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珂赛特回想起的是大风,大风、那番话和开枪声。她回想起那声枪响,好像那 是异常的。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有许多枪声,许多话,而且大风无处不在,寒冷 彻骨,从巴黎铺石路上回旋而起,他们回来时感到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危险、 那么变化无常,以致他们四十八个钟头之内与其他反对党领袖们聚会的地方不得不 改变十七次。好多年以后当珂赛特试图回忆时,那阵同样的大风刮起来,把时间观 念从记忆中砍断,使记忆乱成一团,搞乱记忆使年表记不清,使得那一声枪响清清 楚楚滞留着,不受因果关系妨碍。 有时候她以为事情还没有发生她就听见枪声,她在布洛涅船坞上、在“圣约瑟 号”叮叮当当的钟声上、在铤而走险返回巴黎的旅途中,在他们奔波度过的两天中, 一个容德雷特警告他们离开自己的家时,听到那声枪响。有时候她以为她抽空睡的 一小会儿、偷偷摸摸与其他的反对党领袖们会面,终于拟订了一份文件时,听到那 声枪响。维迪尔,那位印刷工,找到一台印刷机,虽然并非没有付出代价——为了 这台印刷机两个人丧了命——但是它印出了注明1851 年12 月3 日日期的五百份 宣言。致人民书:路易—拿破仑是非法的,戒严状态取消了,普选权重新确认了, 共和国万岁!准备战斗!(签字)联合激进派。比起波拿巴的五十万份公告来,他 们有五百份宣言。 然后,在十二月四日,当她和马吕斯匆匆穿过大街,他们看见大风卷起联合激 进派的宣言,把它吹到高空,使它落到大街上,沿着潮湿的街沟飞舞,直到它泡得 太湿,不能再往前飘了。马吕斯把手伸下去,从泥泞和街沟里把联合激进派的决议 捡起来,小心谨慎地拿着它,评论说印出它来使两个人丧了命,然而它却像灰尘、 船只残骸、破灭的思想一样,随风飘走。 她当时听到枪声,然而还没有开枪。或许她把它和其它一切的枪声搞混了,因 为当联合激进派的宣言在巴黎到处飘荡时,十二月一日贴的公告却牢牢地贴在建筑 物上,尽管风吹雨打,尽管贴出公告以后,十二月三日下了雪,但是它们贴在墙上。 撕下公告是要处死的罪行,任何人这么做就要枪毙,任何人举行政治集会、贴政治 文件、喊煽动性口号就要枪毙,人们构筑或保卫街垒时被捕就要枪毙,人们手里拿 着武器就要枪毙,而且,结果,人们衣服上有烟灰或尘土也要枪毙,任何人三天没 有刮胡子、任何人看起来没有睡过觉就要枪毙,解散了的国民议会的代表博丹就要 在脖子和脑袋上开三枪枪毙,在圣殿林荫大道上唱《马赛曲》的就要枪毙,任何人 抢劫煤气工人的钥匙或煤气灯测量杆,企图在战斗地区控制住黑暗就要枪毙,任何 人受了伤、好多人被捕就要枪毙——腾空挤满了挖毁巴黎街道,特别是在工人居住 区,佳音大街、圣丹尼斯大街、圣马丁大街、圣安东尼大街、圣尤斯塔奇和市场区 那些人的一座座监狱更好,那些地方街道弯弯曲曲,不适于军队通行,很快就可以 构筑街垒,加以防守,反抗的人们在一条条小径、街道、胡同钻进钻出,了解目的 不是至死保卫这些街垒,而是赢得时间,使战斗一直进行到可以唤醒巴黎,直到迫 使1848 年6 月遭到背叛的人们理解他们又遭到背叛。 在这场斗争初期,军队遭到的伤亡就比熟悉这一条条街道、迂回曲折的小路、 小胡同和死胡同的起义者们遭受的损失严重。军队是由听从命令的法国农民组成, 但是巴黎工人们是按照本能行事。也许那就是军队从贫民窟开战,而且把战斗成在 人们可以,而且会给打死的广阔时髦的林荫大道上的原因。为了那个目的,那儿聚 集了一万六千多士兵——枪骑兵、掷弹兵、炮手、步兵、骑兵,从意大利林荫大道 到紫貂孤山林荫大道向东进军——当军队进军,骑兵骑着马,马蹄得得地踏在冰凉 的铺石路上时,度假的群众聚集在那儿。发出一声枪响。谁开的枪,从哪儿放的? 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知道。珂赛特没有听见这声枪响,但是她听见随后的一声 声枪响;全巴黎,全法国都听见随后的一声声枪响,当军队用炮火扫荡林荫大道, 手无寸铁的人们被打死时,那种枪声和尖叫声,在托尔托尼咖啡馆就像用炮火扫射 的另外时髦林荫大道咖啡馆一样人们会被打死;大炮随着枪骑兵轰击林边大厦和巴 黎咖啡馆,于是他们,那些富有,营养充足,时髦的人物们就会给打死,从圣马德 莱娜教堂到蒙马特雷林荫大道,他们会给打死:一个女裁缝,一个书商,药剂师们, 仆人们,一群嘁嘁喳喳的保姆,十二月四日站在剧院前面的人们会给打死,孩子们 会给打死,一个奔跑着,在进行机械玩具展销中的一个玩具商店避难的男孩子会给 打死,沿着一条条林荫大道,士兵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攻击巴黎市民们,把他 们打死。男男女女、大人小孩、穿礼服大衣和工作服的、披着斗篷戴着帽子的,他 们是,他们变成了,死者,证明路易—拿破仑改弦易辙的幽灵。到1851 年12 月 4 日短促的冬季黄昏降临时,带着一只拴在主桅上的秃鹫入侵布洛涅的那个人永远 把那只秃鹫拴在他的名誉上了。 但是珂赛特有生之年听到的那声枪响,不是在林荫大道枪炮齐发中,而是在小 方砖街街垒,在圣风味街十字路口,在最后一堆铺石路那儿,十二月四日还未落入 军队手中那最后一条迷宫似的修筑了工事的街道。离蒙德都大街不很远,离她知道 过去曾要求得到他的地方不很远: 十九年以后马吕斯和维迪尔与帕乔利又在街垒后面了。不过这一次珂赛特也在 那儿,藏在门道里,而她父亲没有在那儿搭救他,而且“圣约瑟号”没有在那儿把 他从水里拉出来,十九年前他逃脱的死神的大爪子现在一定会把他抓走。她了解这 一切,然而她依然逗留着,拒绝马吕斯的恳求,不理睬他的愿望、她应该离开不和 他在一起去找安全的明确命令。 最后她只说了,“如果你不屈从我的恳求,我为什么要屈从你的呢?如果你的 生命由你支配,为什么我的生命就不该由我自己支配呢?我不会离开你。”这样, 在黑暗、寒冷、饥饿、疲倦中,和马吕斯、维迪尔、帕乔利、欧椋鸟和另外二十多 个人在一起,珂赛特蹲在小方砖街和圣风味街街垒后面,等待着预料黎明将会发动 的进攻。 不过到黎明战斗会全部结束。因为那天夜晚十点半钟他们听见炮轰,接着步枪 炮火齐发;火力闪光照亮上空,震撼了他们脚下的大地。 军队在圣尤斯塔奇后面的小广场架起一尊大炮,瞄准毛康塞大街街垒——圣尤 斯塔奇和小方砖广场之间的唯一防御街垒。当毛康塞大街街垒陷落了时…… 从毛康塞大街发射的火网爆炸时震动了整个地区。它的保卫者们一直逗留到弹 尽援绝,或者直到他们牺牲了,于是士兵们攀登上毛康塞街街垒,用刺刀刺已经死 伤的人们,猛砸沿街排列的一家家大门,破门而入,跑上楼,把男人们拖出来,一 定要女人们在每个窗口点上蜡烛,命令巴黎的人们照亮军队开往小方砖街的道路, 照亮他们前进的道路。一个钟头之内通往小方砖街的路上就布满从每扇窗子射出的 斑斑点点亮光,于是军队后退准备进攻。 在街垒后面维迪尔递给马吕斯一支枪,说,“carpe ho ras(抓紧时间),我 的朋友。”马吕斯拥抱他,但是拒绝接受那个武器。“在内战中我只会让步。 如果需要我就死掉,不过我不会杀害我的同胞们。”马吕斯转向珂赛特,拉她 贴在他身上,对她低声细语。没有听见,她点点头;她想象他微微一笑,不过也许 没有。他还说了另外什么话,不过如果他说了,当他松开她的手,手无寸铁,不戴 帽子,站在街垒顶上,这些话就消失在他下面说的话引起的震惊中,珂赛特尖声喊 叫,维迪尔抓住她。 “公民们!”马吕斯大声呼喊。“军队公民们!听我说!难道我们没有沉浸、 蹚过、喝过我们同胞们的血?我们为什么打仗?我们是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国家的 人,信奉同一个上帝。人民是军队,军队不能开枪打人民。难道我们——我们大家 ——不曾遭受内战的苦难?公民们!”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一栋栋建筑物中间 上上下下发出回声,街垒后面每一个男人,窗户里每一个女人,或许巴黎所有的人 都在倾听他讲,都在倾听他的话,就像联合激进派的呼吁随风到处飘扬一样,这番 话飘荡出去,随风飘扬,这股革命的风掠过欧洲。 他对军队讲,在奥斯特里茨战斗过的法国士兵们,凭良心说,不可能夺去自己 兄弟的生命。“我们是你们的兄弟,就像你们是我们的一样!”然后马吕斯从街垒 上爬过去,开始朝士兵们正在那儿准备进攻的毛康塞大街走去。“你们是法国农民 们,”他对在大街那头等待着他的军队大声呼喊。“我们是法国的工人们。我们是 兄弟。我不会杀害人!加入我们中间!加入你们的兄弟们中间!”他走动时,一支 接一支,窗户里的蜡烛都熄灭了;也许房屋里的人们把它们吹灭了,希望把讲话的 人保护在夜幕中,也许一支支蜡烛被同一阵革命的风刮灭了,但是马吕斯消失在黑 夜里,被黑暗吞没,只有他的言语和脚步声传到他的朋友们那里,脚步声哗啦哗啦 蹚过中间的街沟,他那大声呼喊结束内战的言语,刮回1848 年,刮向1871 年, 刮回小方砖街和毛康塞大街,那里传来另一句话,一个单词,一个命令,开枪!但 是寂静持续下去。没有人服从命令。开枪!那个军官又冲着黑暗、那条狭窄的街道 大声呼喊,又寂静无声,除了马吕斯向军队大声呼喊的声音——他伸开双臂——呼 唤他们不要理睬那个军官,回答他们的心声,参加到他们的fraternit é(友爱)、 工人们的égalit é(平等)和热爱liberté(自由)的女人们中,反对把靴后跟 踩到法国脖子上的路易-拿破仑。在小方砖街街垒后面,珂赛特、维迪尔、加布里 埃尔、帕乔利和另外的人们都站起来,越过街垒望去,凝视他们看不见的景象,可 是相信那个人,那番话,那种手无寸铁的呼吁打败了敌人,军队又抗拒了一次开枪 的命令! 然后发出一声枪响。那就是珂赛特听到的枪声。她有生之年反复听到的那声枪 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