共和国政权稳固。 阿兹玛看下去: 十二月法国将选举她的第一任总统。竞争这种荣誉的是拉马丁先生、卡芬雅克 将军和路易—拿破仑·波拿巴,那位伟大皇帝的侄子。波拿巴先生刚刚从英国回到 法国。虽然波拿巴先生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法国国外(包括在我们的美丽海岸上生 活过的几个月)度过,但是他在新的选民们,农民们和工人们中间获得潮水一般的 好感。这是这些人可以投票的第一次选举。好多人认为共和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 使共和国在规定的轨道上前进。谁能比使全欧洲感到恐怖的那个人的侄子更强有力 呢?我们巴黎的朋友们写信说,人们很欣赏波拿巴先生,但是没有人了解他。 “我了解他,”阿兹玛并没有特别对任何一个人说,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她到处乱转,张开双臂,头仰着。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她在堆集在阿肯色州赫勒纳她的全部家庭动产中间 旋转呼喊着。 珂赛特和马吕斯并不认识他,因此1848 年10 月的一天晚上,他们的仆人把 他的名片拿到受难修女街他们家中时,他们感到非常惊讶。他们正在喝午饭后的咖 啡,于是叫仆人把他引上楼来。身材矮小,很不匀称,带着笨拙、模模糊糊的军人 姿态,路易—拿破仑·波拿巴走进他们的生活和客厅。 他拥有很有教养的风度,但是他用不能打动人的腔调,也许是德国人的口音讲 法语,而且他的手指尖都给烟叶熏黄了,珂赛特认为这粗俗得不可思议。( 克里 隆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抽烟那么353 凶的人。)路易—拿破仑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 共和党人礼服大衣、新亚麻布衬衫、白领带、擦得黑油油的鞋,但是他的光荣姓名, 拿破仑,它的召唤几乎清晰可闻地在他周围低声细语。由于那个名字,他带着他的 司命星和命运感。然而,他以平民姿态、共和党人的谦恭有礼姿态出现。 当芳汀在钢琴上不流畅地弹完莫扎特的一支乐曲时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以 年轻人认为是很赏识他们的才能那种庄严的敬意对待让吕克。 他告诉彭眉胥男爵(他自然承认那个爵位),他知道马吕斯的父亲为他叔父效 力,特别是在滑铁卢战役中的英勇。确实,他最后一次看见他叔父拿破仑,恰好是 1815 年6 月他离开巴黎去打仗的时候。“我只有七岁,不过当时就发了誓,”路 易—拿破仑说,他的单纯直率与他的话的分量形成鲜明对比,“如果我叔父倒下, 我就把是法国的光荣的,他的工作、他的名声、他的使命,继续进行下去。但是我 现在回到法国并不是要成为另一个拿破仑。我要成为法国的乔治·华盛顿。我要为 共和国服务,看到它战胜它的敌人。”“依照你的看法,谁是它的敌人,波拿巴先 生?”马吕斯问。 “人类的古老敌人。贫穷、疾病、饥饿、愚昧无知和迷信。当教会对教育有控 制权时,后面两样联合起来行动。教育摆脱了教会,你就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解放 了人们的思想你就解放了法国。解放了法国,你就解放了欧洲。法国必须从教会中 解脱出来,共和国必须从军队中解脱出来。我们不需要一个卡芬雅克将军。我们需 要一个政治家。”“我们需要一个人,”马吕斯干脆地说,“一个会保证出版自由 和集会自由的人。我们需要一个会保证人们的劳动权和劳动不受剥削那种权利的人。 我们需要一个不会因为妇女在挨饿就乘人之危,使她们堕落下去,或者摧残儿童身 心和气魄的共和国,先生。那就是我们需要的。”“那就是我来求你帮助的原因, 彭眉胥男爵。《光明日报》支持那一切。多年来我一直非常欣赏《光明日报》。自 从1840 年我被监禁在哈姆堡垒里时我就阅读它。我请求你支持。选举在十二月举 行,而且卡芬雅克,毕竟,有很多人感激。”“我们鄙视卡芬雅克,”马吕斯说。 “像我一样。”“巴黎的工人们也一样,”珂赛特插话说。“拉马丁背叛了他 们,卡芬雅克屠杀了他们。”“我会投票选你,”让吕克嘁嘁喳喳地说,“我很快 就够年龄了!”路易—拿破仑谢谢让吕克,就喝咖啡。 “在各种各样的人们,平常意见不一致的人们中间,”马吕斯承认,“有大海 啸似的波拿巴主义者支持你。为了你的姓氏他们热爱你,但是他们并不了解你。” “如果你了解我,彭眉胥男爵,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支持我,另外的人们就会 来支持。我贡献给法国的更多。你看过我的小册子,《论消灭贫穷》吗?”马吕斯 看过,而且给予他很深刻的印象。 “在我上大学的年代,我给关押在哈姆堡垒、那座可怕的中世纪石头建筑物里 的六年期间,我写了它,”他露出羞怯的笑容。“我也是监狱改革的坚定信徒。” 路易—拿破仑有一张灰黄色的脸,在下巴逐渐缩小,加重了他沉默寡言的神气。 “我将成为直接了解监狱情况试图改革它的现状的唯一一个总统。”他讲话时,珂 赛特尽力把他们面前这个人的态度和明显的人道主义精神与他们在布洛涅看见给从 浮标上捕捉到的,湿淋淋,不光彩地走进海关,曾经把一只秃鹫拴在船的主桅上, 率领着伦敦服务员们组成的军队入侵的那个古怪家伙联系起来。那样的场面只能宣 称是一场滑稽戏,而不是军事光荣,仅仅是愚蠢的想法而已。她也尽力把他的真诚 和丑恶与他的放荡不羁和与无数女人鬼混的传闻调合起来。人们说他一文不名,除 了他的富裕的英国情妇,霍华德小姐,和他一起来到法国的那个人滥用在他身上的 钱以外。他讲话非常谦虚,但是他的表达方式遮遮掩掩。然而,她想,他的古怪腔 调,他那种不能打动人的身体特征,不大可能归之于多年的流放和坐牢吧?除了坐 牢,自从1815 年以来,他就没有在法国生活过。也许恰恰是这些矛盾最后使他有 了感染力,而他的辉煌名字,只使人头昏目眩。也许他并不是蒂埃尔说成的笨蛋。 马吕斯相信他,那是非常清楚的。在即将来临的选举中,《光明日报》会支持 路易—拿破仑。也许马吕斯一直很相信他,珂赛特沉思。马吕斯对他的亡父怀着的 崇敬心理,由于尊敬不知怎地点燃了他的想象力,使他甚至对拿破仑一世都怀着崇 敬心理,好像这两个死去的军人是一体。 虽然他不可能了解,但是路易—拿破仑谈到监狱改革的话却触动了珂赛特的心 弦,使她想起她父亲冉阿让,他那永远给监狱玷污了的圣洁的一生。他们是相辅相 成的,不是吗,她沉思——很高兴看到反映出新希望、中心和目标——个人的和政 治的,公的和私的,照亮我们想象力的事业,给我们的时代添柴加油的梦想——的 马吕斯那种表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