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当芳汀复信爽快地拒绝去查洛特大街时,使珂赛特大为失望。妮科莱提议她们 再试一次,珂赛特应该亲笔写这封邀请信,希望芳汀会认出它的笔迹。很危险,确 实。让吕克也可能认出那笔迹。不过或许这是引起她注意的唯一途径。已经冒了险, 看到芳汀没有打开信,甚至没有看看信或笔迹,会伤了珂赛特的心的。同一天另一 封信来到了。 按照最后这封信的指示,在五月一个光辉灿烂的星期日,芳汀宣布她要去作弥 撒,然后就雇了一辆马车去卢森堡公园,而且找到梅迪西斯喷泉(由于并不太难), 它的静静的漫长水路两边排列着一座座石冢,被一座长满鲜苔、巨大的塑像、即将 投入命中注定爱上自己的热恋中的那喀索斯①统辖着。她在这儿等待着,踱来踱去。 像第二帝国的贵妇人们一样,芳汀从头到脚,都包起来。她穿着一件宽大、不方便 的杏黄色绸衣裳、一件很相配的外套和帽子,还披着一条丝穗披巾。用戴着手套的 手她把头发掠上去,那头发已经从脸上光滑地拂开,在后面卷曲着,发卷像瀑布似 的从帽子下面落下来。她看了她的小怀表不止一次。但是她依旧孤零零地和那喀索 斯在一起。可怜的同伴。 她看见他以前先看见水池中的倒影:身材高大、肩宽体阔、穿着从他外祖母那 儿搞到的一身朴素的黑色西装。显然他为了这个场合还修了指甲、脸刮得干干净净, 他的黑头发抚平了、他没有戴帽子。他的鼻子还有点歪,笑容也有点偏,但是他的 黑眼睛非常机灵,他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她还没有抬眼张望,几乎害怕观看,把 形象和名字收在一起,把那个人和回忆放在一起,把过去和现在放在一起以前,那 一切就在映出人影的水池中波动闪烁。“欧椋鸟。”“你那么美。”“你那么—— 那么结实,”她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没有别的话说。 他沿着映出人影的水池走去,当她的心跳一直冲击到手指尖时他朝她走来。当 她注视着他走动时,她可以看出那个男孩的身体如何长成男子,由于劳动变坚强了。 为了这种情景她回到巴黎。为了这个男子。为了这一刻。但是令她大为失望,当他 伸手拉住她的手时他称呼她小姐。 “不要——”她打断他。“请你,在我们发生了那一切以后,我们肯定不拘泥 于那样的形式了。”“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啊,小姐?我们彼此最后一次见面时,我 们是孩子。”“我是一个举止粗鲁的人。我表现得像一个小畜牲,你完全有权利恨 我。”“我从来不恨你。甚至你的伤人言语都意味着你注意到我。我怎么能恨你呢?” “请叫我的名字。我等待了那么久要听你叫——”“芳汀。” ① 希腊神话,是一个爱恋自己水中的影子而憔悴死去的美少年,死后化为水 仙。 他们在一尊尊石眼雕像的凝视下走着,绕过孩子们租船的亭子,他们的呼喊声 和鲜明的船帆在小湖那边扩大了。他们坐在摆在竖琴师前面的条凳上,他在给老人 小孩们弹琴取乐,而附近回荡着被演木偶戏人的滑稽角色们逗乐了的那些人的大笑 声,喧闹的孩子们玩耍,从读者们手中逃脱的一张张报纸,在五月的微风中飘荡。 他们沿着百花盛开以前最后一刻迟迟疑疑尚未开放的枝繁叶茂的树林林荫道走去。 这个时刻很适合芳汀和加布里埃尔,他对她说他不能去滑稽咖啡馆去取她的信。 “我没有接到你的信时,我就停止写信了。我想或许我的那几封信使你处于危 险中,处于更大的危险中。我想或许你和妈妈被捕了,但是博贾德先生使我放心, 如果发生了那种事他会告诉我的。妈妈好吗,欧椋鸟?你时常看见她吗?”“不像 我希望的那么经常。她问你好,她很好,很愉快,真的,不过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更 多的了。我甚至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停止写信。 依然非常危险,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另外的人们。”“为了妈妈和另外谁呀?” “另外的人们。很长时间我甚至不在巴黎,然后我回来时,我能做的只是生活、劳 动、躲避着克里隆。甚至现在,小姐——”“不要。请你不要——”“小姐,我在 这儿和你在一起是——是不明智的。”“但是你来了。”“是的。”由于另外到处 的喧闹声他们之间的沉默就更令人伤心了。敬而远之的隔阂依然存在,除了他不那 么谦卑,她不那么傲慢以外。毫无疑问他们在一起显得非常奇怪,她一个富有的贵 妇人,他一个模样朴实的人,一个穿着节日盛装很不自在的劳动者。她真希望她没 有穿那件杏黄色绸衣,但是一种更简单,似乎不大可能成问题的东西强调了他们之 间的区别。她凝神眺望公园那边,眺望她最近度过了十年生活、流放和孤独的平原 那边,仅仅靠着劳动和梦想欧椋鸟爱她,尽管他们之间隔着时间和空间,但他们的 爱情是单纯纯真的。相信这种爱情减轻了她在伦敦度过的漫长冷酷岁月的痛苦,不 过也许仅此而已,仅仅是一场梦,醒来时轻轻易易地就消失了,像甜蜜凝结的假象 一样不坚实。事情如果是这样,芳汀觉得不了解真相她一时一刻也活不下去。“你 停止写信时,我以为你结了婚或者爱上人了。”“不。不是那么一回事。”“不过 你有女人,”芳汀耸耸肩膀,“所有男人都有女人。”他在她身边走了一会儿,当 他不回答时,芳汀就改变了整个话题,紧张不安、悲惨地闲聊着天气、花园里演奏 的音乐、老人们、他们最后停在那儿的在喷泉水池中游动的金色鲤鱼。 “我有过女人们,”他终于说。他望着喷泉中心,那儿一匹匹石马跃出水面, 蹄子高举、狂暴、吓人。“但是我只爱一个女人。我只爱我永远得不到的那个女人。” “如果你爱她,为什么会得不到呢?”桑松内特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在他自己 手里把它慢慢地翻过来,然后不慌不忙地,沿着她的胳臂里面直到手腕他解开一颗 颗钮扣。当芳汀注视着他时,她口干舌燥了,当他的强壮手指扭动一颗颗珍珠母小 钮扣时除了喷泉的泼溅声和她自己加快了的呼吸以外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他的手心很硬,结了老茧,有裂口,干巴巴的,指甲剪了,但是劳动使它们都 经受了磨砺,他那晒得黑黝黝的手背上青筋累累,肌肉突出。但是尽管如此,他的 触摸那么轻柔,那么有把握,那么不慌不忙,以致芳汀闭上眼睛,咬着嘴唇,确信 男女之间不论发生另外的什么,也不可能像这个那么亲密,那么令人感动,那么激 动人心。他摘掉手套,把他的大手指插到她的指缝里,把她的手拉到他的嘴边,吻 吻它,他的嘴恋恋不舍地偎着她的肌肤。 “看看我的双手,芳汀,”他最后说,没有放开她。“看看你的。 现在就像我们是孩子时一样不可能。毫无区别。”“我劳动了,加布里埃尔。 我像你一样劳动了。”她抓住他的双手,两只手都握在她的手里,走到她的裙环允 许的那么近。“我的双手很强壮,欧椋鸟,摸摸它们!它们很柔软,但是它们很强 壮。它们可不是第二帝国从一只狗身上跳到另一只狗身上那种跳蚤的手。我的双手 干了活儿。这些可不是害怕劳动的一个女人的手。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母亲的女 儿,不是我哥哥的妹妹。”“今天我来,因为放过它去我忍受不了,但是我了解, 你也像我一样了解,芳汀——噢,芳汀,我曾经看到你父亲写的一封信,他确实对 你母亲说爱情是它自己的国度,但不是它自己的世界。世界侵犯那个国度,芳汀。 它早就侵犯了我们的国度,而且我们不能忽视它。一切都反对我们,有太多的人处 在危险中。”他把她拉到他身上,她闭上眼睛让他吻,但是只有言语从他嘴里说出 来。“我不能再见你了,你千万不要再去滑稽咖啡馆了。太危险了。 我不能对你讲——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对你讲。”“你可以告诉我你爱我呀。” 她离开他,挑战似地往后退。“因为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毫无关系。你可以说什 么,你不可以说什么,哪儿是否有我们存身之地,你的手像什么样,我的手像什么 样——任何事都没有关系。如果你爱我,我们有时间,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来。如 果你不爱我,那么我们享有的只是回忆。”她毫不卖弄风情或三心二意地注视着他。 “回忆,那也够了,而且我不抱怨,不过我必须知道。”欧椋鸟观察喷泉,那儿无 知的鲤鱼在混浊的绿水中平静地游动,游到精力旺盛、从喷泉中心跃起的那一群那 儿,渴望逃脱——什么?时间? 回忆?责任?他注视着他前面这个美女,甚至比他想象的、他记得的、他希望 的她的模样更美。这是他梦想的重新团聚,然而他对另外一些人,对马吕斯、珂赛 特、帕乔利负有责任。他想起百灵鸟,想起当他把告诉她马吕斯还活着的字条给她 时她脸上的神色。不论世界如何侵犯,像那样的爱情可以使你一辈子坚强不屈、经 受得住一切。这样的爱情是不会给予所有人的。也许一切都反对他们,但是他失掉 过芳汀一次,而且不管怎样他都爱她。现在他不能放弃她了,当她回来了,不仅回 到法国,而且对他报之以爱情时,他不能放弃她了。那一定是一个奇迹、一件礼物、 一次他知道他必须接受的机会。加布里埃尔朝她微笑,过去那种歪一点的微笑,他 告诉她他永远、始终爱她,从他是一个男孩时起,而且在他们分开的那些年里,没 有一天她的名字不挂在他的嘴上、她的面容不在他面前、因为她不能在他的怀抱里, 像她现在这样,他不极其伤心。 此时此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