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851 年12 月1 日晚上,法兰西剧院的音乐指挥,高举双臂,把他的音乐家 们推到新高潮,他的眼睛闭着,只听见他自己音乐的威势和令人心旷神怡的乐声。 甚至那些扮演垂死角色的演员们也都走到煤气灯照耀的舞台前部,对奥芬巴赫先生 怀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吐露出他们的台词。 挥舞棕榈叶片的演员们,在另一方面,按照指挥的一致步调行动,听到演员们 的台词都给淹没了就微微笑笑,让观众看着那些没有台词的更好。观众里肯定有几 个人眼睛只盯着妮科莱·劳里奥特。在他习惯坐的座位上(他太节俭了,没有订包 厢),造针先生,没有带妻子儿女,期待着他和美丽的劳里奥特小姐星期一的固定 约会。从她的有利地点,舞台右边,妮科莱朝剧场另一边眺望,惊奇地看见在彭眉 胥家的包厢里,让吕克,咧着嘴喜笑颜开。今天早晨在卢森堡公园发生了那个事件 以后,妮科莱几乎预料会听到她的情人给流放到瑞士。然而,他却在这儿,他的眼 睛发亮,他的衣服毫无瑕疵,他的朋友阿尔塞纳·赫维特在他旁边。 马吕斯和珂赛特肩并肩坐在杰拉德小旅馆炉火前面,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摆在他 们中间,从大海上刮来的海风吹得窗板格格响。非常惊奇十二月看到他们,而且没 有预先通知,杰拉德先生急忙给他们的房间生上火,现在又给他们斟上酒,收走一 盘盘牡蛎壳,就把他们留在空荡荡的酒吧里,那儿火光在珂赛特的光亮头发上闪烁, 马吕斯倾听着,有时皱着眉头,时常畏缩着。珂赛特对他讲她多么不了解她母亲, 她能记得的童年冉阿让救她以前的事,她怎么得到百灵鸟这个名字:天一亮就起来, 拿着扫帚扫地,提着水桶打水,在滑铁卢中士客寓保证只有皮带抽,受冻挨饿,提 心吊胆,那儿有一辆给遗弃了的炮车当作爱潘妮和阿兹玛的秋千。“我必须推着她 们两个荡秋千,唱她们最爱听的歌。”珂赛特把双膝缩到她的暖和裙子下面,脸趴 在那儿,马吕斯抚摩抚摩她的头发。 “到今天,我还能唱,那支讨厌的歌,《去叙利亚的骑手》。”军乐队开始演 奏《去叙利亚的骑手》,路易—拿破仑的母亲、霍顿丝写的曲子。在总统的沙龙这 儿,他主办平常星期一晚上的招待会,五、六百人,大多数人穿着耀眼的军装或者 高级教士的法衣,许多人佩戴着荣誉勋位勋章。在许多漂亮的女人中间,图查德太 太看来特别吸引人,她的衣裳——镶着黑花边的白绸衣上装饰着一个个绿丝绒蝴蝶 结——豪华得足够王妃穿的。(事实上它过去是一个王妃的,1848 年从杜伊勒里 宫给劫掠走。阿兹玛从旧货商人那儿租来,而且谁也不知道。)挽着那个必须履行 义务但是并不过分苛求的图查德先生的胳臂,阿兹玛走近亲王总统,行了一个屈膝 礼。露出相当慌乱的怪相,路易-拿破仑提醒她这是一个共和国。“那么,我又愉 快地回想起,”她甜言蜜语地说,“一个女人可以在男人们中间认出一位亲王的帝 国时代。”路易-拿破仑以食指的放肆手势来回报,半似教皇的祝福,半似耍笑的 劝诱。 谈话杂乱无章,乐队毫无生气,亲王总统比平常更烦躁不安、更沉默寡言, “据说,”客人们当中的一个小声说,“他懂五种语言,但是那一切他都不讲。” 招待会只持续了一个钟头。然而客人们中间有四个人早晨一点钟又约好与路易-拿 破仑一起在书房里会合,他会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打上卢比孔河①标记的信封,打开 它,不仅越过隐喻的卢比孔河,而且越过历史进入声名狼藉的时期。这些人是:一 个长期吹牛拍马的人、一个将军、巴黎警察局局长和路易—拿破仑私生的同母异父 兄弟,莫尔尼伯爵,一个著名的饮食考究的人,他离开招待会,径直去法兰西剧院 他的包厢。 他在幕间休息时到达。 在幕间休息他匆匆忙忙去后台时,让吕克几乎撞上莫尔尼伯爵,说了一声“请 原谅”,他就向舞台门口走去,慷慨大方地给了看门人一笔小费,就打听了一下去 临时女演员们化妆室的方向。它是在换布景的人们、拉绳索滑轮人们的危险曲径尽 后面,妮科莱和另外十来个人合用的一间潮湿房间。给毫无装饰的几股煤气火焰照 亮,那儿只有一扇格子窗、一只污水桶、一面大家合用的破镜子。黑霉绿霉丰富多 采地爬上四壁,另外的姑娘们咒骂他,叫他躲开。 妮科莱挽住他的胳臂,把他引进肮脏的过道里,在那儿煤气灯挨近他的脑袋发 出嘶嘶声,一个抱着一抱长矛的道具搬运工用臂肘轻轻推推他。依然穿着肥大的戏 装,妮科莱浑身颤抖,三番四次吻他,责备他到后台来,问他和他父母发生了什么 事。 “他们走了!他们去布洛涅了,好几天不会回来!”“你的意思是说,甚至没 有——”“我甚至没有见到他们!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或者留下口信——或者什么 话。你看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有整整一夜。我们整整一夜在一起。”“这是 星期一晚上,造针先生来。他的夜晚。”“你并不爱他。”“我当然并不爱他,” 她说,大笑起来。“我爱你。”“好啦——”“好啦,什么?那毫无关系。”“那 时我有关系,”他拉住她的胳臂,使她紧贴在他身上,声音嘶哑地小声说。“我有 整整一夜时间,妮科莱。和你同床共枕。”“今天夜里已经安排好了。我不能改变 它。”“你可以。”“但是我不会改变它。你清清楚楚知道我不会的。你要求我是 不公平的。那是不公平的。现在别像那个样子。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那是真的。” 她又吻吻他。“造针先生付房租。”在煤气灯绿色的耀眼光芒中她的脸有一种奇怪 的生硬色调,她的丰满的嘴唇抿成毫不畏缩的一条线。 “今天夜里,”他小声说。 妮科莱挣脱出来。“明天。”“今天晚上,”加利耶拉公爵夫人对她宴请的右 边那位贵客说,“他们在林荫大道上打赌:波拿巴先生会在国民议会把他撵走以前 赶走国民议会代表们吗?你的赌注押在哪儿,蒂埃尔先生?” ① 卢比孔河,系意大利北部一河流,公元前49 年恺撒越过这条河与罗马执 政决战,喻决定采取断然行动,破釜沉舟。 “无论国民议会有什么缺点,它都是遵守法规的,夫人。政变是非法的。”公 爵夫人的仆人把一片鲁昂①鸭子放在他的盘子里,蒂埃尔呷葡萄酒,好酒,他沾沾 自喜地微微一笑。“明年,1852 年,我们就要给法国选举一位真正的总统了。” 那位公爵夫人玩弄着她的钻石耳坠。“你那不是不坦率吗,蒂埃尔先生。全巴黎的 人都知道国民议会拒绝给予他重新竞选的权利时,路易-拿破仑不会袖手旁观。” “圣诞节和新年就要来临,”蒂埃尔拿起沉重的银刀叉切鸭子。“这是庆祝、送礼、 送小机械玩具的时节。巴黎人没有搞政治的心境,商人们太爱好利润,不允许发生 政变。”“你真以为巴黎的商人们能支配路易-拿破仑吗?”“商人们就像初进社 交界的女子们,夫人。任何玩弄她们感情的人就会发现自己陷入严重的困境。真的,” 他沉思地咀嚼着,“这鸭子使我想起路易-拿破仑。”那位公爵夫人调皮地微微一 笑,俯视一眼她的餐桌。 “鸭子,毕竟,是最普通的家禽场的动物,仅仅是只能由厨师提高它的身价的 一只家禽。路易-拿破仑是在寻找厨师的一只鸭子。”“‘国王可能宁愿找一个厨 师,也不愿找一个将军,’那就是艺术大师们会说的,”卡雷梅夫人果断地陈述, 为了艺术大师蓬松蛋糕的制法,她灵巧地在面粉中间挖了一个坑。“这两者中,厨 师是更重要的。 一个外交官带着一个听候他命令的好厨师,用烤肉叉可以起到一个将军只能用 刀剑起的作用。”芳汀双手捧住她的一杯巧克力饮料,请求她再讲讲卡雷梅外交胜 利方面的故事,一边注视着在卡雷梅夫人的灵巧触摸下,面粉、一点点黄油、两个 蛋黄、一点盐和一杯水就转变成像黄绸子一样光滑柔软的面团。 “那个你做得多么令人惊叹呀!”“经验嘛, ma petite (我的小宝贝), 如此而已。”卡雷梅夫人讲完故事时,芳汀喝完她的巧克力饮料,游游荡荡走到窗 口,眺望外面寒冷的十二月夜晚。“你想妈妈和爸爸为什么几乎没有通知就走掉了?” “也许他们希望回忆一下,想象他们自己是年轻、感情冲动的情侣。”“很难那样 想象他们。”“为什么呀?你父母是特别幸运的人。他们是恋爱结婚的,而且爱情 从未抛弃过他们。喂,那个,亲爱的姑娘,简直令人惊叹。”“在小说里始终是那 种情形。要么是那样,要么是人们逐渐心碎了,为了爱情死去。”“无聊的傻话。” “我不会伤心的,”芳汀从碗里挑起一片撒上糖的苹果。“我打算恋爱结婚。一个 非常富有的人,”她补充说,舔舔糖,“为了爱情。”“你会嫁给你父母叫你嫁给 的人,就像所有其他的姑娘一样。”“我认为人们对待女孩们的态度是犯罪,一直 把我们锁着,根本没有娱乐,直到你家里的人决定把你嫁给一个你简直不认识的人 为止。于是你在那儿,结了婚,困住永远吻他吧。而且,你一旦结了婚,那时为什 么你愿意怎样就可以随便做呢?为什么结了婚的女人会很自由?未婚的姑娘甚至都 不能迎视男人的目光,不能出去,不能——” ① 系法国西北部重要港口、城市。 “父母了解得最好。”“那就是姑娘们伤心死掉的原因。阅读一下倒都不错,” 她挑起另一片苹果,“不过我确信伤心在现实生活中是令人很厌烦的。”那条大街 的名字改变了,但是那个妓院却依旧保持着它过去的名称,Coeur —Volant(飞心), 一颗飞翔的心的符号挂在大门上面,它由一个人所共知的大妈,一个臭名昭著的老 鸨经营。冬天一个没有腿的小提琴手就坐在小酒馆地板上演奏,大妈的笨蛋儿子就 倒饮料(驱散打斗),大妈本人就照料油腻腻的放钱抽屉。两个穿得很单薄,没多 少工作的妓女就坐着完成那套熟悉的仪式,剪脚趾甲,闲聊,等待着顾客们,米米· 拉斯考克斯离她们远一点坐着,紧张不安呷着白兰地:大妈不喜欢看见人们不充分 工作。米米浑身发抖,但是她至少没有在这种恶劣的寒天冻地里在大街上发抖。但 还是,她叹了口气沉思,在独立自主的滑稽咖啡馆那些日子里还是有些好处的。现 在,她天天去滑稽咖啡馆,不是为了喝蓝色酒,而为了喝一喝艾酒,但是她在这儿 工作。在飞心妓院,她有地方住,不必在大街上挨冻;然而不管大妈给她打发来什 么人她都不得不接待——而且毫无怨言地不时接待大妈的蠢儿子。所有的姑娘都这 么做。她愉快地看到一个士兵进来,一个漂亮小伙子,米米注意到,不过真是一个 男孩子,比加布里埃尔大不了很多。大妈接了他的钱,就向他指出米米。他露齿一 笑,给了她一支她很高兴接受的香烟。 他等级颇高,因为他没有抽陶土烟斗,她可以辨别出来。她吹出一个烟圈,评 论了一下最近几天巴黎的士兵数目。 “拿破仑万岁,”那个士兵说,把她带上楼。 “我像拿破仑,”爱潘妮站在镜子前面,手放在紧身围腰上,抬起下巴,好像 注视着命中注定的前途似的凝视着前方。 科琳又洗了一遍那副牌,发了另一手牌。“他长着鱼眼睛,路易-拿破仑确实 长着。”“他没有。”“爸爸说他长着鱼眼睛,癫蛤蟆腿,下等音乐师的胡子。” “你就是嫉妒罢了,”爱潘妮反驳说。 “至少我不是私生子。”“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鲇鱼肠子,亲王总统不会来 参加你的婚礼。”“他也不会来参加你的。把蜡烛拿回来。你知道妈说只点一支。” 爱潘妮把一个凳子拿到壁炉附近,为了在一张张当票和附近古老的滑铁卢中士招牌 上更好好地照照镜子。她把她的黑头发从她的灰黄色圆脸上掠到后面。她长着黑色 小圆眼睛和一张厚颜无耻的嘴巴。“妈说到我结婚的时候,他们就会放弃围绕着共 和国的这一切犹豫不决态度,使我的真正父亲成为皇帝。”她挑战似的把手伸进煤 筐,又在火上添了几块煤。在这筐煤用完时,他们就不得不找一个新商人。他们躲 着最近来讨拖欠了很久的欠债那个煤炭商人的妻子度过上个星期。“要是他们使路 易-拿破仑成为皇帝就好了。想想我们将会多么富裕啊。”爱潘妮-霍顿丝伸出双 手烤火。 慕菲塔德大街上的篝火吸引了吵吵闹闹的一群人,教区里过懒散星期一的残存 人们。从一家家灯光闪闪烁烁关掉的咖啡馆里出现,醉到感情奔放或令人怜悯不同 程度的男男女女都不可抗拒地给吸引到火边,暖气、火焰腾空而起。在公共喷泉对 过铁罐大街角落附近,一大车稻草古怪地抛弃在这儿,一个胆量很大的人使它燃烧 起来。逐渐地人们聚集到大街上,有一些离开附近大楼没有热气的房间,有一些带 来一口口柳条箱和一只只破筐,使火焰一直燃烧着,受人欢迎的大火,劈劈啪啪冲 上天,照亮了桑松内特、帕乔利、怀孕七、八个月的热尔梅娜·弗洛里和另外二十 多个人的面孔。他们伸出双手取暖,伴随着两个小提琴手、一个吹长笛的人和一个 喝醉了尽可能用短笛吹奏La Poule(四对舞三回旋)那支古老舞曲的人打拍子。 “喂,欧椋鸟,”站在他旁边的一个人说,把手伸向火焰取暖。“已经染上梅 毒了吗?”“平切尔!”平切尔的脸黑黝黝的,非常消瘦,他的腕骨突出成疙瘩。 他的衣服并不比这群人中任何人的衣服破烂,他的鞋不合适地摆动着,但是他的眼 睛不像他们的。“我不记得你比我高,欧椋鸟。”“我几乎还不是吧。”“那可真 是糟透了的时候,不是吗?”平切尔抿着嘴暗自笑。“六月的战斗。我们几乎为大 亨们干了事,相互杀光。无论如何要喂养太多的人啊。”他匆勿瞥了热尔梅娜一眼。 “你救了我的命,平切尔,而我,我从来没有机会谢谢你。”他耸耸肩膀。 “那毕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那对得救的人们可就宝贵了。”“或许。” “这些年你在哪儿,平切尔?”“他们让我们,机动警卫队解散了,我们的服役期 是一年,于是他们让我们解散了,而到那时候,哦,我喜欢上它了。”“喜欢什么?” “血。”有人传过来一个酒瓶;平切尔占有地抓住它,但是只喝了一大口,就把它 传给欧椋鸟。“因此我就参了军。去过阿尔及利亚,欧椋鸟。阿尔及利亚真是野蛮 人。”欧椋鸟呷了一口酒,就把瓶子传给帕乔利。那个吹短笛的人昏倒了时,人人 都大笑起来;他们把他拖到公共喷泉那儿,使他苏醒过来,于是他又加入人群中, 准备演奏,开始吹奏他的曲调。最后欧椋鸟问是否或许平切尔已经发现他终究还是 不喜欢血的。 “如果过去我喜欢,现在我不喜欢了。”他微微一笑;他的三颗牙掉了。“啊, 法国欠我的债,欧椋鸟。我的国家欠我的债。我为法国战斗,为了,哦——有钱吗?” 他把他的单薄外套在胸部掩得更紧一些。 桑松内特掏他的一个个口袋,掏出一个法郎,五十个生丁①。“我欠你的债, 平切尔。你救了我的命。” ① 法国货币名,一百个生丁等于一个法郎。 “你是一个好人。你还很诚实吗?”平切尔的手攥住钱。 “我想是吧。”“不大精明,欧椋鸟。你可以为那份激进报纸奔跑多久?你现 在不是一个小男孩了。通信员们不会永远这么过活。你在浪费你的青春。你应该给 你自己搞一种职业。你本来可以成为最好的小偷。”他转向人群,乐师们现在用柔 和的颤音演奏出古老的革命小调,《啊,Caira ,Caira (好啊,好啊)》,他大 声呼喊欧椋鸟本来可以成为最好的小贼,然后他就游游荡荡走进黑暗中,蒙蒙小雨 洒到篝火和欢庆活动上。 人群咒骂天气,有人谴责国民议会破坏了他们的乐趣。“他们派雨来拆散我们 的激进集会!”一个嘴唇发青的妓女大声呼喊,寻找傍晚最后俘虏一个人的机会。 “来接受我们呀,脑满肠肥的人们!我们打算搞另一次革命!”当发出马蹄得得声 时,笑声很快沉寂下来,他们转身看到从意大利防寨走向慕菲塔德大街的步兵纵队 前面两个骑马的军官。几匹马大汗淋漓,口吐涎沫,骑得很狠,而且驰行了漫长的 路途。那个军官查问谁把他喂牲口的稻草点着了。不回答,人群退进与人方便的阴 影里,帕乔利、热尔梅娜和桑松内特都注视着附近兵营大门突然打开,灯人辉煌, 步兵们进去。几个人把大街上的火扑灭,把军官们的马绕着路牵到后面。这时慕菲 塔德大街寂静无声,除了偶然从楼上传来的家庭的嘈杂声、一个大声啼哭的婴儿、 一架呼哧呼哧响的手摇风琴和一个女人的大笑声。 他听见她的大笑声,辨认出它来,虽然她的窗户很高,很黑暗,而且关着。也 许大笑声根本不是她的,只是剧场最后一群人堵塞住咖啡馆发出的;除了踩着高跷, 躲着泥泞污物,向大家表演惊险动作,醉醺醺,得意扬扬穿过一条条大街踩高跷的 人们以外,演木偶戏的人们、卡巴莱餐馆的歌手们、芭蕾舞女演员们和贫穷的乐师 们,互相依偎着,游游荡荡地走回家去。这时妮科莱窗口的灯亮了,她的身形在那 儿露出侧影,一个男人在她身边。让吕克拉下帽子遮住冷酷无情的雨,他寒冷彻骨, 被那些穿过大磨坊大街,那些艳丽、涂脂抹粉的下流女人曾经令人那么陶醉的一条 大街,回家的杂技演员们推推撞撞。让吕克对阿尔塞纳粗俗地评论了一句,说造针 先生的器官和他的职业相同。他管妮科莱叫作妓女。他咒骂寒冷的天气。他咒骂大 磨坊大街,诅咒给了他与她欢度一整夜,而金钱却使她与另外的男人过夜的运气。 阿尔塞纳使劲拽拽他的袖子。“来吧,彭眉胥,别成为傻瓜。巴黎充满女人, 妓院充满女人。我们为什么站在寒天冻地这儿?看啊,警察来了。你不愿意我们被 逮捕吧?”“由于恋爱吗?”“由于是一个傻瓜。”阿尔塞纳向警察们轻轻触触帽 檐,他们三个都不理睬他,迈着急剧的步伐向另外某个目的地走去。 在警察局长的办公室,当三个玩忽职守的人进来时,负责的派出所所长正在讲 话。他对他们怒目而视,而且说由于这些是特殊情况,人人都非得绝对效忠,因此 要对他们处以平常两倍的罚款。“我们接到巴黎警察局长的命令,他接到亲王总统 的命令,”派出所所长克里隆通知他们。”今天夜里路易-拿破仑一定要使共和国 获得拯救。路易-拿破仑会给予我们秩序、稳定,使财产得到保护。我们一定要使 他不遭到反抗。 我们有名单。每个住宅去一个特派员和两个卫兵。每次逮捕用二十分钟。 每一个反动拿破仑的人,从最反动的保皇党人到最激进的社会主义者,国民议 会所有的重要议员、军人和反对派的编辑们,今天夜里都会被捕,关进监狱。逮捕 不会太困难。他们都在床上睡觉,想象不到。”阿希尔·克里隆辉煌地穿着一件钉 着双排铜纽扣、使他的躯体特别显著的厚大衣,在他的部下前面严肃地踱步。国王 逃亡以后三年,克里隆不再仅仅是一个密探,他准备在适合他的才能的职位上为一 个新主子效劳。他弄确实了他是去彭眉胥家的一个人,玩味着事情的讽刺意味,终 于有机会看到马吕斯·彭眉胥被捕,不仅仅为了煽动性言论,而这一次逮捕是作为 流放的前奏曲。 早晨两点钟开始,克里隆的部下们进军,掠过城市,遇见,与一团团军人和从 灯火通明的政府印刷所飞奔出来,贴广告的密密麻麻的人交叉而过:一条条铁路被 强占了,电报完全控制在政府和军队手里,煤气厂也同样。张贴广告的人们用12 月2 日新印出来的法令和浆糊武装起来。军队武装起来。 政变由莫尔尼伯爵以歌剧的精确性谱写了管弦乐曲(他了解剧场)。 食物、草料、大炮和弹药突然出现在全城;各种各样的街垒提供了隐蔽处,一 座座公园变成那天夜晚向巴黎袭来的十万士兵的临时宿营地。一辆辆按照军事时间 表运行的火车把军队运到城里。一些军队成扇形展开,压制出版,除了两家报社所 有的都给关闭了,一台台印刷机给封起来,印刷工们都给驱逐出去,布置了一个个 哨兵。他们占领了国民议会大厦。他们向城里十二个区每一个国民自卫军司令部进 军,士兵们在那儿毁坏了看见的每一个大鼓,使可能召唤邻近人们保卫共和国的乐 器沉默无声;国民自卫军,毕竟不可能朝他们的邻居们开火;正规军会按照命令开 火。另外一些士兵闯入穷人和工人阶级附近的一座座教堂,割断钟楼的一根根绳索, 为的是不会敲警钟召唤人们武装起来。圣美里教堂的钟绳首先给割断,它的钟舌像 说不出话、没有根的舌头似的悬挂着。 在每一面墙上,张贴广告的人们大量贴上传遍法国的法令:国民议会解散了, 戒严令宣布了,将要举行新选举,恢复所有男子的普选权。禁止唱《马赛曲》。自 由、平等、博爱将从所有公共建筑物上抹掉。军队会使它实现。教堂会给它祝福。 警察局会强制执行。政变完成了。共和国消灭了。 从他和阿尔塞纳一起去的妓院摇摇晃晃地回家,让吕克停住冲着一栋建筑物撒 尿,看见新贴在那儿的一张法令。他艰难地看看它。附近有一股公共喷泉,因此他 用水泼了泼脸,就走回去,正当一个穿着军装的传令兵骑着马从角落里绕过来,几 乎撞倒他时,他又看了看那张法令。 他咒骂那个骑马的人,咒骂妮科莱和一般的女人们,但是当他继续走下去时, 军队接管了一条条街道,每一栋公共建筑物都灯火辉煌,在巴士底地区,沿着六月 战斗期间,曾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的最后一座座街垒,圣安东尼郊区大街,架好有清 清楚楚弹道的大炮。1848 年6 月造反者们占据的巴士底地区周围一栋栋建筑物都 被没收了,人们匆匆穿上衣服,在军队排成纵队进去时鱼贯而出,女人们放声恸哭。 让吕克从有一些仍旧戴着睡帽的人群中挤过去;他奔跑,在一个地点撞上一个贴广 告的人和他的一抱法令,到达受难修女街,气喘吁吁,发现那儿也灯火通明,一辆 警车停在台阶前面。他猛冲进去,发现仆人们都穿着睡衣聚集在楼梯上,十五岁的 芳汀在安慰他们那又哭又闹的老姨奶奶。 在这群人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衣,满脸胡子的男人踱来踱去。 让吕克最初没有认出克里隆,因为他一脸胡子,而且三年里他变得有点苍老了。 那片胡子仅仅部分地掩盖住欧椋鸟给克里隆右面颊上留下的永不磨灭的1848 年激 怒的一块纪念物。也许那块纪念物激起了他现在的愤怒。他估量地注视着让吕克, 查问他父母在哪儿。当士兵们成群结队地在住宅走过去,从书房抱着一摞摞文件走 下来,砰的一声把它们抛在克里隆脚下,他姨奶奶阿德莱德浑身发抖,放声恸哭, 芳汀怒目而视时,让吕克观望着。让吕克愚蠢地问,依然试图清除他头脑中的醉意, 发生了什么事。 “你父母被捕了。现在告诉我他们藏在哪儿。我从这些温柔的傻瓜那儿得不到 任何回答。”“为什么?他们怎么可能被捕呀?”“他们是政府已知的敌人。新政 府。新制度。路易-拿破仑已经解散了国民议会,宣布了戒严令,而且把普选权还 给了法国的男子们。当然喽,他是唯一一个他们可以投票选举的人。”“恐怖统治。” 那位老夫人怒吼说。 “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父母在哪儿,”芳汀大声说,“我告诉了你一百遍了,我 们不知道。”克里隆不理睬她,更走近让吕克一些。“你发出酒和妓院的臭气,小 彭眉胥。如果你不愿意在那上面再增加上监狱的臭气,你就回答我。 你父母在监狱里会更安全,”他补充说,“他们在监狱里不会给打死。 他们与其说会给驱逐出境,不如说会给流放。”“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能回巴 黎啦?”他结结巴巴地说。 “被捕,流放,命令离开法国。那是他们会遭遇到的事。”“而我们呢?”在 瑞士受教育的幽灵在让吕克前面徘徊。克里隆耸耸肩膀。“那就不是我这样职位的 人可以讲的了。”“如果他们没有被捕的话——”“让吕克!”芳汀大声呼喊, “克里隆是一个叛徒!你知道那个。 爸爸强迫他离开《光明日报》社,因为他出卖了他们!”当阿德莱德姨奶奶哭 诉威灵顿的事,卡雷梅夫人很想拿起切菜刀时,克里隆走到芳汀跟前,抚弄着她的 睡衣长缎带。“我从来没有为《光明日报》社工作过。我从来没有为马吕斯·彭眉 胥工作过。他是我的职业荣誉上的一个污点。1832 年他逃脱了我,但是我在1842 年使当局注意到他,因此他可以愉快地在监狱里度过很多时间,现在差不多1852 年了,我打算看着他离开法国。我打算完成二十年以前分配给我的工作。”“恶狗,” 芳汀反击说,“寄生虫——你是狗背上的害虫。”当阿德莱德姨奶奶突然又惊恐得 尖叫起来,浑身颤抖时,克里隆的注意力回到让吕克身上,又重复说他父母在监狱 和流放中会更安全。“要不然,你父亲可能又要领导叛乱。我在保卫共和国。我在 这儿可不是叛徒,小家伙。”“我不是一个小家伙。”“那么你了解这些事情,你 了解你父亲天生是个反抗的人。保护他不害自己是你的责任。”“他们去布洛涅了。” 芳汀似乎垮了。“噢,让吕克,为此爸爸永远不会饶恕你的。”“杰拉德小旅馆。 我本来应该记得的。”他转向和他在一起的一个警察,告诉他去指挥部,打电报给 布洛涅,叫警察当局在杰拉德小旅馆逮捕彭眉胥夫妇。另一个警察从书房出来,在 已经撒了一地的文件上又添了一抱。“在你们的父母被捕以前,一个人也不许离开 这所住宅。”他们倦怠地醒来,像痴恋的人们似的蜷缩成一团,马吕斯的面颊偎在 珂赛特的头发上,她的双手把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脯上。落进他们房里的曙光很微 弱,乌云凝成一团团的,他们可以听见头顶上一只只海鸥在尖叫,为了杰拉德太太 扔出去的残羹剩饭而沙哑地争斗。那群海鸥的叫声淹没了马吕斯和珂赛特做爱的声 音,他们的柔情蜜意恢复了,他们的热情复原了,他们的爱情放出光辉,他们的时 间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彼此的了解加深了,在马吕斯自己还未到达顶峰时,他就小 心地把珂赛特引到爽朗的高峰,那种至高无上的巅峰。 他们要了咖啡,慢慢喝了它,吃了杰拉德太太新烤的面包,他们穿好衣服,迎 着十二月的日子和从海上刮来的寒风匆匆走掉,向海港走去,珂赛特提着裙子,她 的脸色红润,她的笑声清脆响亮,她挽着他的胳臂。 在这样的天气里城市刚刚慢慢醒来,当珂赛特和马吕斯向船坞走去时,一缕缕 淡淡青烟袅袅上升,青烟投入乌云中。 海湾白浪滔滔,只有一艘艘汽船敢冒风浪,没有什么在航行。沿着海港一只只 阴郁的海鸥各自栖息在一根根桩柱上,在那儿潮水冲刷附着在早就建立起的一根根 柱石上的贝类动物,大海鲜明刺鼻的臭气透过木头船坞的板条飘浮上来。衬托着褐 色船坞、铅灰色天空和一只只渔船的灰色和暗褐色,珂赛特的勃艮第红色斗篷,非 常鲜明显眼。 除了惊涛骇浪声,海水拍击船坞和系在那儿的一只只渔船的泼溅声,在一根升 降索开始鸣钟、砰砰敲响,铿锵地响,一只小钟像警钟似的敲钟,从船坞那头召唤 以前,一片寂静。珂赛特漫步走到那儿,俯视停泊着的一只船。“圣约瑟号”磨损 了,样子很破旧,油漆剥落,一根根绳索非常灰暗,由于年代悠久磨损了,“圣约 瑟号”那个名字本身褪了色。“喂!”珂赛特朝下呼喊,但是唯一的回答是连续不 断的小船船钟的鸣响声,它以忧郁的方式敲响,被波浪滔滔的海水驱向前方。“马 吕斯,看呀!”她大声呼喊,但是那时,杰拉德先生的声音也传来,他向他们跑来, 他的两只胳臂挥舞着,他的脸愁眉不展,一只手摆动着一份公告,另一只手挥舞着 一份黄色电报。 当杰拉德先生,气喘吁吁,劳累过度,讲话时,“圣约瑟号”船上的船钟叮叮 当当敲得更响亮了,大风吹来的警报,似乎压倒了杰拉德的叙述,说警察们来他的 旅店逮捕他们那种反常的叙述。逮捕他们两个。 “发生了政变。”杰拉德先生把公告塞给他们,那种公告已经贴到全巴黎,现 在贴遍法国。珂赛特看那份公告,看那份电报,但是只听见“圣约瑟号”传来的警 钟声。 “我打开一瓶酒把警察们丢在那儿,使得我可以预先通知你们。你们千万不要 回去。你们千万不要去巴黎。”“去英国,”珂赛特说,响应“圣约瑟号”坚持鸣 响的钟声。“去英国。”“是的,夫人。是的!英国。从这儿,布洛涅,你们几乎 可以看到英国。你们在那儿会很安全。我现在,今天早晨,就可以给你们安排航海 旅行。”“去巴黎,”马吕斯说。 “不!”珂赛特大声呼喊,盖过钟声,盖过马吕斯的抗议声,盖过杰拉德的恳 求声和远方不清楚的另一种声音。“请你,马吕斯,我们在英国会很安全。你去英 国,随后我会把孩子们带来。噢,亲爱的,马吕斯,听听——”马吕斯把手轻轻捂 在珂赛特的嘴上,手指移上去擦掉她的眼泪。“给予我自由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不 利用那种自由,我就会背叛了过去的十九年,背叛了你,背叛了我的朋友们,背叛 了你父亲救我时做过的牺牲。 十九年前他本来可以带你去英国。可是他没有。”“请你,马吕斯。”“你看 见电报上的名字吗?”他把它从杰拉德先生手里拿过来,把它递给她。克里隆。珂 赛特脸色变苍白了,马吕斯痛苦地评论说,第五个人确实找到一身新制服,像他原 来的走狗模样找到一个新主子。“你去英国,珂赛特。”“没有你吗?”她把手伸 上去,顺着向鬓角延伸下去的他的黯淡伤疤纹路、光滑的胡子、最热爱的嘴唇抚摸。 “没有你对于我还有什么安全呢?”不再抗议,她挽着他的胳臂,背对“圣约瑟号”、 大海、英国海岸,向城市走去。世界侵入了爱情国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