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离哈姆堡垒两公里的地方有一片荒凉的小坟地,周围栽种着老榆树和杨树,给 坟地安上大门,在这儿,自从十七世纪以来,小人物们就给无足轻重地埋葬了,他 们的坟墓保养得那么差,以致墓碑上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是最后讲这些人 的悄悄话——被时间和残酷无情地刮到庇卡底平原的狂风抹掉。到十二月初——十 二月二号,事实上,就是他们选好的日子;他们对讽刺并非无动于衷——大风剥光 了树木,树叶都刮到石碑和矮树篱边,在那儿,它们绊住,有时腾空而起,惊吓了 套在大车上的马,车里坐着一个身材很小的人,那个人帽子拉下来,衣领翻上去, 缺乏经验的双手抓住缰绳。阴暗的天空怒视着,白嘴鸦从树顶鸟群中大声鸣叫,那 个人——那实际上是一个女人——好像觉得,当珂赛特想要听见的只是穿过下层树 丛轻轻叩击的脚步声,像他们计划和祈求的,详细叙述过两次,脚步声从草地走到 树林,穿过树林走到她驾着格林考特家的马车等待着的坟地时,在这场喧闹的壮观 场面中大自然巧合地参与了合谋。 这一天格林考特拿了工具独自去堡垒干活儿,甚至还提着灰浆桶,而且,桶里 放着珂赛特经常带来的篮子,用帆布松松地整个盖到桶边。 他的哑巴助手没有和他在一起,当那个看门人评论这事时,格林考特富于表情 地耸耸肩膀,以这个姿势暗示他那位来自亚眠的哑巴毫无价值。 格林考特走到井边,他把篮子留在附近的工棚里,没有打手势,不过知道有人 从朝西的高大窗户那儿注视着他。 他去干活儿,快到早半晌,他推着一辆手推车去古老的里院,他在那儿要从路 易—拿破仑花园拆毁的旧墙上收集一些石块。到十二月雏菊早已枯萎凋谢,它们的 叶梗湿糊糊一堆堆的。在平常的时刻,卫兵把马吕斯·彭眉胥带到院子里,打开大 门上的锁。石匠穿着蓝工作服的宽阔脊背,当他掀起石块,把它们一块块搬到手推 车里时,他弯着腰。当他转过身时,他满意地看到那个囚犯脸刮得干干净净,但是 脸那么苍白憔悴,以前胡子遮住脸他没有认识到。也许他的身体那么虚弱,无论如 何逃跑会要了他的命,但是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格林考特就理解到那个囚犯为了自由 乐意冒生命危险。 让他进来的那个卫兵离开了,他们听见他一边企图在大风中点着香烟一边咒骂。 他走进去点烟,因此那扇大门,虽然关着,却没有闩上,张着大嘴的铁锁开着虚挂 着。马吕斯向格林考特点点头,然后转身,把监狱大门推开。 紧贴着破旧的内墙,他走过其他囚犯们的低矮窗口,那些窗户只让他们看到外 墙。这些人一个一个来到窗口,他们的脸紧贴着铁栏杆,注视着他绕着古老的墙壁 偷偷地朝井边走去。在马吕斯和水井之间铺展着一片开阔的空地,水井和工棚之间, 铺展着一片开阔、无遮无掩的空地。 至于欧椋鸟,他埋伏在看得见堡垒、看门人的门房和老护城河的树林边沿。在 树林和护城河之间有一片草地,一群羊平静地在那儿吃充其量能吃到的冬天淡季的 稀少贡品。欧椋鸟埋伏在沟壑边缘一些枯草落叶里,也许这就是弓箭手们曾经站着 瞄准古堡射击的那个沟壑。欧椋鸟祈祷他不必用他的武器,仅仅是一把厨房的菜刀。 他越过沟壑边缘、越过羊群,凝神眺望,等着看到一个弯腰曲背的女人从堡垒出现, 他反倒看见三辆送供应品的护送队,由一个军官和一小队步兵押运,从圣昆廷大路 上驶来。它们笨重地上坡驶过护城河,那个看门人,像往常一样好管闲事,坚持他 让他们进堡垒以前一定要检查一切。那个军官口若悬河地争论,他们的争吵又喧闹 又漫长,但是当他用别的办法说服不了那个看门人时,那个军官就下了马,走到看 门人的门房跟前,在他的门口和台阶上撒了一泡尿。尿遇到冷空气时散发出蒸汽。 看门人狂怒起来,那个军官的冷静经受得住它;几辆大车开进去,他们随手关上大 门。有一扇供步行来往的小门,这扇门依旧开着。 一旦到了工棚里,马吕斯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那种暗淡光线,他找到那个篮子, 掏出珂赛特在规定的时间来,在规定的时间走,只有今天不曾来也不会走,天天穿 的那身衣服。他穿上那条裙子,把它低低地系在臀部,使得它会遮住他的靴子。 (那是步兵穿的同样靴子。)他把女帽帽带系在下巴下面,注意使白发披散下来, 他把帽檐拉得尽可能遮住脸。把披巾披到肩膀上,他检查了一下头天夜里捆在身上 的文件牢固不牢固。他把它们捆在腹部,那儿另一个十二月战斗落下的伤疤依然一 片青紫色,扭扭歪歪,非常疼痛。他似乎觉得,冒着这一切危险,如果他被捉住, 文件毫无关系,如果他自由了,这些文件关系就大了。他把篮子挎在右胳臂上,深 深吸了一口气,就走到外边,只在井边略微停了一下,仰望了一下朝西的那扇窗户, 屋里床上塞满毯子和衣服,堆成人似的一团,而且告诉了那个卫兵(没有福气得到 珂赛特的结婚珍珠项链的那一个)他病了,不能吃东西。 那个司令官肯定能够吃东西,只等着那个军官和几辆运货马车到来。从他的窗 口,那个司令官向外张望,看见那几辆供应马车咕咚咕咚驶进里院,士兵们的粗声 粗气呼喊声在墙壁上发出回声时,尘土飞扬。 他留心观察那个老太婆从工棚里出来,经过井边,于是他对那个摆饭桌的副官 评论说他不相信那个石匠格林考特会为了给他们送饭的那个老丑婆心烦伤感。想到 这个他大笑起来,要不是那个副官砰的一声打开酒瓶瓶塞的话,他会更注意那个老 丑婆,注意到她比平常腰弯得更厉害,她走路更快,而且异常不自在。开酒瓶是司 令官最爱听的声音。 格林考特在里院把一些石块装在手推车上,把车向大门推去,随手关上门,而 且以听得见的事已定局的劲头啪地锁上锁。焦急得浑身冒汗,他沿着马吕斯走的同 一条路推车,在他看得见工棚和水井的地方停住。 他摸摸他的宽松衣服下的钱袋和刀。钱和刀都在使他既感到安慰又感抑郁,这 时他看到那个女人从工棚里出现,朝水井走去,停住,继续往大门走。他们详细叙 述过路程,约定格林考特在六公里远吉斯卡村庄外边集合,但是突然间格林考特体 会到这一切都是盲目愚蠢的错误行动,会以流放到阿尔及利亚告终的严重错误估计, 因为无论那个看门人多么自命不凡,多么难得屈尊注意给工人们送饭的那个女人, 他都非得突然瞎了才会看不见这里的错误:不管脸刮得干不干净,甚至是弯腰曲背 的,那个人都是身材高大的,不管戴不戴着女帽,任何人也不可能把马吕斯·彭眉 胥错当作百灵鸟。他走着,和裙子纠缠,没有女人会和裙子闹麻烦。格林考特从墙 里走出来,摇摇晃晃推着车跟在那个女人后头,使那个难看的人处在完全看得见的 视野里。 当马吕斯走近看门人的门房时,他透过步行往来的那扇门朝通到旷野的护城河 狭长地带眺望。这时他犹豫了一下,听到门房里传出激烈的家庭吵架时,就又往前 冲。看门人的妻子坚持说她不把那个军官的尿打扫干净,看门人要她立刻这么做。 她悲叹痛哭,她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落到军官在她的门口撒尿,而他丈夫却毫无办法 的日子。为了皇帝儿子们的外祖父打了她,因此当那个弯腰曲背、动作笨拙的人匆 匆走到他们门口那边时,她哭喊怒吼着说当路易—拿破仑和他们的女儿发生男女关 系时谁也不敢在他们的门口撒尿,他们的争吵发出尖锐刺耳怀旧的声音。 从沟壑那儿欧椋鸟看到马吕斯穿过大门,他留神观看着,胆战心惊,尽管一个 军官偶然呕气,站在他们和必然会觉察的可疑形迹、一定失败、卡宴流放地、新卡 利多尼亚和黑水热之间,站在他们和刀枪、绞刑架之间,因为无论他腰弯得多么厉 害,像马吕斯这样步态笨拙、身材高大的人无论如何哄骗不了任何看惯了那个娇小 百灵鸟的人。“跑啊,”他对那个离开护城河,走进旷野的人小声说,旷野里的羊 群咩咩叫,好像它们在呼唤那个看门人似的。 那个看门人,在台阶上泼了一桶水,关上门,又往门上泼了一桶水,但这时他 转身,注视着移动着的那个人,不是往圣西蒙大路,而是往树林里走。他本来可能 大声叫喊,呼唤卫兵,但是他的妻子拿着一把笤帚从门里冲出来,攻击他,劈头盖 脸打他,直到他把它一把夺过来为止,于是他们的咒骂呼喊声在监狱的墙壁上发出 回响。欧椋鸟,匆忙从沟壑里走出来,在树林里等待马吕斯,树林光秃秃的,一片 荒凉,而且冷酷无情,既没有给予隐蔽,也没有给予庇护,天空那么阴暗。那个人 没有跑,保持着稳定的步子,但是当他走近欧椋鸟时,显然他的弯腰曲背不是假装 的,而且帽子围着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憔悴、改变得那么厉害,似乎他在向一 个陌生人打手势,然而那个人拥抱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欧椋鸟拉着马吕斯穿过树 林,路线规划好了,时间定了,而且详细叙述了两次。当上面的树枝在庇卡底大风 中呻吟喘息时,他们哗啦啦踩着落下的树枝和枯草落叶走过去。他们奔跑,尽可能 地,尽马吕斯可能地奔跑,当他脸色发青,满脸通红,一阵阵剧痛穿过他的肺部、 肚子、关节时,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滴下来,但是他没有停住脚步。他一直跟着欧椋 鸟走到小坟地,在那儿那匹烦躁不安的马跺着脚,在寒冷空气中呼出雾蒙蒙气息, 一个娇小的人独自坐着,等着听到活生生哗啦啦的脚步声透过死者的寂静传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