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站在外边凝视着门口那块招牌,凄惨地浑身颤抖,没有什么保护他不被九月 秋雨淋湿,他浑身那么湿淋淋的以致法根尼斯太太希望他根本不进来,但是他进来 了。他弄脏了她的地板,这使她很烦恼,而且当他张开嘴说话时,他的口音暴露出 他是一个迟钝的乡下人,她立刻警惕起来。 “我要和一个叫欧椋鸟的人讲话。他活着吗?叫我在这儿找到他,如果他活着 的话。”法根尼斯太太急忙向她的咖啡馆周围扫视了一眼。大概有十来个人,男男 女女,其中一个是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被大雨从大街上赶走,端着一杯酒坐在火 炉附近。法根尼斯太太不知道这些顾客大部分人的姓名,因此她担心害怕。为了向 皇帝的密探们表示敬意,法根尼斯太太在她的镀锌柜台和镜子下面的阁板上摆了不 是一个而是三个拿破仑三世的便宜石膏半身塑像,这些都是新的。墙上挂着镶着框 子的他的纪念章,没有回答这个男孩的问题,她反倒用口哨吹起《去叙利亚的骑手 》那支曲子。 那个男孩看来茫然不知所措,而且筋疲力尽。他大约十五岁,穿着泥瓦工的衣 服,包括室内便帽,但是他没有拿着灰浆桶和镐头。 “我需要给欧椋鸟留个信儿,”他用他那刺耳的乡下口音坚持说。 “我不给欧椋鸟带信儿。我是拥护皇帝的,”她宣布。 “我明天要开始工作。我不能一直来这儿,找这个欧椋鸟。”“为什么在这儿 找?”“这是滑稽咖啡馆,不是吗?”“我是拥护皇帝的。”“我必须给这个欧椋 鸟留个信儿。如果我不留,我父亲会否认我是他的儿子了。”“从长相看,你反正 没有继承他很多特性。如果你要给人留个信儿,你就必须写下来。或许我会见到这 个人。或许我见不到。”“我不会写字,”那个男孩诉苦说。 “那边有个代笔人,给大雨轰进来。”她朝着火炉边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点点 头,她的脸被露出灰白发卷、褪了色的一顶帽子遮掩住。“她写的信很好,人们这 么说。”珂赛特仔细察看那个男孩,他似乎浑身又潮湿,又心慌意乱,又异常激动, 同时又非常滑稽可笑:在巴黎没有人会走进一个陌生的咖啡馆,直率地找一个陌生 人,他们甚至都拿不准他还活着的一个人。她也扫视了一眼咖啡馆里其他的人们, 看看有没有密探。人只需要担心男人们。 她甚至都担心这个男孩。 慢慢地,光明写的《波拿破仑》,在布鲁塞尔印好,又回到法国。 在这个小册子上——拉封丹又改写作品损害了皇帝的尊严——印刷商未注明, 作者仅仅是一幅画,火炬。《波拿破仑》灵活地移动、千辛万苦地穿过、硬挤过去、 顺水漂荡、滚进法国,数量不大,但是源源不断。 而且就像法国的一切事物一样,进入巴黎。不能在边境拦住每一辆大车,把车 上的稻草都倒光。不能拦住每一个旅客,进行搜查。尽管这些人看来都像激进家伙, 粗手、粗衣服、言语粗鲁、态度粗暴。每个马戏团演出不能为了有空心高跷而遭受 检查;杂技团自然是无可责难的,无论如何几乎是赤身裸体的。每一个巡回补鞋匠 和伙计不能检查。《波拿破仑》可以包在防水容器里,一个熟练的水手就可以把这 只小船操纵到平静的海湾、一个小港,在涨潮时卸货。《波拿破仑》在全法国变成 人们最珍贵最憎恨的小册子。由于煽动性言论和压制行动达到的这整个高潮,珂赛 特隐蔽地经营她的代笔生意,不冒险。她看来仅仅是一个老妇人,灰白头发从帽子 里飘出来,弯腰驼背,掉了牙,然而还用稳当的手代人写信。但是她研究她的每一 个顾客,特别是这一个,他年少可能只是掩盖着他的真正目的。 他买了一杯蓝色酒,就在拿着鹅毛笔的百灵鸟对面坐下。“我需要两封信。很 短。”“短信花的钱少。不过,你理解,要用笔墨纸张,要花时间。”“多少钱? 我没有钱。”她把价钱提到她认为他会付的钱上面,但是讨价还价的过程远远不像 巴黎人那样罗罗嗦嗦、敲诈勒索和比比划划,但这给予珂赛特一个不仅估量一下这 个男孩,而且估计一下滑稽咖啡馆和如果需要的话她逃跑的可能性。只有一扇门, 没有机会逃跑。她盘算立即离开。“两封信都是给欧椋鸟这个人的吗?”“不。一 封是给我父亲的。阿尔方斯·格林考特,圣西蒙。”“有地址吗?”她把手伸进地 板上的木箱里,掏出纸笔墨砚和吸墨工具。 “在圣西蒙吗?”他抿着嘴笑了。“人人都知道我的家。那是唯一一所没有倒 塌的房子。我为什么要为了地址额外付钱呢?父亲——”他停住,用手指计算,大 概是在算字数。那个男孩迟迟疑疑地讲法语,话里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我办了 ——不,这么说——我留了信儿。我不能等待。明天我有工作,而且我必须接受它。 巴黎很好。我回家时会带钱来。真的爸爸——哦,就说我尽力了。丹尼斯。你的儿 子,丹尼斯,如果不另外花钱的话。”“你要作个记号,使得你父亲知道信是你寄 的吗?他会看信吗?”“是的。他尽力教我,但我是一个笨蛋。”对此他还很得意, 他拿起笔,吃力地写了一个D 字母。“现在写给这个欧椋鸟的信儿吧。也很短。” 珂赛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她拿起笔。 “我不必为地址付钱。我就把它留在这儿。”珂赛特耸耸肩膀。 “去老科林斯,蒙德都大街。墙上,人民万岁!墙里,一张字条。”珂赛特的 眼睛睁大了,当她抓住桌子时,脑袋好像失去血液,呼吸冲击着她的肋骨。她放下 笔;墨水泼溅得到处都是。“谁派你送这个信儿?”珂赛特想方设法小声说,但是 听见那声枪响,那一声枪响,自从十二月那一夜起她反复听见的那声枪响时,无论 那个男孩说了什么她都不可能听见。她看不见,因为人人都吹灭了蜡烛,为的是不 给敌人照亮目标,当马吕斯沿着小方砖大街朝着敌人等待着他的毛康塞大街走去, 胳臂伸着,他的言语传播到黑夜和大风中,革命的风刮过欧洲时,好像整条街,可 能全世界,都要保护他似的。就在枪响以前她听见风声、话语和落到她肩膀上的飞 雪,以后呢?什么?一片混乱,垮了,绝望地东倒西歪走动着,那种记忆她永远不 能完全召唤来,那种痛苦她永远不能完全消除。那一声枪响把空气、呼吸,甚至她 的生命都打垮了。但是另外一声声枪响随之而来,当她企图爬过街垒,到达马吕斯 那儿,拦住他,救他的时候,一颗子弹打穿她的肩膀。当军队进攻时大炮轰鸣。然 后,她记得的另外唯一的话,也许因为她以前听见过一次,好久好久以前,好像在 发生1832 年事变他们发现他们的目的早已不能实现以前:维迪尔的声音:事情结 束了。完结了。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那是维迪尔的告别话。 她对面那个男孩端起酒杯,珂赛特的粗糙双手抹抹她的干嘴唇,呷口酒,端着 酒杯。后来,战斗以后,泰雷丝找到维迪尔的尸体,认领了,把他埋葬了。但是没 有马吕斯。泰雷丝找了。让吕克找了。但是马吕斯进了普通公墓。这些年来珂赛特 想事情还不太糟。马吕斯大概宁愿那样。 马吕斯一生为法国的无名男男女女战斗。他死了该和他们葬在一起。她吃力地 镇静下来。“你说谁派你送这信的?”“我父亲。”“啊,”她看第一封信,“阿 尔方斯·格林考特?圣西蒙?”“是的。他是一个石匠。巴黎这儿你们需要一大群 泥瓦工,那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送信儿和找工作。在圣西蒙,圣西蒙有什么呢?” 他耸耸肩膀。“那座教堂和那座监狱。”费劲地,珂赛特问,“什么监狱?”那个 男孩似乎非常厌烦。“附近,那座老堡垒,哈姆监狱。皇帝曾经在那儿作过囚犯的 那座监狱。那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他补充说,意识到那种过分热切的兴趣。 “我关心什么呢?”“你的信免费。你想说多少就说多少吧。悄悄地。”“对我父 亲吗?”“不。这一个。对欧椋鸟。”“就是那些。那就是全部,让我讲的全部情 况。”去老科林斯,蒙德都大街。墙上,人民万岁。墙里,一张字条。 他们和市场的群众一起乱转,但是巴黎中心菜市场根本不是马吕斯曾经在那里 战斗过的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古老街道了。这条雄浑宽阔的兰布都大街,消灭了古 老的茅草屋顶大街,珂赛特和欧椋鸟走着,借着保护着豪斯曼神殿的、以花边状铁 架支撑着的高大玻璃屋顶,躲避着雨,令巴黎人获益匪浅,那种确实的明证从这儿 伸展到法国一家家荣幸的厨房、她的光荣海洋、她的原野、她的草地。鱼,有斑纹 的,鱼鳞像闪闪发光的银币似的,陈列着;肥肥大大的梨像金色泪珠;洋白菜像炮 弹似的堆积着;鸡蛋像雪白的鸟群似的,一层层排列起来;棍似的芳香茴香在香草 市场前面摇摆;拔了毛的白鹅和黄油油的鸡毫不抗议地倒挂在家禽大厅里;在街对 面陀螺大街,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有胳臂那么粗的香肠,像礼品一样捆扎起来。 珂赛特和欧椋鸟,只习惯吃他们的一点面包、清汤和洋葱,被菜市场、市场上无穷 无尽的供应品搞得眼花缭乱,不过他们并不觉得很饿。他们的内脏盘绕着,非常紧 张,留神倾听着盖过巴黎中心菜市场的呼喊叫唤的警笛尖啸声。 “这是一个圈套,”欧椋鸟严肃地警告说,“你在圣尤斯塔什教堂等着我。” “不过,加布里埃尔,我知道它在那儿。我告诉过你。在二月革命期间,我发现他 在那儿。他告诉过我,指给我看它在哪儿,但是我说——”珂赛特咬着嘴唇抑制着 眼泪,“我说我不要那张字条。我得到那个男人。”“1832 年街垒上只有两个人 还活着,夫人。”“请不要称呼我夫人。”“对不起,百灵鸟。帕乔利和克里隆。 我知道关于这张字条帕乔利什么都不知道。我问过他。因此另外唯一的可能性—— 是克里隆。 如果克里隆送来这个信儿,那末——哦,也许你看来像乡下小牛的这个男孩— —”他一直等到一个市场搬运工人走过去,他的大车上装着粉红色火腿——“不过 如果我去那儿,我就会被逮捕,你就必须消失踪影。”“他们并不想得到你。” “他们搞到我就会满足了,不过他们很想得到你。他们希望看到那支火炬熄灭了。 他们希望光明像拉封丹一样死掉。”“如果你因为我遭到伤害我可受不了。如果帕 乔利发生了什么事我可受不了。”“帕乔利没有死掉或坐牢,是吧?现在你去教堂 等着。如果我不回来,你就去意大利防寨。你在那儿会很安全。他们在外边那儿会 用生命保护你。”“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们知道他们不必知道就足够了。” “不该这样费力保护我。”“在这点上你错了,百灵鸟。”“再见,欧椋鸟。”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告诉米米和伯爵夫人。”“我也会告诉芳汀。”无论他会 说什么,他都没有说,但是悲哀像秋天的黄昏似的落到他的面容上。他的脸现在是 成年男子的脸了,粗枝大叶地刮了刮,而且很脏,鼻子还有点歪,笑容不平衡,虽 然不难看,却很独特。他转身走掉。 珂赛特走到圣尤斯塔什教堂,推开沉重的大门,走进盖着拱顶的寒冷昏暗中, 决定如果需要的话就等一夜。她听得见一支支蜡烛滴蜡油和市场老妇人们咕咕哝哝 祈祷的声音,她们不知怎地把翻地的泥土气息、温暖的动物和银色鲜鱼的气味随身 带进教堂。珂赛特,戴着一顶灰白头发逃逸出来、褪了色的帽子,粗糙的双手、粗 糙的衣服、拖着木鞋磨硬了的双脚,看来很像她们任何一个人;她像她们一样趴在 栏杆上,跪着,十指交叉握着。但是在披巾下,她掏出一种不同的念珠,结婚的珍 珠项链、她的结婚金戒指。她跪在那儿,祈祷,哭泣,这些年以为她只有留在记忆 中的马吕斯,现在却在她前面出现千载难逢的希望。他活着,他活着,我的爱人活 着,由于某种奇迹他活着。噢汝公正仁慈的上帝使他避免葬身坟墓,即使监狱关押 着他,但至少那不是坟墓,他活着,活着,活着。她就这样感到过了好多天似的待 着,虽然仅仅过了几个钟头,因此当欧椋鸟沿着通道走来时她都没有看见听见,他 把四分之一世纪以前写的、皱得像一颗子弹那么紧的一片纸放在她合拢的手里:言 语在时间范围之外,爱人、那个年代悠久有福的人类大厦、肉体,依然在时间范围 之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