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哈姆堡垒是耸立在庇卡底平原上、黑压压笼罩着大地的一座中世纪石头大建筑 物。从前它周围有一条护城河,不过几百多年来它已经干涸成沼泽般的一片荒地, 长满芦苇和香蒲,发明了黑色火药以后已经让内墙完全坍塌了。外墙是新的,就像 十七世纪一座座堡垒的情况一样,但是时间没有改善石头建筑的寒气,也没有改善 周围的石凿槽槽齿。水从外院的井里打上来。里院,原来是石头砌的,一座绞刑架 的遗址,十九世纪扩大了,拆除了一面墙,开辟成一座贫瘠的花园,不过什么也掩 盖不住铁铰链上的沉重大门的嘎吱嘎吱尖叫声、铁锁的卡嗒声和一直监视着的卫兵 的脚步声。中古的城垛和塔楼没有完全崩溃,因此这也许并不完全令人啼笑皆非, 十九世纪关在这儿的人又犯了过去中古时候的罪: 不忠于统治君主。除了马吕斯·彭眉胥,其他的囚犯们是这儿北部地方反抗政 变的激进首领们,大部分是社会党人,给监禁起来——却没有流放到阿尔及利亚或 卡宴——因为他们能够或者会领导其他的人们。路易一拿破仑没有把他们交给普通 监狱,却把他们隔离在哈姆堡垒这儿,他自己曾在他称作哈姆大学的这个地方度过 了六年,看书、写字、午饭后无休无止地打惠斯特牌,直到1846 年他伪装成工人 逃跑了为止。总之,这是他熟悉的一座监狱,而且他知道,这是唯一一座能够镇压 马吕斯·彭眉胥,扑灭那支火炬的监狱。也许路易一拿破仑非常欣赏那种讽刺意味, 他的最激烈、最善于雄辩的对手关在曾经关过他自己的地方,那种讽刺意味更加强 了,因为马吕斯和《光明日报》原来是他的最热情的支持者。 毫无疑问他们两个都感到他们自己遭到了背叛。 马吕斯由于诚实正直要遭到厄运,而由于善于雄辩要得救。毛康塞大街的士兵 们不愿意开枪打他,那个军官不得不那么做。当士兵们发现他受了伤时,他们都不 愿意开枪打他,像他们对付所有另外的反抗者那样。他们反而把他抬到一个军事医 院,那儿的医生们没有很多事干。由于政变部队的伤亡人数大约有二十六个,受伤 的不会更多。然而,那个军医,他的全部医学技术像他极其傲慢那样浅薄,他把马 吕斯的肚子缝得那么糟,以致以后他完全站不直了。但是他活下来。他几乎因为感 染了而死去,但是他活下来。他耗尽全身体力,但是他活下来。他给秘密地转移到 哈姆,于是世界上的人以为他死了。从来没有公布过十二月官方伤亡名单,直到今 天没有人知道究竟死了多少。 在哈姆度过了一段漫长痛苦的恢复期以后,马吕斯有了时间和记忆力——痛苦 的现在,空虚的未来——写往事回忆录,他参与的斗争的意义。他不戴囚犯的手铐 脚镣或者帽子,但是他感到落魄:成为路易一拿破仑的囚犯就是成为他的农奴,衣 食、煤火、灯盏都依赖他,没有权利,就马吕斯说来,就是没有值得活着的生活。 他的思想无休无止地回到冉阿让身上,他的年轻气盛的残酷行为和确信不疑姿态经 常萦绕在他脑际。不过,他像冉阿让认识到的一样,认识到放弃希望就是放弃一个 人的人性。 由于他最关心的心底愿望,他向堡垒司令官提出一堆要求,打听他家里人的消 息,最后,过了六个或八个月,司令官送来书面消息,他的妻子女儿流放到英国, 没有惩罚会加到巴黎他的儿子身上。马吕斯拿着那张字条,把它按到心口,好像那 是珂赛特本人写来的。珂赛特活着。 珂赛特和芳汀安全地在英国。为了把珂赛特带到危险地带他无情地自怨自艾, 他感谢上帝把她带到安全地方。在堡垒中分配给他的小屋里,几扇窗户很高,但是 可以看见外墙和庇卡底那边的风景。窗子朝西,有时他尽力想象去大海、去布洛涅、 去他最后一次和珂赛特做爱的杰拉德小旅馆、去布洛涅那边海上、去她安全待着的 英国的道路。 从特等预算中,一天分配给囚犯马吕斯·彭眉胥六个法郎,比地方反抗者得到 的多,但是比路易一拿破仑从前得到的少。从这笔钱中就得到他的饭食、酒、衣服、 灯、煤炭、木柴(屋里有一个炉子,并非完全缺乏使生活舒适的东西),纸笔墨砚, 不过当然啦,不允许他送出什么东西,也不允许任何东西进来。他几乎是完全孤独 的,除了不时和卫兵交谈几句。对于一个习惯于家室、朋友们、大城市的生活、写 作了很快就会见报的人说来,马吕斯完全可能由于孤独死去,除了写1848 年回忆 录,甚至那个,似乎也是无效的。不过如果出版物不证明他的努力是正确的,至少 那种努力证实他的时间用得得当。还有他的记忆力。 而且,最后,当他开始和一个来修补内墙、从路易一拿破仑栽种蔓生花卉—— 这,确实是多年生雏菊——的石匠开始谈话时,这种孤独稍微减轻了一些。它们像 只有监狱里的花才可能的那么难看,但是每一年马吕斯都观看它们恢复生机,他把 它们看作他又活了一年的标志,虽然不把它们看成第二年春天他还愿意再看到的报 春花。他从来不会想到毁坏了的石墙会很有趣,直到那个石匠指出你可以看出中古 这座堡垒的防御者们曾徒劳无益地试图击退炮轰的地方。他让马吕斯看看这些墙, 修筑成只是为了抵挡弓箭的,却打了洞,填上废料和金属,在黑色火药时代加固了 一当然,毫无用处,不过让它们倒塌了时,偶尔还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们知道他们永远不能使它们很坚固。”那个石匠掏出一块破旧金属,可能 是一块盾牌,把它交给马吕斯。“因此他们放弃了这些,修建了那道外墙。”“我 想那道外墙可以挡住大炮吧。”“但是挡不住人们战斗的思想,”那个石匠评论说, 扔掉碎石烂片。 马吕斯拿着那块古老金属碎片翻来翻去察看。“思想只能被愚昧无知束缚住。” 那个石匠笔挺地站着。“我听说,而且我相信,刀枪比绞刑架好,绞刑架比贫民窟 好。”“不过那个方程式,遗漏了监狱,是吧?”哈姆监狱的司令官,是一个想象 力非常贫乏的人,认为所有的囚犯,既然拿起武器,反对皇帝,就该枪毙。但是因 为没有传来那种命令,他就仅仅忽视他们。对于他,马吕斯是一个模范囚犯,一旦 使他得到他的妻子女儿出了国,他的儿子很安全的消息,他没有企图逃跑,没有进 行颠覆活动,没有搞阴谋诡计,没有对他的待遇抗议一句。到马吕斯开始和格林考 特谈话时,司令官早就停止注意他了,而且其他的士兵们从他那儿得到暗示。堡垒 里的生活(除了1853 年皇帝皇后短暂逗留期间)以平凡的规律继续进行下去,像 上好油的钟表一样,在这种情况中润滑油是用含酒精的饮料提供的,那个司令官像 他做过的那样设法泡在酒里。 他养着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创伤,认为做像哈姆堡垒这样一座监狱的司令, 掩护着地方一些赤色分子,有失他的身份,特别是在法国军队在全世界进军——克 里米亚、意大利、远至印度支那和马达加斯加,七万个士兵独自在北非,三万个士 兵在罗马,消息说不久四万个法国士兵就要侵入墨西哥,韦拉克鲁斯①,支持马克 西米利安大公作墨西哥皇帝。 噢,想想那真是十分光荣,他本来可能在干的事——打仗,流血。当他再也拿 不住酒瓶斟酒时酒洒了,当他再也拿不住笔在副官放在他前面的文件上签字时墨水 泼溅了。他本来可能完全忘掉马吕斯·彭眉胥,要不是为了《癞蛤蟆拿破仑》的话。 巴黎立刻来调查。司令官发怒了,发奋起来,坚持相对地清醒了几个星期,口 授让人给巴黎写信,追问他们怎么能甚至联想到在他看管下的任何人竟然会有机会 犯谋反罪。这事马吕斯一无所知。他的隔离是十分彻底的,但是他猜到发生了事, 因为夜里两个卫兵在他门口踱来踱去。 直到1856 年秋天,在路易—拿破仑的花园,那片废墟中挖掘时,马吕斯才发 现了那个石匠给他埋在那儿的、包得好好的一本《癞蛤蟆拿破仑》。 这是冒险大胆的行为。仅仅拥有那本小册子,更不用说同人合看或者出售了, 就是很严重的犯法行为,会导致被捕,立即被告发。把《癞蛤蟆拿破仑》传递给一 个囚犯,使格林考特全家冒着危险,但是那个在破旧院子里散步的、瘦削、头发变 灰白、若有所思的囚犯是一个重要人物,肯定是一个巴黎人,过了一些时候他终于 相信他与《光明日报》有关,不是那个出版者彭眉胥,他死了,而是某个,某个重 要人物。当《癞蛤蟆拿破仑》迂回地传到他手里时,不知怎地,格林考特猜想《癞 蛤蟆拿破仑》的作者光明与这个囚犯有联系,或者仅仅是一个信号、一个诺言、一 个顶兆,反对者们可能死灰复燃,灰烬在风中又燃烧。 对于马吕斯这意味着珂赛特活着。活着。对他讲话和为他讲话,给他写信和为 他写文章,向他耳语和为他悄悄传消息。而且,虽然她很可能流放了,但是他确信 她不在英国。那个小册子不知怎地还带着巴黎的强烈气息。现在,当他站在椅子上, 两只胳臂从栏杆里伸出去,朝着西边大海时,他的想象只看到法国的海岸、悬崖、 小湾和海滩那么远的地方。他的爱人在法国。但是直到他用格林考特给他的那片金 属在墙上挖了一个藏那本《癞蛤蟆拿破仑》小册子的地方时,他才想起他用弗以伊 的小刀在墙上挖洞藏了一张字条,字条会告诉珂赛特他爱她超越死亡,同样也超越 了可能永远局限人的时间范围。现在受到限制,但是并非受死亡限制。马吕斯想, 二十五年前他以为会死去时写的一张字条,可能用它来传达相反的信息吗? ① 韦拉克鲁斯系墨西哥东部一州。 他排除了那种想法,试图把它和《癞蛤蟆拿破仑》一起埋葬在石墙里,但是它 继续不断地复活,就像监狱里骨瘦如柴的雏菊似的。虽然如此,谁来捎这样的信呢? 怎样捎信呢?他没有要求司令官打听维迪尔、帕乔利或欧椋鸟的消息,唯恐如果他 们幸免于难,他可能使他们处于不必要的监视下。要是他们活着就好了。难道他们 都死了吗?维迪尔?帕乔利?欧椋鸟?而且,即使一个或者所有的人都活着,逃脱 了监狱或流放,怎么给珂赛特捎个信儿,却不使他们或她处在危险中呢?他曾经非 常错误地把珂赛特带到街垒,使她和他一起冒着生命危险。他不愿意再干那种事了。 马吕斯在他的寂寞屋子里踱步,当庇卡底平原随着秋风皱缩枯干了时,当几个月过 去,鸟群在高空盘旋,飞翔,掠过天空时,他站在椅子上,从窗口往外眺望。如果 欧椋鸟活着,他就是那一个。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那是谁呢?马吕斯站在椅子上,眺望窗外,俯视着格林考特与另 外一个人,不是他平常的助手,他儿子,在监狱水井上劳动,那就在他们遮风避雨 放工具的工棚附近。那两个人劳动,抬头仰望,又回去劳动,然后在井边吃午饭。 他们吃面包和香肠,然后欧椋鸟摘掉帽子。他站着,从井里提起水桶,由桶边喝水。 在那儿,完全看得见马吕斯的地方,以可能是工人舒展一下筋骨的姿势举起双臂, 马吕斯的心飞翔了。 十月初的一天,一个难以形容的女人,衣冠不整,她的灰白头发从帽子里披散 下来,停在看门人的门口,给石匠和他的哑巴助手送午饭。 看门人检查了一下她的篮子,就让她过去了。她走到工棚,把篮子放在里面。 然后她走到井边,站在欧椋鸟告诉她站着的地方,当秋风吹来时,她把披巾拢紧, 两只胳臂合拢在瘦削的胸膛上,仰望欧椋鸟让她望着的那扇窗户。她没有哭,也没 有大声呼喊:她知道凭着她的纯粹爱情力量她就能够把他引到那个窗口,单单那种 爱情就能够完成过去的炮轰,把这些石墙、这些监狱墙壁轰炸成碎石烂瓦,把一根 根铁栏杆在苦难的熔炉中熔化,爱情能够依然浮现出来,完美无缺、闪闪发光、纯 正热烈。 两只手从铁栏杆里伸出来,伸着两只手,一个男人的两只手,非常强壮的手, 寻找着,恳求着,伸手去拉百灵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