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可能的!令人厌恶!令人恶心!”让吕克跳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上,他 厌倦得勃然大怒。 “你是我哥哥,不是我父亲。”“而你不再是厨师的助手了!”“你不能命令 我抛弃爱情,像你一样生活。这个家庭散发着不幸。 有时候我想在这儿的强烈不幸气氛中我会窒息!你的生活没有爱情,是很丑恶 的——”“你忘了妈妈把那个街头流浪儿欧椋鸟从监狱的险境中拉出来吗? 他腋下还没有长毛就坐牢了。以后他坐过牢。如果克里隆能找到他,他现在就 会坐牢!他出身于捡破烂人的家庭!”“你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我爱他。 我一直爱着他,而且我要嫁给他。我并不是请求你许可,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愿意 偷偷摸摸地溜走,像帮厨女工和仆人一样躲躲闪闪逃走。”“你肯定知道帮厨女工 会怎么做,”他含着他往常的冷笑说。 “你触怒不了我,让吕克。没有邀请你参加婚礼。有一天你醒了,我就走掉了。” “我叫你嫁给谁你就嫁给谁。我叫你爱谁你就爱谁。”逐步升级的,这种喧闹争吵, 引起爱潘妮的注意,她突然跳进客厅,当她坐下,在沙发上摩挲平裙子时,她让门 大敞着。“请继续吵吧。我很喜欢有关爱情的争吵。”“滚出去,爱潘妮,这是家 务事。”“真的吗?难道我不是你家里的人吗?听见这话你女儿会很悲哀的。”让 吕克以虽然他不可能知道,但确实像珂赛特的姿势揉揉额头。“为什么我一定要和 所有这些难对付的女人一起生活?”“妮科莱难对付吗?”爱潘妮认真地问。“对 于你真遗憾呀。而且我认为你去那儿是为了得到安慰。而那个贫民窟的小蘑菇——” 让吕克滔滔不绝地数落她,好像天生的力气一样压倒她,她抿着嘴朝他狡黠地笑一 笑。 “我禁止,”他转身对他妹妹说。 “你没有权利禁止。我不是一个等待父母给我安排一桩门当户对亲事的幼稚姑 娘。我的生活本来可能像那样,但是它没有。我谋生了,让吕克,我劳动了。你为 此很轻视我,但是你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你把我一无所有地抛在英国。感谢上帝我 有卡雷梅夫人,她有可以教我的技术。”不理睬她的论点,他咬紧牙关,以大使级 的结论性话语声明,“我的妹妹要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贼、一个乞丐、一个妓女和 罪犯的私生子是不可能的。”阿兹玛从门口冷漠地注视着他们。“在讨论哪个妓女 和哪个罪犯呀?”“我在和我哥哥争吵,夫人。事情追溯到我们的童年,与你毫无 关系。”芳汀起立,走到门口,经过他们三个人身边。“我像圣玛格丽特一样,你 们记得她吗?在巨龙的肚子里?妈妈曾经写信告诉我,要脱离巨龙的肚子你必须转 变了。我转变了,让吕克。我从巨龙肚子里出来了,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了。”过 了将近一个星期,一天夜晚,很晚的时候,让吕克敲敲他妹妹的房门。她点上一支 蜡烛,打开门。一句话没说他就进来,走到未生火的火炉前面的椅子那儿,臂肘拄 在膝头上。 穿上一件睡衣,芳汀开开煤气灯,在灯光中惊奇地发现他显得多么憔悴苍老, 倒不是上了年纪,不是年老出现皱纹,只是年轻衰颓。身上发散疲惫不堪的气氛和 从他的衣服上飘散出的一股广藿香、烟草和麻醉品的特殊味道。 “这么说你认为这个家庭有股不幸的气味,芳汀?穷人也一定有股不幸的味道。” “他们有股缺吃少穿的味道。有股绝望、寒冷和疾病的味道。这个家却有股——” “饶了我吧,”他厉声说,但是他往后一靠,穿着漂亮鞋的双脚交叉起来。“不过 仍旧,我有时很可怜路易丝那个女孩。”“她没有童年。不像你和我有。”“不要 为了受难修女大街搞得泪汪汪的。爸爸一直去坐牢,激怒国王授予出版自由。出版 自由——多么愚蠢的想法。搞破坏的许可证。”他苦笑。“真的十分好笑,对吧?” “爸爸可不会这么认为。”“认真得要命,不是吗?你要知道,你很像他。你威吓 我,就像他的做法一样。因此,芳汀,我和你商量商量。你要嫁给这个普普通通的 贼,街头流浪儿,这个粗鲁的工人,我不拦阻你。我对爱情还没有完全无动于衷。 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在这儿见他,但不在楼上。他不得不像仆人一样到楼下,去 厨房外边那间小屋,就像受难修女街我们拥有的地下室那间屋子。你记得吧?” “很好。”让吕克叹气。“我造了这栋房子,一栋现代化的新房子,拥有一切,但 是当我看到那间屋子时,我感到好像什么人不经我许可把我的童年附加到上面。” “所有厨房都必须有贮藏室。”“啊,是的,好吧,你会明白的,不是吗?”他起 立,有点摇摇晃晃,而且补充说那是个玩笑。“不可笑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我 家里见你童年时候的情人。你可以嫁给他。跟他你可以生一百个小家伙。我只要求 两件事。一件,你要在这个文件上签字。”他把它掏出来,丢在壁炉台上。“这微 不足道,不过这会使我摆脱任何法律责任——永远——对你和你的孩子们。事实上 这解除了我对你的一切责任。”“好,我会签的。”“先看看它。我的第二个条件 是你和欧椋鸟要离开巴黎。我不关心你们去哪儿。”“实际上你也要我签那么个文 件吗?”“不,”他伸出手去,轻轻扶着她的肩膀稳住身子。“我只要你了解,我 并不是腻烦得不再相信爱情了。我真的相信它,芳汀。我甚至尝到过它的滋味。有 时候。”这样,非常像珂赛特好多年前做过的,芳汀为一个重要来宾准备好地下室。 但是并不是为她父亲。她通过旧货商给加布里埃尔送了个信儿,让他放心会很安全, 他们会单独在一起,仆人们都出去了,爱潘妮和阿兹玛去特鲁维尔了,让吕克在赛 马场。“只有路易丝和她的家庭女教师会在这儿,”芳汀写道,“她们会关在教室 里。你我会像普通情人似的享有这段时间。请来吧。对我这意味着那样尽如人意。” 按照她的吩咐,仆人们打扫、擦洗、清除灰尘,在小壁炉前放上一块地毯,在一扇 扇窗子上挂上窗帘。甚至窗子外面的铁格栅都掸拂扫净,窗台上扫净尘土、落叶和 碎石残渣。那儿有一个抛弃掉的小沙发,她用丝披巾覆盖住它。架子上的瓶瓶罐罐 摆得更整齐一些,在那个重要日子的早晨,芳汀采了两大瓶色彩淡淡的牡丹,粉红 色和白色的,两大束,每一束都有几朵红花赋予它勃勃生气。非常鲜艳。而且,它 们非常配合她穿的衣服:白底粉红窄条纹、像滚滚波浪似的、彩虹那样鲜明的色彩 ;主教似的肥大袖子镶着花边,花边集拢在胸部,用一窄条黑缎带系在那儿。 作准备时,她拼命穿上上身衣服,把铁裙撑骨架从头上滑下去,把衣裙放到白 袜子和织着金色和粉红色浮花的缎子鞋上。为了悦目,她在脖子前面也系了一条窄 窄的黑缎带。从她的老家她只找到曾经给书房增添了光彩的那一对银烛台,于是她 要求了这些,把它们放在狭窄的壁炉台上两只牡丹花瓶之间。芳汀在仆人们厨房的 镜子里照照自己;她弄确实她的发卷妥妥帖帖地罗列着,小发卷围着她的脸。十全 十美。是的,十全十美。怀着喜悦心情,她认识到,她非常美。大概非常美丽。 “噢,芳汀,”欧椋鸟像个仆人似的走到后门时说,“你使我大吃一惊。” “好啊。”她把他拉进去,关上门,吻他。 “我来因为你要我来,不过芳汀,这是不明智的。”“这很愚蠢,不过我们应 该很愚蠢!那么多年我们不得不深谋远虑。”她吻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他的面颊。 “跟我来。”她锁上门,把他引到小屋里,这屋子——尽管缺少摆设,但是摆着的 一组阁板、窗户上的铁格子——却像春天一样喜庆。牡丹花瓣似乎听得见响声地落 下,一次一片,不然也许是白色绸衣的沙沙声,花边从她的手腕上像瀑布似地落下 发出的窸窣声。欧椋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要坐下吗?”“不,我太紧张了。我不相信让吕克会同意这事。自从我们 是男孩的时候起他就恨我。我恨他,”加布里埃尔补充说,走到窗口,注意到窗子 没有打开。窗帘后面的铁栏杆使他退缩。“这不像他的作风,芳汀。”“我不得不 答应了他两件事。我不得不答应我们会离开巴黎。”“你答应了?”“是的。你为 什么显得这么痛苦呀?”“我不认为——我不能离开。这儿有些人需要我。”“像 妈妈吗?”“芳汀,请你把声音放低。”他走到门口,把门牢牢关上。 “我们会带着她。无论我们去哪儿。我们会改名换姓。”“噢,主啊,我觉得 这一切都有问题。”“什么?我们吗?我们单独在这儿吗?”“我们要是单独的多 好啊!”但是不管怎样,他搂住她,把她拉近,使她紧贴在他身上,情深意切地久 久吻她。“我爱你——胜过生命本身,我爱你——但是我不能和你结婚。”“为什 么不能?你的意思该不是——”“我爱你,什么也改变不了那一点,什么永远也改 变不了那一点,不过你想一想,芳汀。要结婚,你必须出示证件、施洗证件、那一 切。 你认为巴黎会有一个神父或公职官员会不出卖我吗?”“我不需要举行婚礼, 加布里埃尔。我需要你。我要和你一起生活。 我要爱你。像我始终爱你一样。我希望我们一起生活,那就是我需要的一切。 我不怕union libre (男女同居)。给我一个我们彼此可以宣誓的时间和地点,那 是我关心的一切。给我戴上一个戒指,吻吻我——”他没有戒指,但是他有吻,于 是他把她抱在怀里,吻她,他的刮得干干净净的面颊揉搓她的,他的双手从她的头 发中插过去,他的嘴贴在她的颈前,他们滚到沙发上,他的手捂在她的胸部,芳汀 低声细语说,是的,是的。这时马车车轮嘎吱嘎吱碾过砾石路,房后石头院落里一 匹匹马的马蹄得得声传来。他们呆住了,面面相觑,好像他们给戳了一刀,单单那 种突然袭击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呼喊声、跑步声、皮靴声,在他们周围格格响起 来,经过一扇扇铁格子窗,朝厨房台阶冲来。 “噢,欧椋鸟!我受骗了。我把你引到这个陷阱里!”“不是你。”他悄悄地 离开她,朝贮藏室门口走去,这时他们听到钥匙在厨房门锁里转动的声音,锁啪的 一声打开了。“芳汀,这是告别了。”“不,不是,”她急忙站起来,走到壁炉跟 前,双手抓住白色绸裙,提起钢铁骨架裙撑。她向他点点头,于是他钻到它下面。 当克里隆冲破大门时,他一时间似乎大为震惊:在他前面,每一边有一瓶红牡 丹和一座银烛台包围着,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黑眼睛,淡黄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发 卷围着她的脸,她的红润脸色被她的淡色衣服衬托得更鲜艳,手里拿着一把折拢的 扇子。当士兵们搜索这栋住宅时他们的皮靴在头顶上沉重响亮地响着。“彭眉胥小 姐,还是我该说拉斯考克斯夫人?”“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克里隆先生,如果 现在这会使你比我们上次见面时稍稍合人心意的话,”芳汀反唇相讥说。“你并未 随着年纪有所改进。”“你哥哥说你很像你母亲,果然如此。”他环顾一下那个小 小的房间。“你的未婚夫在哪儿?”“他听见你们来了。他逃走了。”克里隆揉揉 他脸上那块半圆形的伤疤。“这一次我就要抓住他,小姐。我将看着他给流放到新 卡利多尼亚。据说人们在那边都死于黑水热。 没有一个文明人能够在那儿活着。”克里隆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 他的白发、白络腮胡子和蓬松的大胡子、他的吊翘白眉毛与他永远穿着的黑西 服形成鲜明对比。“那就是叛徒们遭到的下场,小姐。”“如果这栋房子里有叛徒 们,那就是你,你和让吕克,你们两个背叛了我父亲。”“而你背叛了你自己的情 人,”他挖苦地提出。“是的,”她支支吾吾地说,“并非有意的。很愚蠢地,我 承认。”克里隆伸出手去,当他拿起那一缕细长的黑缎带时他的食指危险地挨近她 的胸部。“我从你衣服上的缎带看出你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丢下那一条,把手伸 到她的颈前,那儿那条绸带也有节奏地跳动着。“看到男爵的女儿与一个妓女和一 个罪犯的儿子同床共枕,可真是令人悲痛的事。”他丢下那条缎带,犹豫不决地坐 在她前面的沙发上。“请别管我,克里隆先生。你愿意搜查哪儿就搜查哪儿,可是 ——”“我在这儿等待。士兵们很有战斗力。”他点上一支香烟,请她挪动一下, 他好把火柴扔进壁炉里。芳汀明显地向左边走了两步。“你母亲从来没有对你讲过 她父亲的事吗? 冉阿让。一个罪犯,过去三十、五十年前那伙破衣烂衫人们当中的一个,用铁 链锁在囚船上,烙上印记: 24601 号,那就是你外祖父的号码。你母亲的母亲是 一个妓女。叫芳汀。你母亲以一个妓女的名字给你取了名字,因此也许你和欧椋鸟 彼此毕竟还是非常般配。”当芳汀给自己扇扇子时他若有所思地抽烟。“士兵们准 备拆了这栋房子。我会找到那个欧椋鸟的。我找到了的时候,其余的人们就会从他 们的洞穴里爬出来,他们会被捕,遣送到新卡利多尼亚,在那里死掉,于是再也没 有流言蜚语,说光明是战无不胜,看不见形影的了。再也不会嘲笑皇帝了。你的心 脏怦怦在跳,彭眉胥小姐。我吓坏了你吗?”“和你吓唬不了我父亲一样。”“三 十年是很长的时间,”克里隆沉思,把烟蒂扔在壁炉里。“三十年前在科林斯那个 街垒里,你父亲和维迪尔,他们逃脱了我。没有抓住他们是我的荣誉上的一个污点。 现在,当然啦,维迪尔死了。你父亲也是这样,”他赶快补充说。 “现在你像被主子撒出来的猎狗一样搜寻我母亲,克里隆先生。”“不要那么 确信你自己会免除罪责。我逮捕欧椋鸟时,我也可以逮捕你。”“你不会逮住他。 现在不会。我告诉你,他逃脱了。你的士兵们愿意查看哪儿就查看哪儿,”当路易 丝的可怕发脾气声从楼上发出回声时她说。“不过你不能再迫使我对你讲话了。” 于是她真的不讲了。当他等待着,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时,她站在那儿,扇子扇得 愈来愈快。在不通风的小房间里,就连牡丹似乎都给烟熏黄了。他的士兵们一个一 个地向他报告,当他等待着时,他谈论着,诽谤芳汀的祖父母、她的父母、她的情 人,这些人相信的、遭受的、为之舍生忘死的一切,但是她站着不动,默不作声, 扇着扇子,她的情绪仅仅由于那两条细长的黑缎带——一条在她颈前,一条在她胸 口下面——的快速、有节奏的跳动而泄露出来。 当士兵们说他们找不到他时,克里隆又把他们打发出去,直到一个士兵说他发 现饭厅里有一扇打开的窗子,毫无疑问这是欧椋鸟溜出去的地方。 “不,我们会看见他的。我们外边有哨兵们。”“他可能爬到花园的墙上。” “不可能的。那墙有八英尺高。”但是克里隆亲自去看那扇窗户,当他回到她依旧 在那儿,动也不动的贮藏室时,他咆哮,“我会抓住他,小姐。我会的。我也会抓 住帕乔利。他以为换了地址他和那个弗洛里女人在巴黎就完全地摆脱了我,但是他 们没有。你母亲——我从来不相信一个手里拿着笔的女人竟然可能这么危险。我会 把他们都抓住。他们会被流放。他们会在海上给打死,鱼会吃掉他们的骨头。你会 懊悔的,小姐。”“我已经懊悔了。”他冲着她关上门就离开了。 但是芳汀确确切切就留在原处,一条条缎带依旧跳动着,这时外边士兵们骑上 马,马车咕咚咕咚开出去,夕阳的漫长光线扬起烟雾,依然射进地下室。一朵朵牡 丹垂下粉红色花瓣。在士兵们离开以后,她颈前和胸部的缎带跳动得更猛烈了。她 的扇子掉下去,她的一只手紧张地扶住壁炉台,当她有些吃力地,脸上发红,一阵 阵快速急促呼吸,眼睛闭着,芳汀拼命挺直身子时,当那庞大的白色裙撑波动起伏, 而且按照她情人的无言暗示,她把双脚分开时,她不再沉默,现在发出不自觉的轻 微声音,含着泪的自由、狂喜和如愿以偿的呼喊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