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坐在窗口,在三等车光板木椅上来回摇晃着,认罪同一天早晨乘火车从阿让特 伊城去巴黎,她的双肩弯成弓形,尽管九月阳光灿烂,但是她抓住披巾把它拢在胸 前。她微笑着想到她多么像老杜桑,她模仿她——即使没有学会——那种虔诚谦卑 的神态,就像修女们教过她针线活儿似的,现在,这么些年以后,青少年时期学到 的课程对她壮年时期的化装是非常必要的。生活并非从生到死都是一条直线,而是 一系列弧形和螺旋线,在意外情况中不断发展的教育。生在滑铁卢的阴影中,在滑 铁卢中士客寓受到奴隶教育,珂赛特离在总统宫殿里跳过舞,在捡破烂人们的茅屋 里隐藏起来,挨冻受饿,即使人生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然而如果你非常幸运—— 她认为自己是这样——就有天赐的礼物。珂赛特就有这样的礼物,首先,马吕斯的 爱情,尽管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不知怎地这爱情今年夏天似乎又鲜花盛 开,重新鲜花怒放,接受和给予新的支持。不过他的健康似乎永久受到多次监禁的 影响,但是这个美妙夏季在阿让特伊城他的力气恢复了,他和珂赛特两个人在那儿 与他们的女儿团聚。马吕斯会留在那儿,由芳汀照顾他,但是珂赛特必须回巴黎。 排演新的小歌剧,《小将军》,明天就会开始,珂赛特要扮演她自己的角色,认罪。 在车厢另一头,珂赛特引起一个年轻工人的注意,他表面在打瞌睡,双臂交叉 在宽阔的胸脯前。他眨眨眼睛。我的女婿,珂赛特心满意足地沉思。虽然她看到让 吕克在教堂举行了婚礼,但是珂赛特不可能认为他结了婚。就芳汀和欧椋鸟而言并 没有举行婚礼,但是珂赛特只能认为他们结了婚。他们没有举行正式仪式,以自由 结合方式结了婚,而马吕斯,开始,非常反对非正式的。 “对这样一种安排你想象得出你父亲会说什么吗?”当他们躺在床上时马吕斯 问她。“如果我们仅仅宣布我们结了婚就一起上床呢?”“我们只能依法结婚,亲 爱的,因为你没有被捕,即使我们没有举行婚礼,我依然会和你同床而眠的。” “不过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你一无所知。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要你。不管什么我都会和你同床共枕。”“但是你父亲,珂赛特!”“有些事情 一个女孩不会告诉她父亲的。他们相亲相爱,你看得出那一点,而且他们应该得到 我们的祝福在一起生活。”“但是他们必须结婚——”“依法结婚就会使我们大家 遭到危险。我们就必须到场,出示施洗证件,宣布我们自己是彭眉胥家的人。我们 不能干那种事。我们也会使妮科莱遭到危险。”她吻吻他眼角的皱纹和三十年前她 首次吻过的那块凄惨的伤疤。“爱一个人就是和天使比翼齐飞,如果你很幸运,像 我们过去那样,你的手脚和心脏就联系起来,你的身体,你的心灵就都联系起来。 芳汀和加布里埃尔,他们应该得到我们祝福。”这样,像她愿望的,芳汀得到她的 戒指,而且,和加布里埃尔一起,宣了誓。在六月那一天以后她开始称自己为庇考 特夫人,作为贝内迪克荒唐大建筑的厨师在阿让特伊城走动,她丈夫,庇考特先生, 是那儿的一个仆人,两个人暂时如此。庇考特这个姓最合他们的心意,它似乎既有 彭眉胥的一部分又有拉斯考克斯的一部分,无论如何现在这些姓是不会有的了。 因为它们是不会有的,因此欧椋鸟和珂赛特一起乘火车回巴黎。他看上去像个 普通工人,珂赛特沉思,或许除了他身上像旺盛精力似的发散出的幸福神情。人永 远不会猜到他处在全巴黎的网络、反抗网络的中心,不,那太强大了。拒不屈服。 像以别的名字在巴黎继续劳动的格林考特那样的人们,像拒绝放弃自由、平等、博 爱,帕乔利和热尔梅娜那样的人们。他们可能活不到看见第三共和国的时候,但是 他们不会心甘情愿地地向第二帝国屈服。 乘火车去巴黎的旅程是短暂、平淡无奇的,而且一旦到了车站,向珂赛特点一 点头,欧椋鸟就消失在人群中,于是珂赛特尾随着一群修女,像褐色小彗星似地跟 在他们后面走出车站。 一旦到了查洛特街妮科莱的宅第,认罪就敲敲后门,而且令她大吃一惊,仆人 当中的一个,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强壮女人,抓住她,匆匆忙忙把她拉进去,一 直唠唠叨叨地讲,她们飞也似地上楼时,把哈巴狗踢开。“今天早晨,她黎明时进 来,把衣服脱在外边——真的,认罪,脱在大街上——叫我们把它烧掉,就走进暖 房,不出来了。她不吃也不喝。她只是哭。她需要你帮助。”她们停在丛林暖房门 口。“她依靠你。 人人都知道那点。”“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做了一个既痛苦又分 道扬镳的手势。”她和彭眉胥男爵断绝关系了。是的,这一次真的完结了。”“不 过她刚刚和他在特鲁维尔一起度过七月和八月。”“然而,她上星期回到巴黎时, 你可以看出她真的非常孤独。瞎子都看得出她多么孤独。”在用装饰铁架支撑着的 奇异建筑物的高大玻璃顶篷下,暖房里面的空气非常潮湿、不流通,很浑浊;在几 只猴子吵闹、一只只鹦鹉无规律的粗厉叫声的一片混乱中,一股令人作呕的甜丝丝 臭气缓缓飘荡。室内瀑布不流动了,珂赛特发现妮科莱在岩石水池边,穿着女式无 袖衬衫和衬裙,坐在石板上的座垫上喂一只猴子苹果。 “当爱情消失时,”妮科莱悔恨地说,“它有一股恶臭,不是吗? 死了的爱情、悲哀的嘲弄,简直难以忍受。那种嘲弄真是糟透了。”她的眼睛 红了,痛苦地肿了,她的脸色苍白。珂赛特问她回到巴黎多久了,她说一个星期。 “排演明天才开始,你为什么竟会孤独地在巴黎待了一个星期呢?”“我从来 不孤独。我是妮科莱·劳里奥特。我有一伙,一大伙卑躬屈膝的爱慕者、阿谀奉承 的朋友们、假殷勤的敌人们。”“让吕克,他还在特鲁维尔吗?”妮科莱把苹果扔 了,那只猴子就跑去追它。她在衣服下摆上擦擦手。 “不。让吕克在巴黎。昨天夜晚我发现那个。”她的灰眼睛眼泪盈眶。 “完结了,珂赛特。真的。”坐在她旁边的座垫上,珂赛特拉住她的手,“不 过你从特鲁维尔寄给我们的一些信,我们都以为——”“我怎么能把我的痛苦写在 纸上呢?让它玷污损害你们的幸福吗?”“因为现在我们是你的亲属了。”珂赛特 把妮科莱滚下来的头发从她的淌满泪水的脸上掠开。“即使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也是 我的女儿,”她说,重复着那些年以前冉阿让对她讲过的话。妮科莱哭的时候她搂 住她,哭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扩大了,弹开几只猴子的嘁嘁喳喳声和儿只色彩鲜艳的 鹦鹉的叫声。“你爱让吕克胜过他爱他自己。比他爱他自己还长久。”“好多年来 我就注意到他从我身边溜走了,”她说,抽泣着,“像一只小船漂到大海,而我总 以为我可以把他拉回我自己的海岸,绳索相当长相当结实,但是他走掉了。我在特 鲁维尔离开他,但那以前他早就离开了我。”她用给化妆品玷污的衬裙擦擦脸。 “阿兹玛和爱潘妮抓住他了。我本来应该嫁给他救他脱离她们。”“没有人能够救 他脱离她们。他拥抱她们。”“但是她们把他的心灵吸出去了,珂赛特。”“我不 相信那一点。我不相信任何人能够得到你的心灵,除非你把它放走。如果那是发生 在我儿子身上的事情,那么他像她们一样该受责备。也许更应该受责备。你知道那 一点,你知道很久了。那并不是使死去的爱情发臭的因素。”珂赛特耸耸鼻子防御 那种臭味。 走到现在静止不流的瀑布水塘边,妮科莱往她的脸上泼了点水,而且往淡泊、 有病的几只火烈鸟身上撩了点水。“我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要告诉你。世界上最古老 的故事。一切事物中最古老的。”“噢,妮科莱!”当妮科莱点头示意时,珂赛特 笑容满面。“我们将要做祖父母了?噢,好极了!马吕斯会非常高兴!非常激动!” “让吕克可不。让吕克非常——”她四下环顾,好像那话可能摆在地面上一样—— “漠不关心。至多,非常漠不关心。他似乎认为那对他只不过是很大的麻烦。”珂 赛特摘掉认罪的假发,解开胸针,解开背心的纽扣。她起立,挽住妮科莱的胳臂, 她们在蔫了的蕨类植物,巨大的、花边状的蕨类,带着一股臭气的斑纹蕨类植物, 有触毛的蕨类植物中间散步,经过一棵棵枝繁叶茂、滴下自己的汗珠的一棵棵植物、 长着紫红色化心的一株株兰花和辛辣味、米色的栀子灌木丛。“这个美妙的孩子什 么时候生啊?这个奇妙的孩子?”“噢,我要等很久。我想现在它只有六个星期。 我告诉让吕克的时候,他说,如果你早知道这事,你就该采取措施。他说给巴黎意 大利剧院看门人五个法郎他就会给我一个名义。”“为了五个法郎那儿那个看门人 会使你得了淋病。”“几年前,我流产过一次。让吕克非常压抑。当我回首往事时, 当我回想起他多么热情洋溢时,我简直不能相信上个星期在特鲁维尔的是那同一个 男人。”“或许不是的。”“当时他责备我流产了那个孩子。他要它,而我不要。 流产我很高兴。甚至当医生对我说我没有怀孩子生孩子的身体时我都非常高兴。我 想,这样更好了,但是我现在惊叹失掉了那个孩子。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本来会多么 不同。”“这些问题太难以预测,太复杂了,妮科莱。”“你的生活需要他们。我 为什么不呢?”“我的生活不像你的,不大是我自己构造的。你创造了生活,烧毁 了你的过去,产生了完全不同、美好新奇的生活。”“你也这样呀。”珂赛特微微 一笑。“不过并非出于自择。我不到十八岁就结了婚。 我狂热地爱上一个想要重新塑造世界、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人们的思想 方法的男人,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跟随着他。我自己是不会想到改变世界的。你有 雄心壮志,妮科莱。我有爱情,但是没有雄心壮志。”“我有爱情。让吕克爱我, 他真的爱过。”“我知道他真的爱过。当他能够爱的时候,妮科莱,他爱过你。现 在,”珂赛特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他能够干什么了。”“我知道,”她严峻地说。 “你必须答应我,请你,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会照料 我的孩子,好吗?你决不要使让吕克得到我的孩子。他永远不可以得到。答应我。” 珂赛特的身量只达到妮科莱的肩膀,但是她搂住她,紧紧抱住她。 “我们是你的亲人,妮科莱。我们永远会是你的亲人。”“我非常想要这个孩 子,”她哭泣,擦擦眼睛,“我要抱着它,爱它,我可以感到自己充满生命力,同 时我注意到让吕克的生命力枯竭了,我对他说,我献给你一个生命,一个家庭,他 告诉我去找人吧,把婴儿托到什么地方,他会付钱。他完全抛弃了我。感觉得这很 像船只失事。”“他是遭了难的船。不是你。你是我们的亲人,我的、马吕斯的、 芳汀和加布里埃尔的,我们是你的亲人。你救了马吕斯的命。你给了芳汀和加布里 埃尔一个地方过爱情生活。在戴着认罪的一头假发的情况下你给了我避难所,而且 你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给了我工作。这些是热爱和亲属赠予的礼物。你是我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你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会答应照顾你的孩子的。”“而且保护 它——不论是男孩或女孩——不受让吕克的伤害。”“而且保护它不受让吕克和世 界上其余人的伤害,疼爱保护这个孩子,妮科莱。”透过玻璃斑斑点点透进来的九 月的阳光使温度湿度逐步上升,一股股恶臭也加剧了,她们坐在浓密的棕榈树在她 们附近飘拂,热带鲜花在死水池中腐烂的那个地方的一条华丽铁长凳上。妮科莱用 双手擦擦脸。 “我告诉让吕克我要离开他时,他只说,噢,妮科莱,你会回来的。没有我你 活不下去。你需要我。于是我说,是的,是的,我需要过去是你的那个男人,但是 不需要你变成的那个男人。但是当我回到巴黎时,没有他我那么孤独,那么孤独地 想起没有了他,我的生活完全和他联系在一起,而且现在,还有了这个孩子,因此 我想,我受不了啦。”她用手掌揉揉眼睛,不文雅地大声吸气,而且抑制住强烈的 感情。“我往特鲁维尔旅馆打了个电报。我告诉他我爱他。我会永远爱他。我说, 请回到我身边吧。”甚至在上头的一只只猴子都停止吵闹,发出粗厉叫声的一只只 鹦鹉这时也静下来,停在棕榈树树枝上。“那个愚蠢的办事员把电报给了彭眉胥夫 人,却没有给彭眉胥先生,于是爱潘妮有礼貌地回了我的信。”“爱潘妮?我以为 她和阿兹玛在克里蒙费朗和赫维特在一起哩。”“我离开以后,让吕克也离开以后, 她来到特鲁维尔,因此我发现了真相。她发了一份电报说我不需要等待让吕克回到 我身边。我可以去他那儿。他在巴黎。她给了我名字和地址。”妮科莱从花茎上揪 了一朵栀子花,把鼻子埋在里面冲淡压倒淹没她们两个的腐臭味、死去的爱情味儿。 “我到这个地址去了。昨天夜里。晚了。”“那是什么地方?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我不能告诉你,”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他的母亲。”珂赛特扭过头去, 发现,在茂盛的树叶深处,地上有一片粉红色。 这儿的臭气不是死去的爱情,甚至也不是悲哀和嘲弄,而是一只死火烈鸟。又 一只火烈鸟得病死了。它那天下不可能有的粉红色照亮了不自然的反常热带中的茂 盛青枝绿叶。珂赛特果断地挽住妮科莱的胳臂,领她走出暖房,远离那种腐烂恶臭、 那只可怜的火烈鸟的尸体,它出生在它可以自由飞翔、与自己的同类一起生活的异 国他乡,但是在巴黎成了无用的装饰品、古怪的东西、第二帝国的绚丽奴隶。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