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十九世纪在这同一个地点有一座同样名字的桥。自从罗马人最初建造了一座木 桥以后它曾被毁坏了十一次,小桥1852 年给拆毁了,因为那座老木桥散发着革命 气息。拆掉它的人们真希望1818 年6 月在大炮隆隆开过去以前放火把它烧掉了。 用石头重建了,非常坚固,确实依然屹立着,在它附近,塞纳河南边这个特定的傍 晚,蹲坐着一个乞丐,一只眼睛遮盖着,另一只眯缝着,一只拴在长铁链上的洋铁 杯子拴在他的脚腕子上。他的衣服只是一层一层破布,他的整个身子瘫在一顶松软 耷拉着的帽子下面;他是一堆一动不动的破烂布片,仅仅在洋铁杯可怜地咯嗒咯嗒 响的限度内还活着。显然他看不见咔咔扔进去的所有东西是钮扣、骨头还是什么毫 无价值的东西。他的双臂展露在春天的夜晚中,显然他是以身体的病痛乞讨的最低 级乞丐。两条胳臂和端着杯子的一只惨不忍睹的手,都溃烂、起水泡、青白得吓人, 伤痕累累,好像它们曾经伸到滚油沸水里似的,把那个可怜的人抛在永久的痛苦和 不适合做任何一种工作的情况中。 他坐在那儿,当人们匆匆走过去时,招来神色恐怖的凝视,直到一个女人走近 为止。她身材瘦削,坚强得像牛肉干,她的两只脚穿着木鞋,她的头发乱蓬蓬的, 她的脸很脏,她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缝,也许是,由于憎恶吧。她可能在三十和五十 岁之间。“猴子准备飞了,”她说。 那个乞丐慢慢地站起来,从脚腕子(用铁链拴住杯子是乞丐们中间避免偷东西 的男孩们偷杯子的普通手段)把链子打开,拿着它,他凄惨地跟着她沿着圣米歇尔 码头走去,在那儿码头朝河边滑下去,在日落的耀眼阳光中闪闪发光,随着桥上的 光线闪烁着。他们面对着老陈尸所,过去从塞纳河里拖出来的自杀的人们的尸体都 运到那儿。 “你的胳臂很让人厌恶,百灵鸟。”“没有什么。厚厚的一层肥皂,然后你把 醋泼上去,它就像这样起了疱,斑斑点点,变成可怕的颜色,不过真的没有很大损 伤。真可怜过去那些乞丐为了生活不得不使他们自己身上遭到真正的伤害。”“除 了我的男人和孩子们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怜悯心了。”“我了解那一点。怎么可能是 另外的情形呢?”“我没有怜悯的余地了,不过我有深仇大恨,百灵鸟。我恨那些 大阔佬。我恨军人。我恨教士。我恨脚踩着我们脖子的那些人,他们那穿着漂亮鞋 子的脚踩着我们的脏脖子,然后叫我们抬头仰望,看看焰火、奇观、世界展览会, 告诉我们这些比自由更好。他们向我们宣战还称之为和平。他们给我们残渣碎屑, 还管它叫面包,不过至少,”热尔梅娜像巴黎人那样表达力很强地耸耸肩膀,“我 们没有像1848 年那样挨饿。 用他们挥霍浪费的骨头我们至少可以熬汤。”“穷人怎么能相信他们的利益全 在于富人们呢?也许,是狗的最好利益,”珂赛特补充说,想起妮科莱那几只讨厌 的小哈巴狗,娇养着,肥肥胖胖,除了彼此骑着压着,懒得做任何事情。“富人的 一些狗跟着他们大肆挥霍是对的。我们其余的人是不可能的。”“不,百灵鸟。他 们其余的人行。我们少数人不行。帕乔利在给豪斯曼挖下水道。看见他我哭了,倒 不是因为他病了或者受了伤,或者在下水道里劳动,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印刷工,那 是他熟悉的一切。没有印刷机他觉得……”热尔梅娜叹气。 “不完善?”珂赛特提供意见说。“就像马吕斯没有笔就不完善一样。”“你 的丈夫活着真是个奇迹,百灵鸟。你把他弄回来也是奇迹。”“然后我不得不又看 着他生病,挨饿,受冻,我无力照应他,改变或改动任何事情。我了解你面临的痛 苦和恐怖,热尔梅娜。”“帕乔利决定他必须离开我们。他说如果他逗留着,在克 里隆顺着紫貂孤山的墨迹闻出他来以前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取了不同的名字,在 紫貂孤山没有人认识我们,但是他说离开我们生活更安全,”她阴沉地说。“我对 他说,让我们搬到营地——”“不那么容易了。现在他们是他们自己的地区了,那 些营地,疑心警察,疑心窃贼和杀人犯,而且那儿也有好多人,从过去的生息地给 驱逐出来——”珂赛特朝河那边点点头,那儿曾经是著名的贼窝和藏污纳垢的地方, 过去的斯琴岛,正处在重建的痛苦中。“在营地你需要一张entrée (入场券), 就像在宫廷需要entrée 一样。把帕乔利带到我们生活的意大利防寨,对马吕斯太 危险。我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使克里隆离开马吕斯。不过我有个地方给帕乔利,热 尔梅娜。一个好地方,不讨人喜欢,也不舒服,但是如果他很小心的话,很安全。” 珂赛特露齿一笑,把手伸进破衣烂衫深处,先掏出十五个法郎。热尔梅娜哭着攥住 它。 “我不时地,和帕乔利,欧椋鸟一起,会送来更多的。我们不会让你家里人挨 饿,热尔梅娜。马吕斯和我,我们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把手往一层层破烂衣服 里伸得更深,掏出拴在红缎带上的一把钥匙,热尔梅娜把它套在脖子上,悬挂在衣 服下面;它似乎撞着肋骨咔嗒咔嗒响。”在巴黎意大利剧院后面有两扇门。一扇是 大门,把布景和背景屏搬进剧场。一扇小一些,为了搬道具等等,为了在幕间休息 时乐师们去外边抽支烟。这就是那扇门的钥匙。今天夜里,演出以后——”“不过 那是蒙西尼大街,百灵鸟!那靠近什瓦泽尔走廊,最时髦的一些商店——像帕乔利 这样的人在什瓦泽尔走廊一呼吸立刻就会被捕。”“我们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呀?他 必须非常小心。那是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不暖和,而且有大批老鼠,但是很少密 探,我想,没有人会想到在被抛弃了的一些道具、煤气管、滑轮中间找寻一个印刷 工。那是一间大屋子,有整个舞台那么长那么深,我在那儿给帕乔利收拾出一个角 落。告诉他演出以后来,一旦进去,就再锁上门,向右转,藏在一些树后面。纸板 树,假树,”珂赛特提出意见,回答热尔梅娜脸上的惊愕神色。“舞台下面的一切 东西都是假的,就像舞台上的一切东西一样,而且,”她沉思地补充说,“在剧院 本身上。每个人,也一样。告诉他在那儿等着我,我会告诉他可以在哪儿睡觉。他 必须学会不引人注意地进进出出,我并不是说这很容易做,不过连克里隆也不会注 意那儿。”“克里隆还没有在那儿找寻你,是吧?”“还没有,”珂赛特坚强地大 笑起来。“我想他还在搜查可怜的拿鹅毛笔的百灵鸟的羽毛,找寻害虫。”“他是 害虫。如果我能够的话,我就会带着我的丈夫和孩子们离开这个城市。”“巴黎是 最好的地力,热尔梅娜。也许除了爱情的国度,没有安全的国土,有时候你的心可 以生活在那儿,但是你的身体不可能。至少在巴黎,你知道你有朋友们。”“是的, 百灵鸟。我们有朋友们。如果我们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们,我们就可以忍受有像克里 隆这样的敌人了。你知道帕乔利每天夜里发誓要杀死他。有时候,我睡在他身边时, 他的梦那么猛烈,都把我弄醒了。”“克里隆是告诉我们以流血开始,也会以流血 结束的一个人,不过不是现在,热尔梅娜。回家去你的孩子们那儿吧。”珂赛特从 容轻松地下到河边,闪躲到桥下,在塞纳河水里洗了洗布满病痛的两条可怕的胳臂。 她脱下一层层破衣烂衫,松垂的帽子,眼罩,和那个讨饭碗一起塞到一个包裹里, 把它们丢在桥下。她抹掉脸上讨饭人那层厚厚的烟灰,用她藏在口袋里的一块烧焦 了的木塞炭,她染黑了颚头、下巴和好像覆盖着尘土、长了三天胡子的嘴唇上面。 从她的蓝工人衬衫里面,她掏出一顶快垮掉的帽子,把它戴在头上。经过法院前面 的那个工人,吹着口哨,朝着大河另一边走去,像一个从来不畏惧法律那样舒适和 逍遥自在的人一样。 《巴黎人的生活》沸腾的长期演出即将结束。秋天一出新的小歌剧就要上演, 连火车都拆卸了,收起来,零零碎碎地贮存在舞台下面屋顶很矮的大屋子里。 像每次演出以后一样,她卸了戏装(穿上去大街的装扮),劳里奥特就吩咐认 罪打开她的化妆室通到王子走廊那扇门,他们就蜂拥进去。 最后他们蜂拥而出,去林荫大道咖啡馆或饭店,去香榭丽舍大街的卡巴莱餐馆, 认罪就弯着腰,独自打扫干净。今天晚上她特别缓慢地干活,当他们都离开时,她 拾拢她藏在箱子里的几条毯子,她在毯子里捆着面包、几支蜡烛和几盒火柴。她掀 开化妆室的沉重活板门,下了楼梯,拿着蜡烛,因为煤气灯关了。像往常一样,气 流回旋而上,她的蜡烛劈剥爆响,但是当她降到下面的地板上时蜡烛没有灭。 这是一种陈尸所,这间屋子,戏剧的过去和乐事的陈尸所,一切东西遭到忽视 地乱堆放着,就像在公墓里一样。认罪慢慢穿过这座迷宫,她的道路被烛光光线不 足地照亮,几只老鼠在她前面匆匆跑过。她可以听到头顶上搬运工人和换布景的最 后一个人在为明天的演出作准备的脚步声。穿到后面,她找到帕乔利,像她希望的, 蹲在几棵画出来的树后面。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移开,站起来,站在她前面。他依 然很瘦削,头几乎完全秃了,他有那样几根头发像和尚或神父的包围着他的脑袋, 他的表情使珂赛特想起维迪尔,虽然他不像《旧约圣经》那么严厉。 他们在摇曳的光线中互相热情地问候,帕乔利答应说,“我们会又点燃了火炬。 我发现一台秘密的印刷机——你知道,是他们一百年前使用的那些小型的。它需要 安装起来——不过那时,你就得写点东西让我印刷了。”“现在我必须更小心,帕 乔利。我要考虑马吕斯,不只是我自己的安全,”她说,穿过被抛弃的一堆道具和 杂乱无章的布景的迷宫把他带回去。“我女儿回到巴黎。我希望她一直很安全。利 害关系突然增加了。”她把他带到用一堆布景和一些道具围起来的小围墙里。一张 精致的长沙发(从《地狱里的俄耳甫斯》戏剧中普路托①的王宫里留下来的),推 过去靠着墙。她把那个包裹——几条毯子、面包和几支蜡烛——给了他,又告诫他 如果演出时他在那儿一定要绝对保持沉默,而且进进出出剧院要小心。“我打算给 你搞一些衣服,使你看上去更像舞台工作人员,不大像,”她举起蜡烛照着他, “给豪斯曼挖下水道的不熟练挖土工人。”“那是工作。”帕乔利耸耸肩膀。“我 很感激欧椋鸟给我找到一件工作。即使我不能印刷,我也得工作。”“好吧,帕乔 利,”她皱起鼻子,轻轻笑一笑,“看上去像个舞台工作人员对你更好一些,气味 也像一些。”“谢谢,百灵鸟。”“不是百灵鸟。在这儿不是。在这儿是认罪。” “我不能说那话。我从来不承认犯了罪。” ① 希腊神话,阴间之王,阎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