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他毕竟是一个通信员;他有通信员的身体,通信员的本能,通信员的运气,东 躲西闪、飞快冲刺、躲避着肃清最后反抗力量的军队、哨兵和武装小分队,在他没 有通信员的运气时,他还有一套他向平切尔学习的savate(踢打术),他可以予以 强有力的打击,而且,时常,准确无误。他成了红鬼,他的衣服浸透鲜血,烟尘火 药搞得他双手、脸和头发漆黑,奔跑着穿过巴黎一条条比他了解他的亲娘了解得还 清楚的街道。 也许他的亲娘都不会认识他了。 当然卡雷梅夫人不认识他了。她打开受难修女街的大门,当她认出他来时,她 尖声喊叫,透不过气来。“你哪儿受伤了,欧椋鸟?”“那不是我的血。”“那么 是谁的呀?”她把他拉到炉火那边,点上两支蜡烛。那大约是早晨四点钟。 “我只能对让吕克,我的意思是,彭眉胥先生谈。劳驾。”她砰地一声开了一 瓶白兰地,在火里添上更多的煤,在他前面放上一些面包。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立刻 就使他头昏目眩了,于是他扑通坐在炉火前面的椅子上,拒不回答她的问题,一定 要同让吕克谈。 “那么事情那样严重吗,欧椋鸟?”“是那样严重。”卡雷梅夫人离开很久, 他凝视着炉火,看着却视若无睹,在思索却神情恍惚。身体上,他只感到酒的热流 就在他的手指尖上跳动。它有一股使他的嘴唇发黑了的火药味;面包也有那股味。 他害怕只要他活着现在一切都会有一股烟雾火药味。但是他活着。他不在人世吧: 抬头仰望他看见芳汀,像一个天使,穿着高领和衣袖都镶着缎带的雪白长睡衣,肩 膀上披着一条大披巾,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她肯定处在超凡脱俗的梦乡里,不 可能像他们其余人那样由同样可怕的肉体和奔流的血液构成,就像他今天夜晚在小 方砖街看到的肉体和奔流的血液。她伸手触摸他,但是他退缩,一定要同她哥哥谈。 “让吕克不在这儿。”“他在哪儿?”她停顿一下,然后说,“有一个姑娘, 妮科莱·劳里奥特,她住在大磨坊大街。那就是他待的地方。这是谁的血,欧椋鸟? 你为什么滴答着血来这儿?”“我不能对你讲这些事情,小姐。你只是一个女孩子。” “我父母在哪儿,欧椋鸟?他们在哪儿?他们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你带来什么 信儿?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告诉我。”他回到炉火边,喝完那杯白兰地;他 站起来,好像他面对行刑队似的,也许他真的面对着,因为最后他不得不对她说, 她父亲是他认识的最勇敢的人。他在不是战斗,而是团结人的最勇敢行动中死去。 “噢,耶稣啊——”卡雷梅夫人大声呼喊,从芳汀后面走上来,芳汀哭泣时她 抱住她。“夫人呢?”注视着他的沾染着血迹的破衣烂衫,好像初次看到它们似的, 他回答说,“我背着她,帕乔利和我。她受了伤,不过子弹穿过去。那是泰雷丝说 的,彭眉胥夫人真的非常幸运。是肩膀,不是心脏或脑袋,不过她给击中一次—— 哦,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弹药了。维迪尔说,把你们的枪留给我走吧。事情完结了, 事情结束了。因此帕乔利和我,我们就离开,一同背着彭眉胥夫人,虽然她大声呼 喊她不要离开,但是我们迫使她离开。我们跑回坦维诺特大街,抄近路穿过丹尼尔 大街,到了凯尔大街那边。帕乔利试图强行通过封锁,但是通不过,因此我们甚至 不得不走凯尔大街,到处是大兵,直到我们到达维迪尔那栋楼。仅仅因为那个看门 人认出帕乔利,她才让我们进去。泰雷丝,哦,她知道。她猜到了。”“猜到什么?” 芳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苍白,嘴唇给咬白了。 欧椋鸟倚着壁炉台,热烘烘的炉火把他的衣服烤成铁锈色,把他的头发烘干成 粗糙无光的一团。“维迪尔还在街垒。他留在那儿,使得你母亲可以活着,小姐。 使得我能够活着。还有帕乔利。维迪尔牺牲了。”他转身面对哭泣的芳汀。他渴望 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不过即使他能触摸她,他也不愿意,穿着这些血污的衣服 不愿意碰她。由于她的雪白睡衣和他那身沾满血迹的衣服,他们之间的鸿沟更扩大 了。“请你不要哭,小姐,”他不起作用地说。“我的意思是说,去哭吧。你想哭 就尽量哭吧。另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需要一个医生,”卡雷梅夫人宣布。 “我们带一个医生去。 “不,那太危险。医生会出卖她。”“医生不会的!”“问问帕乔利吧。她在 泰雷丝家很安全,至少她很安全,除非军队冲过来。他们把所有受伤的都押走,把 他们抓进监狱。”“他们不会抓女人!”卡雷梅夫人大声喊叫。 “如果她有火药污痕和血迹,连圣母他们都会抓。”“那么我们怎么办呀?” 当芳汀在炉火前面似乎要倒下时,卡雷梅夫人问。 欧椋鸟的手掠掠他的脸、他的干燥嘴唇。“唯一可能实行的安全措施是过流放 生活。她不得不离开法国。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旅行,不过她能 旅行的时候,她必须离开。以某种方式。无论如何我们非得等待着,”他出声地思 索,“军队禁止进行一切民用火车旅行,现在法国只有军队在活动。不过当她能旅 行的时候,”他又回到他的想法上,“她就需要一身普通衣服,一种伪装。大概我 外祖母可以帮助准备一些证件。她会需要钱。她拥有的任何珠宝都要缝到衣服里。” “我们现在怎么办呀。”卡雷梅夫人改变说法,重新提出那个问题。 “现在?等着。待在这儿,我会回来,那时——“不。”芳汀仰望着他。“我 不愿意等着。我不愿意等着忍受痛苦。 我去我母亲那儿。如果她不能请医生,好吧。我会在那儿。我和你一起去凯尔 大街。”“那太危险,小姐。对不起。我来告诉你消息,不是接你去。”“我要去, 欧椋鸟。”“我们要去,”卡雷梅夫人从上面挂钩上摘掉两个篮子,开始往里装面 包、葡萄酒、奶酪和白兰地。“你不能一个人去,ma petite (我的小宝贝),你 ——”她精神垮了,捂着脸哭泣。“在整个这些时间,这些凄惨、凄惨的时间,我 会和你待在一起。”“你看,欧椋鸟,”芳汀透过泪眼直视着他。“我们要去。” “那么天亮再去吧。在黑暗中走动太危险。”“你走动啊。”“我?我干了一辈子 这种事,但是你,你不知道怎么做。况且,我必须找到让吕克。我必须告诉他……” 欧椋鸟强咽下自己的眼泪,“真实情况。他应该知道。他必须知道。”“那么,天 亮的时候吧,”芳汀说,“我们找到让吕克,再去妈妈那儿。脱掉这些血污的衣服, 欧椋鸟。我去拿让吕克一些衣服给你穿。”慢慢地他把血污的衬衫从头上脱下来, 浑身颤抖,他把衣服扔在火里。“我第一次到这栋住宅来,我穿着让吕克的衣服出 去。最后这一次我又得同样做。”“这是最后一次,不是吗?”芳订站在他旁边, 注视着那件衬衫燃烧。 “一切都改变了,”他说,好像他在咬什么甜东西,却发现一个铁心。“我们 了解的一切都完结了。一切都过去了。”黎明,当彭眉胥家的马车出发时,上面灰 蒙蒙的低垂乌云给圣丹尼斯大街附近一栋栋燃烧着的建筑物的火焰照亮,浓烟和火 药气味给空气增添了气味。在圣殿林荫大道有许多兵,车夫,预先警告过,迅速地 离开大街,咕咚咕咚驶过狭窄的小巷。芳汀和卡雷梅夫人面对面坐着,欧椋鸟,他 的脸和手洗干净了,穿着没有污迹的衣服,凝神向窗外眺望,留神麻烦。当马车在 大磨坊大街停下时,他跳出去,叫车夫等待,除非他看到大兵们,假使那样的话, 他就返回受难修女街。 妮科莱那栋大楼的看门人,在得了风湿病以前本人就是一个杂技演员,用一把 扫帚拦住他的去路。尽管他穿着干净衣服,手和脸很干净,但她还管他叫红色共和 主义者和激进暴徒。 “我拥护皇帝,”他宣布,“拿破仑万岁!”她站在院子里,注视着他走上顶 楼,当他在三楼平台上遇见从厕所出来的阿尔塞纳·赫维特时,她显然放了心。阿 尔塞纳样子很衰弱,神情阴郁,而且没有认出欧椋鸟来。直到加布里埃尔说了几句 无礼的话,阿尔塞纳的眼睛才清亮了,然后他跟随他走到妮科莱房里。 “看见你彭眉胥不会高兴的,”阿尔塞纳评论说,打开门。 “他从来不高兴。”冰霜遮住一扇扇窗户,火灭了。在壁炉台和几张桌子上有 烧到插座的几支蜡烛,空酒瓶乱七八糟摆在一些盘子中间,盘子里深夜吃的晚饭的 残羹剩饭凝结在油脂里,几只猫战战兢兢地在一只只盘子里走进走出,吃点这个吃 点那个。空气里烟雾弥漫,浓烈藿香味扑鼻,在地板上一堆华丽服饰里有一个好看 的赤裸腰臀部。阿尔塞纳在这个赤裸的腰臀部旁边坐下时,那个姑娘翻过身来,打 嗝,哼哼。 一时间加布里埃尔以为他也许来到外国。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听见大炮、步枪齐 发声?他们怎么能依旧躺在那儿,吃、喝、抽烟呢?在这个夜晚他看到那一切以后, 加布里埃尔发现这间屋子和屋里的人们简直不可理解。他呼唤让吕克的名字,终于 让吕克从卧室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金发蓬乱的姑娘。他们两个都光着脚;她正在穿 一件花哨俗气的绸睡衣,他正在系裤子。 “我看你仍旧穿着我的衣服,”他尖酸刻薄地说。 “我有一些坏消息。”“你总有一些坏消息,”但是让吕克的脸色意味深长地 变苍白了,他走到桌子跟前,试了试两个酒瓶才发现一瓶还有些酒。两只手哆哆嗦 嗦,他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酒。“是我父亲吗?”“是的。”让吕克喝干那杯酒。 “他死了吗?”他用很干脆的声音问。 “是的。”“在街垒上?”“小方砖大街。”“在潮湿的街沟里?在铺路石和 翻倒的大车后面?和像你这样的人们一起战斗吗?”“是的。”“为了像你这样的 人们战斗吗,欧椋鸟?”他冷笑一声补充说,“像他抛弃自由一样抛弃生命,使得 像你这样的人们和你的下贱捡破烂的亲戚们可以有选举权。”他哆哆嗦嗦又飞快地 喝了一大口。“可以笔直地走路,不像驮兽一样弯腰曲背吗?”当欧椋鸟紧张地默 默无言站着时,妮科莱,在让吕克后面,搂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了一些安慰话。 让吕克以夸大其词的压制手法讲话,飞快地吞酒。“你现在明白啦,欧椋鸟, 如果克里隆把他逮捕了多么好?他会活着。”“也许。传说在练兵场、在警察局处 死拘留犯们。据说在耶路撒冷大街下水道格栅上面枪杀拘留犯们。”“那是老百姓, 你这个傻瓜!”让吕克挣脱妮科莱的拥抱。“像你这样的,在大街上醉醺醺唱着《 马赛曲》被逮住的人们。有影响的人们决不会像那样给枪杀,波拿巴只希望有影响 的人们离开巴黎,离开法国。 如此而已。波拿巴只希望我父亲的声音沉默下来,他的笔静止了。”“他的声 音和笔现在静止了。”在随之而来的沉寂中,阿尔塞纳自动地说,“说这话可能不 是时候,彭眉胥,不过你现在是男爵了。”“说这话不是时候,”妮科莱厉声说。 “我有另外一件坏消息,”欧椋鸟挺直身子。“你母亲和他一起去了。她不愿 离开他身边。她在街垒。她也战斗了。他倒下时,她自己几乎要跨过街垒。”“跨 过街垒?”妮科莱不相信地问,这时让吕克倒在一把椅子上,攥起双拳,反复击打 桌子。“她为什么要跨过街垒?”“因为他在街垒那边。彭眉胥先生没有携带武器, 只带着一番话,一直朝着军队走去。他是我认识的最勇敢的人。”“让吕克的母亲 呢?”妮科莱问,“她怎么啦?”“她站起来去追他,维迪尔把她拉回来,但是在 战斗中,我们弹尽援绝以前,她给打中了。”让吕克不望着桌子抬头仰望。“于是?” “她受伤了。我不知道多么严重,我只——”“噢上帝啊,要是他们让自己被捕就 好了。她会安然无恙了。我父亲就会活着。这是你的过错,欧椋鸟。她在哪儿?” 在加布里埃尔心中斗争的是他那个阶级的全部责任、义不容辞的义务,只因为他生 为一个妓女的私生子、一个捡破烂的外孙子、街头和贫民窟的流浪儿,这一切社会 角色和习惯与他的智力斗争。或许这是智力? 也许这不是简单的,反对这儿的腐化堕落现象的本能反应?还是与让吕克过去 那种敌对情绪的反映?也许这是这天夜里欧椋鸟遭受的损失,或者就像她曾经救过 他的命,他救了彭眉胥夫人的命的感觉。也许根本没有人救过任何人的命。也许让 吕克完全正确,如果彭眉胥先生被捕了,至少他会活着。 “喂,她在哪儿?”“我不能告诉你,”他终于说,而且补充说,“我不会告 诉你。”“她是我母亲!”“目前她是由我负责的人。”“你这个狗东西!你这个 肮脏的监狱寄生虫!”“我不信任你。也许你会泄露给克里隆,那样也会危及另外 许多人。 也许你是对的,她应该被捕,如果以后她自己愿意投案,她身体很好了时,那 是她的决定。目前,我,责成我使她留在监狱外边。我会给你捎个信儿。”“你是 一个小偷,一个街头流浪儿,一个啃骨头的人。你没有权利碰她的衣服边!”“你 在哪儿,彭眉胥先生——彭眉胥男爵——当我背着她穿过炮火,脱离战斗的时候? 你在哪儿,当你父亲,他的话是他的唯一武器,走进敌人的臂膀里时?”“有朝一 日我会杀死你。”“让吕克!他处于震惊状态中,”妮科莱向加布里埃尔表示。 “他是无意的。”“下个星期,”欧椋鸟说,感到这儿不流通的空气吸走了他最后 的一点力量,“过河去滑稽咖啡馆,圣绪尔比斯修道会附近盲人街。那儿会有留给 你的一张便条。如果不是便条,就是口信。”“你没有权利这样做,”让吕克声明, 转身好像他可能向加布里埃尔冲去似的。“你不是她的儿子!”加布里埃尔注视地 板上那个姑娘,落下去的一个个酒瓶,爪子踩在一个个盘子上的几只猫和让吕克旁 边那个头发蓬乱、白肤金发的姑娘。 “你是她的儿子吗?”让吕克确实冲击了,他伸手拿起一个酒瓶,把瓶颈砸成 锯齿状的武器,就袭击欧椋鸟,他飞快一踢打,就把酒瓶从他手里踢飞了。然后加 布里埃尔倒退到门口,就离开那套公寓,噔噔噔跑下楼,而且,又对那个看门人说 了声,“拿破仑万岁。”马车依旧等待着,他飞快地上了车,蜷缩在车厢地板上, 她们在他周围堆上几条毯子几个篮子,芳汀把双脚放在他背上。 他们被哨兵们拦阻过两次。第一次,看见马车里只有两个女人,就挥手让她们 走。第二次就不那么厚道了。他命令她们回去,说由于战斗的关系一个人也不许进 佳音地区。那个哨兵的刺刀上有干了的血迹。芳汀把卡雷梅夫人拉近一些,年纪大 一些的那个女人的帽子遮住她的脸。 “霍乱,”她小声说。他挥手示意她们快走,于是马车在铺路石上咕咚咕咚驶 去,在铺路石挖掉、筑成街垒的地方,车轮就稍稍陷入搅和成褐色、混合着鲜血和 苦难的泥浆里。 欧椋鸟,不舒适地蜷缩在马车地板上,可以感到寒气从他身下,温暖从芳汀搁 在他背部的双脚上渗入。透过她的鞋、透过一条条毛毯、透过他的衣服,他可以感 到她的温暖。那股温暖发散到他全身,但他仍旧,默默无声地哭泣,知道这会是他 哭泣很久,很久的唯一机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