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嘲弄为什么不该有得意时刻,丢下癞蛤蟆拿破仑去抓小事呢?如果波拿巴逃跑 成功了,马吕斯·彭眉胥为什么就会不成功呢?珂赛特和格林考特、欧椋鸟一起坐 在桌子周围,倾听着格林考特夫人的熨斗毫不费力地在亚麻布衣服上掠过发出的咝 咝声时,她的双手插进她的柔软短发里把它弄乱,而且若有所思地把头发拉到脸上。 珂赛特对格林考特夫人总感到非常惊奇。她像豪斯曼本人一样有能力,精力充沛。 秋风配合着熨斗震动的低声噪音那种旋律,那四个人考虑着逃出监狱的可能性。珂 赛特来圣西蒙只抱着马吕斯可能活着那种狂热的希望,相信仅仅知道他活着就会在 她有生之年支撑住她。让马吕斯知道她活着,而且爱他,那就够了。她那杯幸福的 美酒就会四溢。不过也许那个杯子变大了,因为,当他的双手从铁栏杆里向她伸出 来时,在梦想的潮水上她的奢望高涨了。也许他可以获得自由。 格林考特先生不同意。“他的健康状况很不好。他不是你记得的那个人了。我 不会把一匹马送到军医那儿。就是在那儿他们给他都缝坏了。 他走不快。他都不能完全站直。冬天他有时候需要拄手杖。”“他的身体那么 虚弱我们会让他冒着生命危险吗?”珂赛特问。 “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获得自由吗?”欧椋鸟补充说,“如果我们试试看,那 么我们就不得不认为那个答案是对的。”“你会冒着你的生命危险吗?”格林考特 夫人问她丈夫。“冒着我们的生命危险?”格林考特先生叹气,抽他的陶土制的烟 斗。“波拿巴头上戴着假发,肩上的木板遮住他的脸,冒充一个名叫巴丁格特的工 人,走出去。彭眉胥先生的步态可不再是工人走路的样子了。现在不是了。况且, 这儿唯一一个工人是我。”“还有我,”欧椋鸟自动地说。 格林考特夫人嗤之以鼻说,“那是不可能的。”“路易- 拿破仑有钱。他有一 个仆人、一个医生和一个情妇参与秘密计划,”格林考特争辩说。“他有马和马车 把他送到圣昆廷,然后另外一辆马车把他送到瓦朗西安火车站,有钱买去比利时的 火车票。我们有什么呀?我的马和大车,仅此而已。”“不,”格林考特夫人朝着 他摇手指头。“不能用我们的马。不能用我们的大车。他们会逮捕你!你会成为监 狱里的一个!你会使我成为寡妇,使你的儿子成为孤儿,和阿尔及利亚的叛徒们一 起度过余生。”“这也许太过分了,”珂赛特承认。“也许我们应该就回巴黎。” 但是他们没有回巴黎。每一天珂赛特都从圣西蒙去哈姆堡垒。每一天她都给工人们 送午饭。每一天她都经过那个看门人身边,他对她篮子里装的东西已经不感兴趣, 首先他对这个愚笨的皱皮老太婆从来就不感兴趣。每一天她都把篮子放到工棚里。 每一天她都站在水井前面。而且每一天,当马吕斯的两只胳臂穿过铁栏杆,向她伸 过来时,它们似乎不仅仅伸过来,而且扭绞她的心,好像它们不仅仅是她爱人的手, 而且是一生中给监禁了十九年的她父亲的两只手从铁栏杆里伸出来;它们是帕乔利 的、死去的维迪尔的、失去丈夫的泰雷丝的双手;它们变成了慕菲塔德大街乞丐们 伸出来的双手,在女人们一套衣服花两万法郎的一条条大街上伸出来打扫亮晶晶金 属片的捡破烂人们的双手,野营地住在茅屋里的男男女女、孩子向公共火堆伸出取 暖的双手。 有一天她走回圣西蒙时,她沉思,也许他们不需要钱去瓦郎西安,也不需要钱 乘火车去比利时。也许他们可以投入异乡,一片荒地,不要证件、护照或证明书。 捡破烂的人们是巴黎唯一的自由人,野营地是飞地,他们的肮脏cit é(居住区), 一片荒地,那么破烂、那么没有法治、地址或舒适环境,以致人们认为捡破烂的人 们是野人。也许他们是的。 但他们是有自己的法规、对践踏他们的社会怀着轻蔑心情的野人。除了轻蔑他 们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他们是他们自己的异国他乡。也许在那儿,在垃圾和稻 草堆里…… “也许,”有一天珂赛特鼓起勇气说,“也许马吕斯不需要像一个工人笔笔直 直地走。也许他可以扮成一个女人。”格林考特夫人停止摇晃,她的毛线针使连续 不断的闲聊静下来。“一顶女人的帽子。一条女人的裙子。我的厚披巾。”“他有 胡子,”格林考特说。 “他可以剪了它,剃了它。他肯定不像《旧约全书》里的主教。”“他显老了, 百灵鸟。不过,哦,也许是对的。胡子修剪了,不过他的头发是灰白的。”珂赛特 把她那顶缝着灰白头发的破帽子放在桌上;它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很不自然, 就像仍然长在尸体上的头发似的。 “那个卫兵——”珂赛特把她那串结婚的珍珠项链剩下的一些珍珠和她的结婚 戒指放在桌上。 “那个看门人呢?”欧椋鸟说。 珂赛特叹气。“他是个大问题。司令官是一个醉鬼。那个卫兵,让我们希望, 可以用这串珍珠和这枚金戒指收买了,那个看门人通常并不注意我,不过如果他— —”“我就成了寡妇!”当她丈夫抽烟时,格林考特夫人尖声喊叫。“你的儿子就 成了孤儿,阿尔方斯!他们会知道你在堡垒里起的作用。他们会逮捕你,你不得不 和他们一起去比利时!”“不去比利时,”珂赛特说,“他们期望那样。那是路易 —拿破仑干过的。它那么近。他们甚至可能期望我们去拉芒什海峡和英国。”她的 蓝眼睛的目光落到欧椋鸟身上,他听到英国这个字眼似乎吃了一惊,他的有点歪的 面貌露出喜色。“我几乎同样希望再看到我女儿,不,我们不能企图去英国。那是 巴黎。只有巴黎可以吸收我们。你认为如何,欧椋鸟?野营地怎么样?”他以巴黎 人的方式耸耸肩膀。“野营地根本没有本地人,只有被流放的人们。不过巴黎很远, 坐着一辆马车,躲开大路,带着一个不健康的人,是很艰难的旅程。”“不!你要 拿我丈夫来交换你丈夫!”格林考特夫人嘲笑说,“你要我的马和马车?我根本不 关心你的丈夫!我根本不关心光明。我根本不关心皇帝,任何一个——”“苏珊娜, 我会把男孩从巴黎打发回家。他会劳动。你会设法对付的。你已经对付过去了。那 对我有什么用处呢,空谈革命,为了赞成社会公正而争论,相信工人们——”“没 有用处!我想你得到教训了!难道1848 年没有给你教训吗?难道1851 年没有给 你教训吗?根本没有公正!根本没有仁慈!根本没有自由!只有吃喝拉撒睡,劳动 受苦,相信别的不是圣人就是傻瓜,而你,阿尔方斯,根本不是圣人!而你们,你 们其余的人——”她令人畏缩地瞧了瞧珂赛特和欧椋鸟——“那可恶的革命使我们 大家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吗?”在她的话里,她的肯定口吻中,欧椋鸟听到在他 们抢劫杜伊勒里宫那天伯爵夫人说的话,现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它一定是 发生在古罗马,根本不在他的年轻生命之内。他听见芳汀为了她父亲死去而哭泣。 他听见米米消极地默认生活给予她的侮辱。他听见平切尔的话在他耳边,把他以为 他失掉了的生命还给他。是的,他同意那场可恶的革命付出了很大代价,但是它尚 未成功。他十指交叉,仔细察看他的老茧。 珂赛特仰望格林考特夫人,她厌恶得嘴唇抽搐起来,然后砰地一摔门就出去了, 进入黑夜中,甚至都没有披一块披巾防秋天的寒气。这三个人默默无言地坐着,倾 听着她劈木柴,劈了一根又一根,一边劈,一边骂,一边哭泣。 这或许是一场可恶的革命。珂赛特不愿争论这一点。反抗、抵抗、革命使她和 她女儿分离,使她和她儿子疏远,而且,她以为,杀害了她丈夫。但是她也得到教 训——她现在确信——工人们和女人们以及他们的孩子们的生活可能,应该,不止 是吃喝拉撒睡、劳动受苦。不幸,她也知道,圣人完全像傻瓜一样危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