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十二月黎明姗姗来迟,在灰蒙蒙、珍珠色的光线中,一个少女披着一件斗篷, 戴着一顶主妇的棕色帽子,穿过巴黎朝塞纳河走去。夜里下的雨变成雪,星期二早 晨工人们醒来发现没有报纸,只有贴在墙上的公告,巴黎——最爱好音乐的城市— —沉默了,没有教堂的钟声,没有小贩们的叫卖声或显贵们戴的花冠。人们在到处 张贴的公告前挤在一堆,嘟嘟囔囔。芳汀读了她看到的第一张,为了拥挤在她附近 的文盲们把它大声朗读出来:国民议会解散了,普选权恢复了,要举行新选举,宣 布了戒严令。戒严令确实到处明显可见。士兵们组成严格编队守卫着广场,他们的 大炮已经架在适当的位置上,他们的刺刀上好了,他们的军官们骑在马上,他们的 呼吸在寒冷空气中冒热气。一辆辆公共马车在行驶,但是一小队一小队警察征用了 一辆辆出租马车,向马扎斯监狱驶去的来往车辆既有秩序,数量又大。在芳汀来到 士兵们设立了检查站那座小桥以前她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或麻烦。一个年轻的士兵要 看她的证件,要了解她过桥的原因,在她说她母亲病了时他仍然无动于衷,直到她 补充了霍乱那个有魔力的字眼,他才后退,让她过去。 由于与厨师合谋策划(卡雷梅夫人利用头天晚上做好的咖啡和苹果馅饼把卫兵 诱入厨房),芳汀就披着卡雷梅夫人的普通斗篷,戴着她的帽子,设法离开住宅。 她过河去找滑稽咖啡馆和欧椋鸟。如果她父母在布洛涅被捕了,那么,他们就被捕 了,不过如果他们没有被捕,她知道他们会回到巴黎,而且她知道欧椋鸟能帮着把 他们藏起来,不让克里隆找到。在圣塞文林教堂,她向聚集在教堂墙上贴的法令周 围的人们打听去滑稽咖啡馆的路,最后一个人指给她去圣绪尔比斯修道会的路。像 大多数巴黎人一样,芳汀去她自己那个地区以外的经验是有限的,而且河这边,这 个贫民区,对于她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区域。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盲人街,法令贴在圣绪尔比斯修道会后面,芳汀在那儿 找到滑稽咖啡馆。甚至这样的大清早,里面都烟雾弥漫,那么温暖,竟至水蒸汽顺 窗户流下,那么与世隔绝,看见一个陌生人竟然使谈话黯然失色了。她走到镀锌柜 台跟前,要找欧椋鸟。 法根尼斯太太对欧椋鸟说了几句不赞成的话。然后,冷冰冰地嗤之以鼻,她指 引芳汀去旧货商那儿。“如果你迷了路,就跟着好共和主义者们走。他们都在找寻 一套新衣服和出国的通行证。那样或者进监狱。 革命时旧货商人的买卖很有好处。”“这不是革命,”芳汀,他父亲的女儿, 宣称,“这是懦夫们搞的政变。”但是法根尼斯太太讲好共和主义者们那番话是正 确的。在那条阴沉的死胡同里,一扇扇不吸引人的,被几只狂吠的狗骚扰的大门前, 芳汀并非单独给引进那个广阔仓库里的。也许有另外五、六个人,都蒙得严严实实 防寒和防人识破,也在这儿等待。 “等着轮到你,”当芳汀走到那个老妇人拿着笔和皮面大分类帐本坐着的桌子 跟前时,伯爵夫人厉声说。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为了换衣服。我在找一个人。就是这样。 欧椋鸟。”“为了什么?”“我需要他。”伯爵夫人放下笔,厌烦地注视着芳 汀。“那么你陷入困境?”“是的。夫人。”一丝既高兴又听天由命的神色掠过伯 爵夫人的脸。她叫容德雷特去找加布里埃尔,指着一把椅子让芳汀坐。伯爵夫人仔 细察看芳汀。“我认识你吗?”“我想不是这样。我想象不出你会认识我。”伯爵 夫人忙着和一个中年男子做生意,事实上,那是社会党报纸的一个新闻工作者,他 拼命要换一身衣服——离开法国的一份通行证。 当容德雷特拖着欧椋鸟回来时,他看到芳汀以前还在揉惺忪的睡眼,往头上套 衬衫。他直挺挺站起来,把头发掠整齐,叫了她的名字。 “彭眉胥小姐?”伯爵夫人大声说,抬头仰望。“芳汀·彭眉胥?”“彭眉胥 已经被捕了,”那个新闻工作者说。“他的名字在那张名单上。”二十分钟以后, 欧椋鸟,戴着帽檐耷拉着的一顶帽子,和芳汀一起过了新桥,一个容德雷特隔着短 短一段距离跟随着,用捡破烂人的棍子和盛满垃圾的篮子,包括一只死猫武装起来, 当他被士兵们拦住检查所有包裹时,他用这些起到好效果。 雪继续下,但是当他们沿着里沃利大街和圣霍诺雷大街朝《光明日报》社走去 时,雪并不粘在地上。到现在全巴黎的人都起来活动了,全巴黎都看到,全巴黎都 知道了,而且别的什么都不谈;发出嘀嘀咕咕,咕咕哝哝声,但是一辆辆公共马车 在行驶,车夫们咒骂他们的马,大多数商店开了门,一家家咖啡馆在咖啡和白兰地 上生意兴旺,但是大街上没有一个报贩在叫卖,巴黎的整个喧闹商业生活确实受到 抑制、陷入沉默、但是并未反抗。 在康布雷大街,他们走过站在《光明日报》社大门前面,上好刺刀的那个军队 哨兵身旁。一个人也不让进去,那个士兵告诉他们。 “彭眉胥先生呢?”芳汀问。 “被捕了。”当芳汀、欧椋鸟和容德雷特到达受难修女街时,那辆警车依然停 在住宅前面,一个警察局的哨兵依然站在车门边。他们留下容德雷特、他的棍子和 篮子守望着彭眉胥夫妇;倘若他们试图回家,他就会警告他们。 然后欧椋鸟领着芳汀绕到后面,到马厩那儿。到处都看不见车夫,但是马和马 车依然在那儿。花园大门锁着。 “我不要回家,”芳汀说。“我要和你在一起。”“不,你在这儿会很安全。 你父母会希望知道你很安全。在巴黎大街上不安全。”“大街似乎非常平静。” “需要一段时间。也许几天。反对党分散了、被捕了、沉默了,不过巴黎的人民不 会不反抗就任人驱使。不,小姐,非常感谢你来找我,如果你父母回到巴黎,我会 把他们藏起来,不过我也要为你的安全负责。”“不,你没有责任。”“我现在有。” 他找到一个木桶,就利用它爬上车房屋顶,随后把芳汀拉上去,拉着她的手走过滑 溜溜、结上霜的屋顶瓦,领着她上到花园院墙上,从屋顶上很容易到那儿。纵身一 跳,他跳到花园里,招手要她跟着跳下来。墙很厚,也许有八英尺高,由于下面花 园里冬天杂草、草莓和药草的残枝败叶,土地没有完全冻硬,他的落势减弱了。 “跳啊。”“我不能。太高了。我害怕。”“你不会受伤的。”“我不能。我害怕。” “跳。就闭上眼睛跳。我会接住你。”他真的接住她,但是他自己却往后倒下去, 他们滚进折断了的薄荷丛和艾蒿丛里,压碎了的草莓叶子发散出一股葡萄酒似的气 味,既令人陶醉又阴湿。他们在那儿躺得比需要的时间长一些,也许,就长片刻, 然后他们慢慢坐起来,掸掉衣服上的叶片,非常局促不安,非常忸怩。 厨房门闩着,不过卡雷梅夫人一看见他们,她就赶快打开门,一边骂欧椋鸟, 一边为芳汀忙活,而且告诉他们克里隆和让吕克一起在书房里。但是给他们端去咖 啡的仆人得到好消息:彭眉胥先生和夫人在布洛涅脱险,没有被逮捕。然后她把他 们引进小地下室,维迪尔在那儿站在炉火边,显得比平常更沉默寡言。他恭敬地问 候芳汀,而且对欧椋鸟说今后几天一个通信员会有很多工作。“你找到彭眉胥时, 欧椋鸟,你可以把他们带到凯尔大街我的公寓,他们在那儿暂时会很安全,你可以 告诉他反对党会在罗伊辛咖啡馆集会。口令是约瑟在干什么?”“谁在罗伊辛咖啡 馆?”“凡是逃脱逮捕的人。不多。无论如何,我去找一台印刷机。印刷工人需要 印刷机。”“不过它们都给封闭起来了。”“我会找到什么东西的,不过我想我们 注定要遭难了。”“我们为什么注定要遭劫难?”芳汀问。 维迪尔对加布里埃尔点点头。“你记得六月的战斗吧?”“巴黎的工人们,那 些战斗的人,他们并不关心国民议会给解散了,小姐,”加布里埃尔说。“他们为 什么要关心呢?三年前国民议会派出军队来杀害我们——而且他们真杀害了。国民 议会夺走了大多数这些男人的选举权。国民议会背叛革命比波拿巴背叛得还厉害。 巴黎的工人们会为国民议会战斗吗?不。”“他们可能为他们的自由战斗,”维迪 尔沉思说,“一旦他们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以巴黎人的方式耸耸肩膀。 “城里现在有十万兵。要塞里有六千尊大炮,每个大广场都架上野战炮。他们有足 够进行俄国战役的弹药、枪支、粮食、饲料。而且反对派被逮捕了,全体毫无例外。 从卡芬雅克到蒂埃尔所有的人——”欧椋鸟大笑起来。“这样卡芬雅克就会尝尝监 狱的面包喽。好。希望它噎死他。”“那就是人们说的,”维迪尔评论说。“那就 是很难唤起他们战斗的原因。你们知道那句谚语,我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彭眉胥先生会回到巴黎。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二十年了。不过小姐,请你一定要听 我的话,如果你看见你父母,就叫他们逃走吧。如果他们留在法国,他们就会给关 进监狱。流放是他们能期望到的一切。说这话我很难过,不过这是真实的。”维迪 尔拉开通到地下室那扇小门,于是十二月的一阵寒流猛冲进来。“波拿巴有军队、 电报机、印刷所、铁路;他干了的事是犯罪的,但是非常高明。他使coup d′état (政变)看起来像是coup de grace (致命的打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