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夏天夜晚香榭丽舍宫附近蒙泰涅大街上的巴尔马比勒游乐园是喧嚣狂欢的场所, 彻夜灯火通明,大跳坎坎舞,在明亮的长拱廊下游客有酋长们、尚未获得自由的英 国人们、戴着单片眼镜的混杂外国人们、林荫大道花花公子、所谓的浪子们、失业 的女演员们、女店员们和炫耀她们的腿踢得高那种技术的舞蹈家们,周围环绕着用 镀锌铁板制成的棕榈树林,总之,金钱可以买到的一切美酒、女人和歌曲。不过, 冬天,巴尔马比勒游乐园幽灵似的、空荡荡坐落着,大雪落在一盏盏灯、一棵棵树 和镀锌棕榈树林上,一个个小天使冻坏了,他们的微笑变成鬼脸,乐队的花边状亭 子似乎就像二月今天下午那么寂静,那时一辆没有记号的马车在大门前面等待着。 给了妮科莱时间、地点、日期,就没有别的了。 她已经等待了半个钟头,车夫那么冷,因此他掏出酒瓶,但是当一个神情严肃 的修女走近时他把它收起来。那个修女上了马车时,他那么惊奇,以致痛饮了另外 一大口。 当马车东倒西歪地向前驶去时,那个修女和奥芬巴赫的女皇互相注视着。妮科 莱穿着一件镶着克里米亚绿色花边沃思①时代里昂的锦缎服装,一顶时髦的毛皮帽 子,一件装饰着黑貂皮的斗篷和同样的皮手笼。 由于旧货商的好意,珂赛特穿着修女的衣服,戴着修女头巾,穿着木鞋,甚至 没有披披巾。 妮科莱谢谢她来了,但是珂赛特早就免掉了无聊的客套;她怀着极大的疑虑同 意来了,受到依然萦回不散的母性希望和解的愿望驱使。“我儿子,小姐,让吕克 想见我吗?那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是吧?”妮科莱不自在地回答,“恐怕不是, 夫人,噢,请你不要走。我真的想和你谈谈让吕克,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和你见面。 我向你保证。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她把暖脚器朝珂赛特推去,她们默默地向前 驶去。 “你知道你是祖母了吗?”使珂赛特脸上发亮的惊奇神气回答了问题。“什么 时候?”“他们在意大利度蜜月回来以后不久。就我知道的,让吕克根本不关心那 个孩子。当她出生时他和我在一起。皇帝是那个女孩的教父。”“我的孙女要路易 —拿破仑作教父?”珂赛特用变粗糙的手指抚摩一下额头,这已变成她毫无意识的 痛苦姿势。 “也是阿兹玛·图查德的外孙女。他们给她取名路易丝。”珂赛特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是让吕克的吗?”“恐怕是的。据说小彭眉胥夫人过去是,现在仍旧, 迷恋着她丈夫,在意大利逗留的那几个月是非常愉快的。但是让吕克是一个巴黎人, 一旦回到巴黎,”妮科莱耸耸肩膀,“也许甚至在意大利……就第二共和国的一个 男人而言,没有人相信忠实。那是荒谬可笑的。让吕克可不像他父亲。”“你听说 过他父亲什么呢?”珂赛特急促地说。 “我知道他从来不要情妇。我知道你从来不要情人。让吕克说你们两个是你们 自己的国度。” ① 查尔斯·弗雷德里克·沃思(1825—1895),时装设计的先驱,巴黎时装 设计的奠基人。 “啊。”她们正绕过圣马德莱娜教堂,经过杜兰德饭店,就是1848年那个光荣 的二月诞生了第二共和国的地方,驱车驶过小小的鲜花市场,那儿卖鲜花的人们依 然举着一小束一小束不自然的黄色苍兰,珂赛特能够闭上眼睛,回到另外那个二月, 结婚那一天,烛光中烘出苍兰香味,用奶油色的缎带系在一盏盏枝形吊灯上。 今天是我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她沉思。她以前没有想起来;现在她几乎可以看 见马吕斯的老外祖父向新婚夫妇致意,他随着海顿三重奏跳的轻快舞步,他送给她 的结婚珍珠项链和那枚结婚戒指在新娘左手上鲜明地闪闪发光,她凝视着那个热情 奔放的英俊新郎。她转向她对面那个优美的女人。“爱情是它自己的国度,”她终 于说,“但不是它自己的世界。好多事情可以改变或者侵犯爱情国度。举个例子说, 死亡。”“不过让吕克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国度里生活过,夫人。甚至和我在一起也 没有,虽然我认为我们接近了,而且我并不懊悔我作的决定。我不愿意嫁给他,我 不愿意拿我的独立自主换取他的姓名。况且,我可以作他的情妇时我为什么要作他 的妻子呢?据说爱潘妮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的感情。也许他和她一起睡觉,但是他 并不爱她。”“他爱你吗?”“他始终爱着我。在我的阿西西①圣弗朗西斯日子里, 我很可怜爱潘妮·图查德。”“因为她是一只小动物吗?”妮科莱大笑起来,她过 去那种轻快悦耳的大笑声。“不,因为她母亲,特鲁兹博伊斯伯爵夫人是我见过的 最庸俗疯狂的妖婆。你肯定知道那个。你和她一起长大。”珂赛特的呼吸似乎在她 的肺里冻结了,她的蓝眼睛变暗淡了,那时她眺望车窗外像是雪野那么宽阔的一条 条林荫大道,城市改变了,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压到下面,消失了。“我们从前都是 孩子。”“在滑铁卢中士客寓?”珂赛特猛地调转她的凝视目光。“你把我带到这 儿谈我儿子。我儿子和任何那种事有什么关系?”“他和她女儿结了婚,没有吗? 我想他和这事有很大关系。他并不知道她在利用他战胜你,战胜她自己的过去。” “如果阿兹玛希望相信她战胜了我,那是根据她自己的标准,而不是我承认的标准,” 珂赛特自尊自重地声明。 “我并不认为让吕克赞成你的标准,夫人。我们第一次遇见那一天,你记得吗? 我本来就可以告诉你那些。卢森堡公园?”“我怎么能忘记呢?那是我过去的生活 结束的那一天。”“我担心的是让吕克赞成图查德夫人的标准,噢,倒不是他会为 了金钱结婚,那是很平凡的。”“平凡,我想是还算好一些的描写。庸俗。”“也 许,不过更糟,我知道图查德夫人利用金钱作工具,作锻炉,她期望从那个锻炉里 产生一个全新的人,依照她的思想。现在他非常富有,你知道吗?” ① 阿西西,意大利中部一城市。 “我蔑视这个。”“那就是她说的。她说她要使他变成他母亲蔑视的人。”珂 赛特思考当她拒绝让她敲诈勒索时,她自己的轻率挑战,劝阿兹玛找另外的报复方 式。她利用我自己的儿子反对我,反对马吕斯,珂赛特沉思;有朝一日她会厌倦了, 然后她就会把让吕克毁了。她们默默地行驶了一段路,直到最后珂赛特问,“你把 我带到这儿使我伤心吗?”“原谅我。原谅他吧。但是我希望你和我见面。因为你 是世界上唯一也真正爱让吕克的人,但是我们不止有那点共同之处。不止像你想象 的。”“我拿不准我是否真的爱让吕克。他使我感动得落泪。而你和我——”珂赛 特伸出手去,用她的没戴手套、非常粗糙、染满墨迹的双手,她摸摸绣着金色向日 葵的那件豪华服装。“什么可能把我们联合在一起?”“我母亲咳这种锦缎碎线头 死掉,”妮科莱简单明了地说。“是真的。她从早晨五点劳动到夜里九点,好日子, 她一天挣一法郎八角钱,她吸进这些线头,它们堵在她肺里,噎得她没了气。我姐 姐瓦朗蒂娜去了同一个纺织工厂,两年之内她自己也咳死了。我父亲是一个挖土工 人,一个挖井人,抡着铁锨,举着酒杯。他整天站在水里挖土,他的两只脚简直都 变青了,但是当他喝醉了,追赶我们,我兄弟们和我时,至少他行动缓慢了。我们 住在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炉子,但是没有钱买燃料。 最后我们把当票都烧了。我们吃大蒜白水煮面包。我们把床都卖了。当附近的 人们因为有人病了或者快死了,在大街上铺上稻草时,我们就偷了稻草,拿回家, 用来保暖。最后,我的小弟弟那么饿,他吃稻草,因此你想象得到他死得最痛苦了。” 妮科莱掏出她的花边手帕;她采取预防措施带了不止一条。“现在我站在奥芬巴赫 的舞台上,皇帝本人也来看我演出。不过我告诉你实话,我大哥,他买了,或者偷 了一支小洋铁长笛,他学会吹奏,于是我们出去到大街角落。有时候,让吕克很生 我的气时,他说没有奥芬巴赫的音乐,我就会挨冻,在大街角落里唱歌。”“让吕 克知道任何这种情况吗?你曾经——”“没有。他以为我出身于殷实家庭、固步自 封的资产阶级门第,而且那就是我希望他认为的。我怎么能告诉让吕克我父亲把我 们,我哥哥和我挣的钱都拿走,而且随随便便打我们,而且带来一个女人和他一起 喝酒,和他一起睡觉。有一天夜晚我们在大街上唱完了时,我哥哥拿走我们的一半 钱,他把那支长笛放在我手里说他不回去了,他要去巴黎。 他不能带着我去,因为女孩是一个负担,不过他说我以后可以来找他。 哦,我不能一边吹奏长笛一边唱歌,能吗?我父亲和他的女人竭力想使我进害 死了我母亲和瓦朗蒂娜的那个纺织厂,因此我跑掉了。我给雇去作仆人,这样我就 可以吃别人的残羹剩饭,睡在火炉附近。这不太坏。”妮科莱以巴黎人的方式耸耸 肩膀。 “除掉主人纠缠你吧,”珂赛特自动提出说。 “一头散发着大蒜味的大蠢猪,有一天夜里他醉得那么厉害,他都找不到插它 的地方,他扑通扑通走开,每一次他砰的一声把它压进我的身体里时,我都听见钱 在他口袋里叮当直响。他以后昏倒时,我就躺在那儿,知道另外一个姑娘在这个房 子偷了一些果酱,为此坐了一年牢。”“如果你给捉住,可能是处死。”“反正是 死。我知道这是天赐良机,如果我不接受,就机不再来了。 因此我偷了他拥有的一切就离开了。于是我来到巴黎,找到我哥哥。”“你多 大?”“噢,十五、六岁,就是革命前一年。他住在莫贝特地区附近一栋供膳食的 寄宿处,二十个人住一间屋子,吃羊头熬的汤。不过他有工作。 在蒙特弗康人们割马的喉咙时他抓住马头。为此他一天挣一个半法郎和一些马 肉,毫无疑问,是得了病的。看见他我感到非常恐怖。他快死了。 他知道。”妮科莱用双手扭绞手帕,凝神向车窗外眺望。“他给了我一点钱, 他匀得出来的,他对我说,妮科莱,你有嗓子和相貌,拿到大街上去吧。现在。现 在趁着你还有美貌和力气,交换你能得到的东西吧。 不要回来,妮科莱。不要回到这儿。”“你接受了他的劝告吗?”“除了公开 出卖色相还有别的什么呢?我在王宫前面,在圣马丁剧院、综合剧院和游艺场前面 歌唱,到二月革命的时候,我是圣殿林荫大道上奥林匹克剧院的临时演员,不是唱 歌,而是——我在那儿非常愉快。 我怀着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感觉。事实上二月革命期间我们正要排练一出戏, 这时一群乌合之众拥过去,另一个装扮成将军的临时演员在外头前面抽烟,他们抓 住他,把他带到市政府大厦领导共和国。”“我看见那回事了。我记得看着那群乌 合之众让他骑在马背上,一大群人跟随着。他看上去像拉斐德。”“他依然很像,” 妮科莱嘲笑说。“不过他现在不是将军了。现在他是夏多勒诺伯爵,而且他在宫廷 里获得这样或那样的职位。他实际上获得了荣誉勋位勋章!很有趣,是吧?多么出 色的演员啊!有时候我乘车在林园里游逛,他的马车经过我的车时,他就轻触帽檐 表示敬意。有时候他在巴黎意大利剧院订个包厢。有时候我在英国咖啡馆、林边大 厦,像那样的一些地方看见他,但是自从二月革命以后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一句。” “你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妮科莱的欢笑消失了。“在六月战斗期间,小桥那儿有 一个街垒。 他在一个布商仓库里死掉,就是两个丑角招牌那儿,”她悲痛地说。“在万神 庙那儿找到他的尸体,像那么多人肉木材似的堆着,因此我知道他死了,但是我不 能认领他。我,我没有钱埋葬他。他们杀死了他,”妮科莱耸耸肩膀,“就让他们 埋葬他吧。但是当我离开万神庙时,当我从那儿走出来时,我知道我的生活不可挽 回地改变了。我懂得了把你爱的一个人抛到无名坟墓里是什么滋味。”“那种痛苦 是难以忍受的。”“问题是——你怎样对付痛苦?你,夫人,你忍受了痛苦,而且 使它变成武器。《癞蛤蟆拿破仑》、《波拿破仑》,不论他们会不会读书,在法国 人人都知道这些寓言。拉封丹本人也不像光明那么知名。”“我不是光明。”“我 忍受了痛苦,把它变成装饰品。我扭脸不理睬杀死了我哥哥的一切。我挥舞棕榈叶 片,造针先生给我付房租,我不曾,我没有,我根本不在乎谁当权,谁把马鞍压在 劳动人民身上,骑着把他们累死,谁把马嚼子放在他们嘴里,把食物掏出来。我根 本不在乎那种事实,面包的价钱涨了两倍,巴黎的房租涨了四倍,野营地那儿有人 过着非人的贫困生活。我不关心。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关心。我根本不关心共和国、 皇帝、或者任何那种东西。我只想站在舞台上,唱歌,让人们崇拜我。我只希望让 吕克崇拜我。”“他崇拜吗?”“很可能吧,不过——”妮科莱消沉了——“现在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把他从图查德夫人的掌握中救出来。”“不,”珂赛特冷冰冰 地说,“你不可能把他从那个人那儿救出来的。”“什么也阻挡不住我爱他。” “我相信你,劳里奥特小姐,”珂赛特露出黯然神伤的笑容,说,“而且我希望他 爱你。我希望他真的爱上什么。”“图查德夫人说他爱钱。”“我说不清他爱什么。 我现在不了解他了。可没有培养他爱钱。”“我希望你来还有另一个原因,”过了 一会儿妮科莱说。“我想即使我不能把让吕克从图查德夫人掌握中救出来——” “要出自他本身。”“那么至少我可以冲蚀掉她其余的得意,即使她不知道这事, 但我会知道,你和我,我们会知道。”从她的貂皮斗篷下面妮科莱掏出一个小丝口 袋(也绣着蓝色N 字母和金色月桂树叶),她把它放在珂赛特手里。”这样图查德 夫人就不会在样样事上都得意忘形了。她可能得到你的儿子,但是没有道理让她在 你发生的事情上是正确的。自从让吕克结婚那天以后,在她对我讲了那个滑铁卢中 士的情况时,当然,醉醺醺地,夜里我醒来就听见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声,我 似乎看见你是一个孩子,她用笤帚打你,残酷无情地虐待你这个孩子,我看见我自 己、瓦朗蒂娜和我哥哥挨打。我看见他们所有其余的人,我热爱的人们,我热爱的 人们的死亡,我感受到那种冷酷、酒醉后打人、那种暴行、那种巧取豪夺,过着那 样生活的男女们,不是因为他们不是人,而是因为他们是人。肉体还没有死心灵先 死掉,夫人。肉体还没有死心灵先化为肉浆了。 心灵比肉体更脆弱,不过为了心灵起见必须保护肉体。这儿有五十个法郎。钱 的来处还有更多的。”珂赛特的双手捧住那个丝袋。有一个时期在一顶帽子上她可 能花两倍的这些钱,而且根本不考虑,但是现在赠给她的这笔钱,是一笔财产,她 知道虽然她会表示异议,但是她会接受的。努力镇静下来,她终于吸取到她以为枯 竭了的、像泉涌似的镇静姿态。“我不能挣到的时候我怎么能接受这个呢?”“你 可以挣到它。我愿意给你工作,夫人,不是多么好的工作,或许对我们两个都很危 险,不过图查德夫人认为你在挨饿,和乞丐们、醉汉们和窃贼们生活在一起,她的 得意劲儿十足。我很高兴起到证明她错了的一些作用。我有工作给你做,如果你接 受的话。”“我会接受的,”珂赛特说,不知道,也不在乎那是什么工作,内心里 向拿鹅毛笔的百灵鸟告别,欢迎她能够为马吕斯买食物、燃料和药的前景;为了看 到马吕斯健康、直立着、能走动、非常强壮,无论什么工作她都愿意接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