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霍顿丝—爱潘妮·图查德和让吕克·彭眉胥的婚礼在三月第一个星期一举行, 一件社会大事,因此自然不止聚集起伸长脖子呆看的人们、穷人们、聚集在时髦的 圣霍诺雷大街圣罗奇教堂门口的乞讨乐师们。由于卖鱼妇们和卖菜的小贩们、从圣 霍诺雷市场附近来的市场搬运工们和各种各样在圣蒙德教堂领了圣餐、喝醉了、摇 摇晃晃回家去的人们,人群增长了。 在人群中,拄着一根手杖的是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一个脸上带着一道道尘土 烟灰的黑牙干瘪老太婆;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肥背心;一条从臀部松松垮垮垂下的裙 子,她的磨出老茧的光脚穿着木鞋。头上戴着一顶褪了色、露出乱蓬蓬灰白头发的 帽子。她的嘴唇肿了,因为她拼命咬嘴唇,由于哭泣她的眼睛出现红眼圈。当一辆 辆马车开始驶来时,珂赛特站在后面,和其他的人们一起观看。从车辆中出现穿着 华丽服装、由穿着漂亮制服的男人们陪伴着的漂亮女人们,他们彬彬有礼地尽力使 夫人小姐们免得尴尬,但是物理学法则却不会让铁圈裙撑轻而易举地就穿过马车车 门。看热闹的乌合之众高兴地看到巴黎一些最有名的大腿和不像样子的滑稽时刻, 当美人儿们在那儿像用缎带装饰起来的大蘑菇似的,在茎干上摇摇晃晃平衡着身子 的时候。客人们充满不自然的,洋洋自得、昂首阔步、装腔作势那种狂欢人们的神 气。 从一辆四轮大马车上走下一个勋章和奖章闪闪发光、身材高大的人,有人大声 呼喊,“豪斯曼!”于是一个鸡蛋、两个苹果核和一些洋白菜根恰恰没有打中那个 塞纳河地区的警察局长,但是在这件事上,人群中认出人的警察密探们占了优势, 他们袭击不满现状的人们,急忙把他们押走。珂赛特特别小心谨慎。她感到克里隆 无处不在。在慕菲塔德大街人人都谈论悬赏的事,放声大笑,继续详细地谈论他们 怎么使用那笔钱。一个军人乞丐甚至问那个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怎么办;搞到你那 些发亮的奖章,珂赛特发誓说。 一看见皇家马车顺着大路驶来,粗鲁的乐师们,拉着两把破琴背的小提琴,吹 着一支长笛,演奏现在de facto (实际上)成了法国国歌的那支《去叙利亚的骑 手》。就珂赛特而言,这成了双重的失败挽歌,滑铁卢中士客寓破旧秋千嘎吱嘎吱 尖叫的回声。当她获悉她儿子将要和阿兹玛·德纳第的女儿结婚时,只有伯爵夫人 竭力才阻止住珂赛特去救他的过火姿态。“你救不了他,”伯爵夫人宣称。“你早 就失去他了。”“他是我的儿子,”珂赛特痛哭。 “不再是了。”但是伯爵夫人不能说服珂赛特不去圣罗奇教堂,站在这伙热切 的穷人深处,他们欢呼着观看皇家卫队在教堂门口排列起来,当路易—拿破仑和欧 仁妮(如野营地人们称呼的那个西班牙荡妇)乘车朝教堂驶来时,他的仆人们往群 众中扔硬币。拿破仑多么丑啊,短腿,涂上蜡的、大胡子、稀疏的头发,不知怎地 眼睛看来暗淡无神,像空鱼碗一样毫无表情。 正在那时,一个市场搬运工,浑身汗臭酒气,声音嘶哑地喊叫“癞蛤蟆拿破仑! 卑贱的人!波拿破仑,”他醉醺醺含糊不清地说。皇家卫兵们赶紧过来制服他,但 是他似乎以为他们是朋友,要把他拖到另一家咖啡馆。“卑鄙的波拿破仑!”他使 刚才还向皇帝欢呼的那群乌合之众大为高兴地喊叫。看见他引起轰动,那个搬运工 在他们设法把他扭倒在地以前,又大声喊叫了“波拿破仑”好多次,但是到那时那 个可笑、冒犯人的名字着了火,当那个搬运工给拖走时,人群中发出回声,形容词 混合起来。为了他言行失检他会坐六个月牢。这就是过得懒散的星期一的苦行。 波拿破仑——珂赛特想——它有一种抽打、可笑的响声。她注意到她对面有两 个记者在为他们的报纸专栏记逮捕人的笔记。这种情景使她厌恶。路易—拿破仑那 么严重地扼杀了出版物,以致他们把专栏里填满流言蜚语、献给空洞的恭维话、凭 空捏造的事、胡言乱语一类的灰色花边文学。马吕斯会大吃一惊。 看到新郎的马车驶来,他们的儿子和阿尔塞纳·赫维特出现,马吕斯会怎么想 呢?珂赛特忍不住流下眼泪。看见结婚日子里的让吕克,就像重新看到马吕斯,除 了儿子有他母亲那样的蓝眼睛。而且他没有他父亲的表情。让吕克并不像恋爱中的 男子。然而,他看上去愉快极了。 “不要为他哭泣,老妹子,”另一个要饭的老妇人说,在珂赛特哭泣时拍拍她 的肩膀。“他确实是个为数不多的漂亮人,不过这些阔佬,临到关键问题时就毫不 掩饰了。”她拍拍她的裙子大概没有掩饰住的地方。“他们心狠,两只手湿漉漉的。 他们上床或者去银行,那是他们唯一出汗的时候。这个,这个婚礼,两者都是。床 和银行。就他们而言没有真正的婚姻。没有真正的爱情。”珂赛特接受了那个生人 的安慰,哭得更厉害了。珂赛特举行了真正的婚礼,有真正的爱情;她生了一个儿 子,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把他像婴儿一样喜爱,像孩子一样溺爱,依然疼爱着他。 跟随着新郎走来一群丝带和勋章闪闪发光的轻浮男女。美国大使亲自陪着科琳· 图查德。因为他那身朴素的黑衣服,他们分辨得出他是美国大使。接着驶来新娘那 辆马车,首先出现的是图查德先生,那位特鲁兹博伊斯伯爵。珂赛特以前只见过他 一次,他看上去依然温顺得像鲜奶酪,而且就像那么光滑。新娘的母亲非常困难地 处理她那条绿缎子织上金黄色麦穗、从她的腰里滚滚展开的大裙子、围着她的大骨 骼宽肩膀的泡沫薄纱。阿兹玛停在马车踏板上越过一群乐师、乞丐们、新闻记者们、 市场上的女人们、衣服肮脏、脸色苍白、伸着脖子看热闹的人们眺望。 她知道我在这儿,珂赛特沉思。克里隆也在这儿。在某处。我们都在这儿,1832 年的幸存者们,被过去捆绑在一起,但愿上帝保佑,将来不拴在一起。珂赛特批判 地注视着那个穿着绸衣的下流女人。阿兹玛在她变得财大气粗这些年里变得出奇地 憔悴。由于环境所迫,当然啦,珂赛特这些日子也憔悴了,她的美貌遭到侵蚀。阿 兹玛面容加以人工修饰打扮,她的头发卷了,卷曲了,一种枯干、火烧似的、与她 的面色非常相配的深红色,脸上搽了胭脂,嘴唇涂了口红,眉毛不自然地描黑了。 她们都望着一个方向,第二帝国的女人们,但是阿兹玛至少学会了闭着嘴微笑 把她的满嘴大牙隐藏起来。然而,什么也隐藏不住她眼睛里的胜利目光。 当新娘出来时,她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甚至珂赛特的注意。一个黑眼睛的美人 儿,小爱潘妮不像德纳第家任何人,珂赛特设想她像她父亲。 不管是谁。她并不妒忌爱潘妮结婚日子的那种欢乐。毕竟,对任何女孩来说那 都是纯洁无瑕的一天。想起她自己结婚那一天,珂赛特倾向于宽容,毫无疑问爱潘 妮在阿兹玛的阴谋诡计中和让吕克一样也是一个工具。我希望你爱他,爱潘妮,珂 赛特沉思。我希望他爱你。 她正要游游荡荡向教堂走去,在后面找个座位时,人群中漂来消息,劳里奥特 的马车驶来了。珂赛特为此留下。甚至在慕菲塔德大街、莫贝特地区、贫民圣朱利 安教堂,甚至在巨龙地区腹地,他们都知道劳里奥特。江湖乐师们立即开始演奏轻 快活泼的《妮科莱华尔兹舞曲》。马车停住。雅克·奥芬巴赫走出来。异常瘦、他 的大鼻子架着一副夹鼻眼镜、他的花白头发从额头上撤退,呈扇形展开成圆形络腮 胡子,集中成浓密的小胡子。奥芬巴赫先生感谢人们演奏那支乐曲、鼓掌欢迎,想 稍稍指挥一下,然后,好像幕布即将升起,但是当妮科莱·劳里奥特走出来时,他 把手伸给她。 珂赛特凝视,极力认清那终生难忘的眉眼面目。这就是卢森堡公园那个姑娘。 政变前一天曾和让吕克在一起的那个姑娘。那个挥舞棕榈叶片的人。让吕克说过她 的名字吗?珂赛特记不得了,但是她忘记不了这张脸。莫非这个姑娘和让吕克的结 合一直持续了这些年吗?如果他爱妮科莱他为什么和阿兹玛的女儿结婚?他爱妮科 莱吗?以爱的名义,几乎任何事情珂赛特可能都准备原谅她儿子。如果他能爱,她 就知道他还有希望。 使幸灾乐祸的乌合之众非常高兴,劳里奥特在处理她的巨大裙撑和铁架支撑着 的、镶着淡彩瓦朗西安花边①、披着一条看来好像可以盖住整个霍诺雷大街的花缎 披巾的那条薄纱绿绸裙,也有困难。铁圈往前翘,因此她的两条腿露出来。高跟白 缎子鞋。蓝袜子用宝石吊袜带吊上去。 男男女女异口同声呼喊,新闻记者们潦潦草草写下去,对阔佬们怀着轻蔑心理 的那个女乞丐评论说,“一个月之内每个妓女都会穿蓝袜子了,即使她挨饿。”明 显意识到她造成的印象,妮科莱在马车踏板上停顿了片刻来品尝这种滋味,于是这 个问题掠过珂赛特的心头:劳里奥特小姐是无情的唯利是图的人呢,还是一个十全 十美的演员? 当妮科莱穿过赞美者们的通道时她微笑,当她走进圣罗奇教堂时她确实微笑了, 为了毫无疑问这是她平生最精彩的表演而接受鼓掌欢迎时她容光焕发地微笑了。 ① 这种花边原来由法国瓦朗西安市后由比利时生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