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蒙索公园附近让吕克的宽敞新公寓里每一扇窗户都是一个阳台,所有的阳台 都奇形怪状地围着铁格子窗,每个阳台上摆着栽在中国漆盆里的两盆绣球花。花是 给爱潘妮-霍顿丝·彭眉胥的;绣球花也以hortensia (绣球花,发音是霍顿霞) 知名,永远与霍顿丝·波拿巴联系起来。花是皇帝送的婚礼。他送的婚礼中的一件。 这门婚姻显然已经使让吕克的命运好转;妮科莱从看门人的态度上几乎就可以辨别 出来。这栋大楼的看门人不是喷鼻烟的邋遢女人,没有鱼腥和洋白菜味,不是斜着 眼看人、笨手笨脚的老头子。这个女人,一个体面的寡妇,看来严厉得像慈善团体 的修女,她非常冷淡地通知劳里奥特小姐,彭眉胥男爵没有在家不能接待她。 “我不需要人接待,我有钥匙。”“他去结婚旅行了。”“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这个傻瓜。”妮科莱以美貌,而不是以魅力著名。“我上去拿走我的一些东西。” “未经男爵明文许可,他公寓里的什么东西都不能拿走。”“上面那儿有我一幅画 像。赤身裸体的。你认为他的新娘会很欣赏吗?为了不让我过去毫无疑问男爵会惩 罚你。”但是一旦到了让吕克的公寓里,妮科莱就了解到她不是独自一人。 从客厅里传来一个声音粗野地歌唱《营地比赛》的沙哑声音。令妮科莱十分惊 奇,她打开门发现特鲁兹博伊斯伯爵夫人穿着内衣,她的铁圈裙撑和裙子摊在屋子 对面一个泡沫水坑附近。阿兹玛躺在壁炉前沙发上时她的高跟鞋在空中摇晃着。大 理石地板周围都是碎玻璃,附近一张桌子上有一堆香槟酒杯和冰镇香槟酒瓶,有一 些是空的。阿兹玛越过沙发凝视,站起来,以她那种笨拙方式用脚尖旋转着走到桌 边,问妮科莱是否愿意为新娘干一杯。 “我想我们没有见过面,”妮科莱冷淡地说。 “原谅我没有等待正式介绍,不过巴黎人人都认识你,男人们在合乎《圣经》 宗旨的意义上。”“醉酒同你不相称,夫人。”“Au contraire (相反的)—— 非常相称。再喝几瓶我就打算把街头乐师们请进来给我演奏,使得我可以跳坎坎舞!” 她倒空一瓶,大部分倒进一个玻璃杯里,其余的洒到嵌花桌子上和地板上。她把那 杯酒塞到妮科莱手里,就拼命咒骂另一瓶酒的瓶塞,直到它打开,泡沫顺瓶流下为 止。然后她给自己倒了一些。“为幸福的一对干杯。”妮科莱毫无表情、呆呆地站 着。 “很好。为爱潘妮·彭眉胥干杯!”阿兹玛把她那杯香槟酒一饮而尽,就把玻 璃杯扔进壁炉里,它在那儿和其余的一些一起砸碎。“她得到他!”阿兹玛洋洋得 意地说。“我女儿得到你的情人。”“不要自吹自擂。”“我问你,谁是彭眉胥男 爵夫人?”“他和她结婚是为了她的金钱。”“我的金钱。爱潘妮需要我。你的情 人需要我。除非我待他们好,否则他们一无所有。我打算这样,你会乐意知道的。 如果你愿意就忘记他吧. 你永远不会和他结婚的。”“我从来没想和他结婚。他和 谁结婚我在乎什么呢?他爱我。”“不,他爱金钱。”阿兹玛拉长声音说出这句话, 以美国方式时它加以强烈抨击。她放下玻璃杯,拿起一支香烟,嘎吱嘎吱踩着碎玻 璃走过去,走到壁炉跟前,拿下一盏沉重的银烛台点上烟。“那就是他真正爱的。 金钱。那就是他和我相处得这样融洽的原因。我将使他成为富翁。 我将使他转变成他母亲藐视的一切。”“她和这事有什么关系?”“煽动性叛 徒,她就是那样一个人。《癞蛤蟆拿破仑》。你肯定看过《癞蛤蟆拿破仑》。” “我从来不过问政治。我丝毫不关心政治。”“啊,那么你又美又愚蠢。你一定是 巴黎唯一没有看过它的人。那很滑稽可笑。确实。那是谋反,不过那是可笑的谋反。 她写的。”“让吕克的母亲?她流放到英国了。”“她流放了,是的,不过她就在 巴黎的什么地方。今天她在那儿。 我知道她在。克里隆知道,但是她由他的密探们身边溜走了。我知道她看见我。” 阿兹玛不自觉地咧嘴露出大牙笑了笑,又倒了些香槟酒。“我要大声呼喊,‘我终 于勒住你的脖子了,百灵鸟!你现在没有唱吧,是吗,百灵鸟?来吧,让我听听你 唱!唱吧!’”阿兹玛喝干杯子里的酒,就把玻璃杯扔了。“这些是她的玻璃杯, 这些金边的雅致东西是从受难修女街她家里运来的。这些年珂赛特一直用这些水晶 玻璃杯喝酒——豪华住宅、漂亮马车、华丽衣裳、令人敬慕的丈夫。”阿兹玛像她 那么厌恶的美国人似的往地板上啐了一口唾沫。“当我教洗烫猪的姑娘们法语时, 她享有那一切。好啦,不论珂赛特现在在哪儿,她都没有用这些酒杯喝酒。现在它 们是我的玻璃杯了,我愿意怎样处置它们就可以怎样处置它们。她的儿子是我的儿 子,我想怎样处置他就可以怎样处置他。”妮科莱把玻璃杯放下,但是她不能扭眼 不看她前面那个半裸的女人,那个女人假作多情地凝视着她贴着壁炉镜子摆着的一 块旧招牌。手画的,非常粗糙,上面有两个挂钩,几乎褪了色,一块厚木板上画着 一个兵、一门大炮、背景上有许多尸体。 “好啦,老爹爹,”阿兹玛对那个滑铁卢中士说,“我替你办到了,你这个贼 痞。也给你办到了,老娘,你们这破了产呼哧呼哧喘的老乞丐们。马吕斯先生,由 于慈善,替我们付过房租吧?噢,merci (谢谢),先生,我们吻你的戒指,马吕 斯先生。还有冉阿让,那个那么乐善好施的罪犯,噢请你,先生,帮助不幸的人们, 真正该得到帮助的穷人们吧。 他们两个以为我们是收买屠宰马的人们,屠宰场的扒手。哦,我们是德纳第家 的人,伟大的德纳第家的人!而且珂赛特,小珂赛特在园子里那么害怕……”阿兹 玛喝了一大口香槟酒。“今天不能把珂赛特从那一群乞丐、醉鬼和窃贼中分辨出来。 你得到你应得的报应,珂赛特。你爱的那个男人正在紫貂孤山公墓一座普通坟墓里 腐烂。”阿兹玛抽完那支烟,就把它扔了,摇摇摆摆走过去拿更多的香槟酒,而且 对妮科莱说,“而且我得到我应该得到的。香槟酒。我举杯为我父亲干杯。他愚蠢 地打珂赛特。而且我母亲——哦,一个胳臂粗脾气大的女人。好多次我看着我母亲 拿着比珂赛特还大的笤帚打她。”“谁是珂赛特?”“一个私生子。一个妓女和罪 犯生的小崽子。一个奴隶。阿肯色州的奴隶们都比珂赛特小时候吃得好,过得好。 我们让她吃狗都不吃的东西。”“珂赛特,是让吕克的母亲吗?”“是的!现在她 在逃跑,像我们过去一样——逃避警察、寒冷、饥饿、污秽。”阿兹玛同另外一个 酒瓶扭斗,一旦她的玻璃杯斟满了,她又举杯为那位滑铁卢中士干杯。 妮科莱拿起酒杯,小心谨慎地呷了一口。“彭眉胥男爵夫人小时候你认识她吗?” “只有一个彭眉胥夫人,”阿兹玛咆哮说,她的嘴唇冷酷无情地缩回去。“我的美 丽的爱潘妮。”她又转向那个滑铁卢中士。“我终于为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你一 直应该做到的事,爱潘妮,你想要他,你为了要得到他而死去,我替你进行了报复, 爱潘妮——”阿兹玛不害臊地大哭起来,但是当她听见妮科莱离开的声音时,她停 止哭泣,手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大声呼喊,“我女儿和你的情人一起睡觉。他现 在正在去罗马途中,和我女儿一起铺床睡下。在意大利要待好几个月!她会保留住 他。我了解我自己的女儿。你失掉他了。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失掉他了。”当一种 可怕的预感,那样深沉、发自内心、确切无疑的预感爬上妮科莱的骨髓时,那种反 驳的话在她的嘴上消失了。她离开客厅,走进卧室,她曾和让吕克共同享用的床不 是她的床了,而且现在,突然间,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男人了,情人不是她的情人了。 “真可笑,”她自怨自艾,然而她仍然走到窗口。“除了我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但是问题自动涌上心头,难道他真的爱过任何人吗?还有阿兹玛的回答,他爱金钱。 妮科莱打开一扇扇法国式大门,走到摆着两盆白绣球花的阳台。 她抓住华丽铁格子窗,在早春傍晚呼吸着翻松的土地、拆毁了的城市、摧毁了 的铺石路的尘土、斧子砍的木头和陈旧灰泥、散布了一地的木材和锯末、挖起来的 一条条大街、铺设的一条条下水道的气息;在黄昏最后一线光线中不再发出工人们 的呼喊和锤子的回响,但是他们扬起的尘土砂粒,到处都是,甚至落到白绣球花上, 而且似乎吸到妮科莱的嗓子里。她俯视她的双手;她的手套脏了。掸掉灰尘,她透 过周围的树林望去,树木光秃秃、歪歪扭扭、节瘤累累,像害佝偻病孩子们的胳臂 似的伸出去,她仰望天空,鬼怪似的一轮春月在苍茫暮色中像摇篮似的摇晃着。然 后她转身,走回去,从墙上摘下一幅画像,有些吃力地拿着它,走下楼。她是一个 穿着蓝袜子的女人,拿着一幅《戴蓝帽子的女人》的画像。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