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兹玛·德纳第像农民栽培得奖的洋白菜似的培育让吕克·彭眉胥。 尽管她唯利是图,是穿着绸衣的下流女人,但是阿兹玛首要地怀着歹念,居心 叵测,看出在让吕克身上为自己向珂赛特和马吕斯报仇的机会。或许在阿兹玛一生 中她仅仅真地爱过两个人,阿肯色州赫勒纳城里的那个倒霉的军士长,另一个是她 姐姐爱潘妮。她母亲死在监狱里,至于她父亲,阿兹玛也挨过他的皮带抽靴子踢, 而且直到她的体重超过他,他才不打她了。当阿兹玛被迫流放到美国,过了多年严 酷的奋斗生活时,珂赛特却靠着一个罪犯遗赠物受到热爱、崇拜、过着舒适生活。 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阿兹玛目前的成功要归功于那次流放、归功于马吕斯存放 在纽约银行等待着阿兹玛和她父亲的那两万法郎(冉阿让的好意)。 这笔钱把阿兹玛从巴黎贫民窟提拔上来,赋予她足够的社会地位与另一个法国 被流放者相遇,分担他的痛苦。事实上,德纳第老头为了阿兹玛与路易—拿破仑同 床共枕曾命令她要报偿,但是阿兹玛更精明,更像一个赌徒,不大像一个善于摸窃 的贼。赌博得到报偿。那个在滑铁卢战败期间抛弃的炮车上玩耍过的姑娘现在把美 国人的一些élan (冲劲)带到拿破仑三世的宫廷,因为她处处触犯美国人,因而 名声更加显赫,她讲的美国人啃玉米棒上的玉米的故事使人们大为震惊。就像猪一 样。这些真正可怕的故事她在她以前的情人听不见的地方讲,因为拿破仑三世很喜 爱他在美国的短暂逗留(为了阿兹玛在面前毫无疑问越发如此)。阿兹玛对美国可 没有这样的感情,但是一提到她在纽约的时候肯定就使她泪眼模糊。令她失望的是, 路易—拿破仑并没有和她恢复过去的肉体关系,但是为了美国那首田园短诗他报答 了她,很高兴作了像小爱潘妮—霍顿丝这样美人的父亲。 阿兹玛在他的宫廷是无处不在的,她有进入最高权力圈子的门路,就像与一个 被流放者共患难上有大量实践经验一样。让吕克感到自己不公平地从宫廷、从宫廷 给予的机会、从社会和金钱中给放逐了。单单他父亲的死就足以把他排除在外。 (欧椋鸟非常正确:马吕斯惨死的故事在全巴黎流传,而且确实,通过市场上买卖 的人们、赶车的人们、旅店中侍候骡马的人们和回工地、在咖啡馆低声讲话的建筑 工人们,那个故事传遍全法国。)由于《癞蛤蟆拿破仑》小册子出现,让吕克简直 不能在巴黎露面了;不仅全世界知道,或者至少猜到“光明”是谁;而且更糟的是, 人人都知道他受了纯粹是一个小女孩、芳汀的欺骗,多年来她使他一直确信珂赛特 在伦敦。 “甚至是小孩的时候,你母亲就一直非常狡猾奸诈,”一天下午他们乘车穿过 布洛涅树林,爱潘妮和科琳坐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时,阿兹玛使他确信说。那辆马 车是阿兹玛的。姑娘们借着一支蜡烛的烛光玩牌,夸耀她们有一点煤的日子一去不 返了。“不过那一部煽动性污秽小册子,《癞蛤蟆拿破仑》,确实是卑劣恶毒的。 告诉我,劳里奥特对《癞蛤蟆拿破仑》有何看法?”“妮科莱根本不关心政治。她 大概是巴黎唯一没有看到它的人。我很愉快她不关心。至少我不必承受她的嘲笑和 恶意,全巴黎的假意嘲笑——简直丢脸。”“而且使你失去了许多有用的朋友,” 阿兹玛叹了口气,转动着她的阳伞。那是绿条紫条绸伞,当时非常时髦,缀着金色 缏条缨络。“只有一个没有骨肉情的母亲才会干这样的事情。”“什么是一个没有 骨肉情的母亲,妈?”科琳问。 “一个在损害她儿子的情况下为所欲为的女人。”“或者她女儿的吧?”爱潘 妮—霍顿丝问,她长成一个莽撞、尖嘴利舌、美丽、黑头发、黑眼珠的人,不过她 身上带着的唯一像拿破仑一世的特性是她的脾气。充分意识到她是家庭中富足的财 源,因此每逢可能的时候她就对他们无情地称王称霸。因为法国的举止规范把未婚 姑娘们贬低到使人联想到既不吠也不咬的小狗的角色,因此爱潘妮有一个野心:赶 快结婚,富裕起来。一旦结了婚,她就可以摆脱她母亲,独自或者和丈夫一起乘车 在园林里游逛。最好还有一个情夫。结了婚的女人们和女演员们享受一切娱乐。现 在坐在敞篷四轮马车里,她从对面的座位上估价让吕克。他确实很英俊;她爱上他 几乎好几年了,而且她母亲经常把她抛到他的路上。爱潘妮发现这事很古怪,因为 人人都知道他不富有,而且,来自一个抱着不光彩政治信仰的家庭。阿尔塞纳·赫 维特似乎更像她母亲那个类型——毫无魅力、丑陋、而且阔得流油。 好像回答爱潘妮的想法似的,阿尔塞纳的四轮马车驶近。他和小剧院的一个令 人陶醉的舞蹈演员在一起。大家打了招呼,但是正在那时一阵风在那个舞蹈演员的 裙撑下面陡然刮起,于是,它翻滚着蒙到她脸上。 当阿尔塞纳的双手从那个姑娘的膝头摩挲过去,拼命要把裙子拉下来时,爱潘 妮和科琳哄然大笑。现在上流社会妇女穿着裙子闲荡和男人让夫人小姐挽着胳臂的 习俗消失了:男人们不能伸手碰夫人小姐。女人们缠绕着几码几码的薄纱、花边和 荷叶边,裙子布满褶裥、用缎带装饰、加上缘饰、皱褶罩在骨架构造上,使人的两 条腿摆脱沉重的马鬃衬裙,但是使女人们看上去倒像带状铁架支撑着屋顶的巴黎中 心菜市场那栋新建筑,下面没有什么东西。结果,上流社会妇女的裙子妨碍她们乘 公共马车、坐剧院的椅子。不然就会像阿尔塞纳那个舞蹈演员似的,在刮大风时, 立刻就可以变成无可奈何的滑稽人物。爱潘妮粗俗地评论了一下那个舞蹈演员内衣 的低劣质量,听了她自己说的笑话不禁笑了。另外没有人笑。让吕克认为就一个女 孩而言她未免莽撞和过于放肆了。 《癞蛤蟆拿破仑》小册子的出现在好多方面损害了让吕克的生活,使他的情绪 受到压抑。克里隆回来,自然,冷嘲热讽地问他是否又接到他母亲从伦敦寄来的信。 内务部长本人把找到“光明”这个人、彻底扑灭火炬的责任交给了克里隆。 “我拥护皇帝,”让吕克起誓说,“把自己称作‘光明’的这些人,他们是叛 徒,而且我会是第一个——”“你母亲把她自己称作‘光明’,”克里隆尖刻地纠 正他说。“那一伙人都参与其事了。帕乔利搞印刷。维迪尔死了,因此一定是帕乔 利。 欧椋鸟与它也有联系。我会解决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个,”他补充说,抚摩露在 他胡子上面的半圆形伤疤。“《癞蛤蟆拿破仑》这个小册子到处流传,传遍全巴黎。 全法国。我们似乎阻止不住它,不过我们可以阻止它再发生。我到过欧椋鸟过去常 去的所有地方,他飞走了。我也到过帕乔利常去的地方。他和弗洛里那个女人逃离 了他们过去那条街。我悬赏在慕菲塔德大街、贫民圣朱利安教堂、圣绪尔比斯修道 会、所有最熟悉欧椋鸟和热尔梅娜的地方,安插了十多个密探。早晚会有人告发他 们。 我倒希望早一些。”“为了赏金,有人会干这事的。找到我母亲不会太难。” “你认为不难吗?我已经悬赏捉拿‘光明’了,男爵,因为彭眉胥男爵夫人完全消 失了踪影,以致要不是《癞蛤蟆拿破仑》出现,我还会以为她和你父亲一起死了。 我还以为她在伦敦——就像你一直认为的,”他补充说,告辞了,就撇下让吕克屈 辱得乱翻腾。 在著名的《癞蛤蟆拿破仑》传播开时,让吕克在各个方面都看到听到侮辱:给 他端来咖啡的服务员、在巴黎歌剧院那儿卖鲜花的、甚至他自己的仆人,他确信当 他走过去时,或者就在他背后,他们都会呱呱地吵吵嚷嚷。在他自己那一伙人中只 有阿尔塞纳怀着忠诚不提《癞蛤蟆拿破仑》,但是阿尔塞纳的父亲捎话说再也不会 建议一个叛徒的儿子做糖甜菜和腌猪肉的生意了。 这种宣告在让吕克的财务特别脆弱的时刻来临,于是他把他的苦恼带到图查德 太太,现在的特鲁兹博伊斯伯爵夫人那里,他确信在那儿会得到同情。他蹑手蹑脚 地在阿兹玛客厅的土耳其地毯上走过去,这时她抽烟,欣赏地咯咯叫唤着。“你母 亲是一个残酷无情装死的人,”她说,插进一句给予她机智名声的美国用词。“披 着百灵鸟外衣的一只乌鸦。 一只卑鄙、污秽的城市欧椋鸟。”“如果我可能的话,我立刻就会把欧椋鸟交 给克里隆。看着他给流放了、看着他给绞死或者在断头台上给砍了头,我会非常高 兴。我看不起他,我一向如此。”“欧椋鸟?”让吕克对她讲他母亲多年以前曾在 慕菲塔德大街救他免遭逮捕,把他带到《光明日报》社。“他是原先那只污秽的欧 椋鸟,一个小贼、一个说谎的人、一个乞丐。一个五法郎宿一夜的妓女的私生子。 而且想想看吧,我母亲竟然相信他!”阿兹玛起立,把烟掐灭,走到壁炉边,把邀 请她参加下一次宫廷舞会的请帖递给让吕克。每年冬天举办四次,每次或许有六千 客人。这些是邀请任何有权利赴会人的请帖。阿兹玛仔细观察让吕克脸上的表情。 “你没有接到一份吗?似乎陛下拒不庇护你了。”她总拉长声音讲路易—拿破 仑的官衔,好像它们有巧克力心似的。“他多么心胸狭窄啊。他甚至不认为《癞蛤 蟆拿破仑》是滑稽可笑的。”“他看到了?”“人人都看到了。不要自欺欺人。” “我毁了。”让吕克扑通坐在她的条纹绸面椅子上。 “你简直不能责备陛下。毕竟,你母亲写了煽动性文章,你父亲反抗政变死去。 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吗?他们在阴沟下面找到《癞蛤蟆拿破仑》的铅版。一个打扫阴 沟的清洁工偶然发现这些,不过他不识字,以为这些可以熔化了卖钱。不过看呀, 粪便掉下来时,一个看得懂的人就把它们拿到警察局领赏。”“如果他们找不到帕 乔利、那个印刷工,铅版有什么要紧呢?”“他们会找到他的,铅版就在拉佩河堤 阴沟流进大河附近。从巴士底地区到御座地区他们搜索了整个圣安东尼地区。闹事 的人们,都穿过那儿——”“他不在那儿,”让吕克闷闷不乐地说。“帕乔利可能 把铅版扔在那儿,但是那不是他活动的地面。”“哦,你最好希望他们找到他。你 最好希望他没有重排铅字,没有再印我恐怕会将你置于穷困潦倒境地的这些可爱的 小册子。莫尔尼公爵建议我完全抛弃你,不然就要冒着伤害陛下感情的危险。毕竟, 为了我们的女儿,我怎么能不照办呢?任何人怎么能不响应皇帝的愿望呢?”让吕 克没有告诉她老赫维特已经缩手不庇护他了。难道她也那么做吗?没有她,没有通 过她和豪斯曼男爵以及莫尔尼的友谊她容易获得的真正产业情报,摆在让吕克面前 的前途就非常暗淡,没有妮科莱,一无所有的前途是惨淡的。 “劳里奥特不会喜欢你很穷吧,是吗?”阿兹玛评论说,好像看透他的心思似 的。 “妮科莱爱奢侈,”他透过干渴的嘴说。 “她肯定不让你付钱,是吧?”阿兹玛问,愤慨得像个英国牧师。 “那个荡妇,她有一副铁石心肠。”“不过她有缎子一样的皮肤、灰眼睛、一 头金发,从我看见她那一天起我就爱上她。”“你为什么没有和她结婚呀?”“不 要荒唐。我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呀?”“凭着我和你父母长久交往的关系和他们不在 这儿劝告你的事实,允许我评论一下,亲爱的男爵,完全可能,劳里奥特小姐永远 不会和你结婚。你资源枯竭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现在你已经失去克里蒙费朗 那个挖块根植物的农民的支持——”“赫维特——”“赫维特的父亲,”阿兹玛冷 淡地说清楚。 让吕克不是一个善于鉴定人性格的人,总是根据他自己的需要看待另外的人们, 而且仅仅在他看到反映在他们眼中的他自己那个范围内看待他们。他在阿兹玛眼中 看到的眼神,也许平生第一次,使他感到困惑。 他总设想他是在利用——而且有资格——她的好意、她的宫廷联系、她的一些 有用的情报。可能她也一直在利用他?一直?这个思想是十分荒谬的。让吕克耳朵 不灵、心肠硬(除了妮科莱·劳里奥特,在这一点上与人人有关),但是头脑并不 迟钝;他也拥有他现在发挥的纯粹魅力。 “也许我没有充分表示我对你的深切感激,特鲁兹博伊斯伯爵夫人,为了你抛 撒在我的道路上的那些幸运。”“你来自一个不感恩戴德的家庭,彭眉胥男爵。你 母亲一向是忘恩负义的,因此她有一个不感恩戴德的儿子我毫不惊奇。”这样粗鲁 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感到自己滑入深不可测的深渊中。 “我想你从来没有完全告诉我你怎样认识我父母的——或者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他们年轻时我们年轻时,我遇到他们。在我有机会去美国以前,在我遇见陛下, 获得他的友谊——”好像话里有蜜似的她咂摸着这个字眼,“——以前。现在我的 小爱潘妮—霍顿丝获得皇帝的好意。更好的是,她获得他的喜爱。获得他的喜爱, 甚至他的异想天开的思想,是最重要的。看看报纸。”她把报纸塞给他。“在一个 专栏里我们看到《癞蛤蟆拿破仑》的铅版找到了,在搜寻一个进行煽动性活动的印 刷工,它旁边,看看,皇帝去贡比涅路上把一枚荣誉勋位勋章授予一个捡破烂的。 那个捡破烂的现在获得成为陛下私人捡破烂的光荣。你看它会起什么作用?那 个捡破烂的一切都靠皇帝。就像我们一样。皇帝非常溺爱他的女儿爱潘妮-霍顿丝。” “他应该如此,伯爵夫人。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是一个尖嘴利舌的小泼妇, 以为靠着结婚她可以摆脱她的家庭。”让吕克拿起一支香烟,看见他前面的道路变 得更光明了。他回答说,“那全依她嫁给的男人而定。”阿兹玛像种洋白菜的农民 似的对他龇牙裂嘴一笑,那个种洋白菜的农夫刚刚看到几头猪在吃他参加比赛的洋 白菜。”爱潘妮有许多求婚的人。一些有头衔的人。”“我有头衔。”“我讲的是 头衔由皇帝本人直接授予的那些人。”“我的是古老头衔,”让吕克得意地说,回 想起来补充说“哦,也许不很古老,是在滑铁卢的光荣战场上获得的。”“我的是 从断头台上抢来的。从又踢又喊、结结巴巴讲话、给拖到那儿,在1793 年给砍了 头的一个可怜的贵族那儿夺来的。我为什么不该带着这种头衔呢?这个头衔,戴在 我身上看来很好。爱潘妮必须获得她自己的头衔。她喜爱赫维特。你知道那事吗?” “不知道,”让吕克清了清喉咙。“我想象不出任何人会喜爱赫维特。”“甚至为 了他的金钱也不喜爱吗?”“除了他的金钱。”“除了金钱,还有什么呢?”要回 答的话太明显了,因此让吕克抽烟,考虑与爱潘妮-霍顿丝结婚的可能性。尽管她 可能是一个小泼妇,但她是一个她母亲不愿意她出嫁独立的美丽小泼妇。如果爱潘 妮嫁给他,他们两个都会依靠阿兹玛。 让吕克已经是这样了。当时阿兹玛是让吕克的唯一希望。他四下扫视了一眼图 查德家的舒适客厅,装饰着它的手工着色壁纸、煤气枝形吊灯、镶花地板、一件件 大理石小塑像、一件件镀金装饰品、环绕着弗拉戈纳尔①画的一个个小天使的一个 个镀金画框。一条奶油色披巾,也许是一千法郎的手工丝织品,像乞丐肩膀上的破 布一样扔在钢琴上。“自然喽,你要给你女儿选一个最好的丈夫,一个会爱她,而 且永远会把家庭利益记在心里的男子。还有她的利益。”他把香烟扔到跳动的火焰 里。 “我非常高兴帮助我的女婿飞黄腾达,而且我时常想,”阿兹玛的满口大牙闪 闪发光,“爱潘妮·彭眉胥这个名字多么可爱呀。”“如果你亲切得把你的女儿嫁 给我,夫人,我会愉快地接受。我会非常荣幸。确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① 弗拉戈纳尔(1732—1806),法国画家。 “一句话就行了,”阿兹玛急促地说。 “Merci (谢谢)。”阿兹玛按铃叫仆人,吩咐他拿一瓶香槟酒两个玻璃杯来, 而且把爱潘妮-霍顿丝小姐叫来,她来到时,阿兹玛只说彭眉胥男爵有话对她讲。 香烟烟雾像蛇一样在她身后空中盘旋缭绕,阿兹玛让那两个人单独留下,让机 会和欲望自燃更好一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