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布洛涅 1867 年3 月 当马吕斯和珂赛特1833 年最初逃到布洛涅时,那儿简直不大会联想到在随后 的年月里使这座海滨城市充满繁荣兴旺景象的形势。不仅传统的捕鱼、海运和造船 业维持着布洛涅,而且大批度假的游客拥到海滨,好多英国人不仅登陆而且逗留着。 那儿真的完全成了英国社会,大部分是女人,就像时常富有的伦敦人使他们的情妇 们定居在法国更宽容的海滨这儿一样,其中包括,传说,伟大的查尔斯·狄更斯的 情妇。杰拉德小旅馆,哎呀,并没有分享流过布洛涅的繁荣景象。杰拉德先生和蔼 但不能干,豪爽但没有识别力,当他妻子1853 年死了时,那个地方很快就衰落了, 靠着另外更兴旺旅馆的残羹剩饭勉强过日子,那些旅馆把他们不得不打发走的客人 们送到杰拉德小旅馆,那儿床铺不牢靠,地板上布满沙砾,气味不好闻,饭食质量 很差,酒带着令人起疑的蓝色。 然而,到了1867 年时,一个可能打听杰拉德小旅馆情况的人,得到的可就不 是屈尊的叹息、同行嗤之以鼻的不满喽,这就是发生在一个穿着黑西装、戴着大礼 帽、拿着伞的身材高大男子身上的情况,他,在他住的旅馆里打听时,得知去杰拉 德小旅馆的路线。他顶着狂风,冒着好像大雨缭绕而不是下雨的大雨上山去。杰拉 德小旅馆在城市的老区,并不特别费力引人注意自己,可能很容易错过了它。他错 过了它。他确信他错过了它。雨水从他的伞上滴下来,他站在大街上四下环顾,找 人打听一下。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声。“回家来,别在雨地里!” 当一个小孩穿得暖暖和和防潮湿,转身走进门口,严肃地教训一只怀着庄重兴趣注 视着她的猫时,那个男人从他的伞底下观望着。那个小姑娘显然把那只猫看作没有 希望造就的学生,而且威胁说如果明天它不规规矩矩地学功课,无论如何它都没有 鲱鱼吃。然后她溅起水花走过大街,穿过一个门口。门上面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招牌, 杰拉德小旅馆。 酒吧间,在下午这个时刻无论如何没有客满,然而充满英国口音的嘈杂声。那 个小姑娘甩掉外套,瞄着椅子扔去,没有扔到地方,就把它丢在地板上,一边穿过 烟雾蹦蹦跳跳进去,发现酒吧间那只猫蜷缩在炉火附近。她又继续教训这只猫,补 充说它比大街对过的舒弗勒先生机灵多了。她非常美丽,这个孩子,一头不听话的、 乱蓬蓬的淡黄色头发。 他不知道她多大了。三岁?四岁?五岁?他不会识别孩子们的年龄。 他在阴暗处坐下,远远离开英国人们和热烘烘的炉火,完全独自一人。柜台边 那个女人打发小姑娘过来问他要什么。 她带着活泼的姿态站在他前面,她的棕色大眼睛沉静地迎住他的目光。“你要 什么,先生?”“你是瓦朗蒂娜吗?”“是的,先生。”“那边,那是谁?”他朝 着柜台后面那个女人点点头。 “Grandmere (祖母)。”“你母亲在哪儿?”“我不回答任何问题,先生, 告诉你问这样的问题是很无礼的。”“在英国吗?在英国舞台上?你母亲在英国舞 台上唱歌吗?”没有得到回答,他皱皱眉头。“你父亲呢?”她的眼珠带着极度幸 福的神情转了转。“在天上和天使们在一起。 喂,你要什么呀?苹果酒?我们这儿有全阿图瓦最好的苹果酒。啤酒吗? 我们为这些英国人存着大量啤酒。他们爱喝啤酒。我,我不喜欢它。它使人们 打嗝。你要知道,那可不像样。他们不断地打嗝。”她朝着炉火点点头,根本不顾 她的客人们的感情,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法语。“他们喜欢我们这儿,因为我们 讲英语,”她推心置腹地说,“不过他们一个法文字也不懂。喂,说到葡萄酒,先 生,我们有非常好的葡萄酒。红的或白的。这个旅店没有蓝酒。 也没有艾酒。我姑姑说它伤脑子,损害口味。这个和那个一样糟。 打定主意,先生,要不然你就走吧。”“你就像这样把所有的客人都打发走吗?” “那些不能付钱的人,是的。”“啊。好。我可以付钱。一杯葡萄酒。红的。” “吃的呢?如果你是法国人,你一定是来这儿吃东西的。所有真正的法国人都这样。 他们也来,”她朝着英国人点点头,“因为我们可以使他们高兴,做他们喜欢吃的 饭食,不过所有来杰拉德小旅店的法国人都得到报酬。”“谢谢。什么也不吃。不 过我想和你祖母谈谈,瓦朗蒂娜,”他留恋地慢慢说那个名字。“你能请她来这儿 吗?”她点点头,就轻快地跑回柜台,她在那儿和她祖母很快地商议了一下,她, 端着一杯葡萄酒,走近那张餐桌,脸色变白了,把葡萄酒洒到她的围裙和地板上, 用苍白的指关节抓住玻璃杯,迅速地看看门口,预料会看到一批警察。 珂赛特曾经剪得很短的头发长出来了,变灰白了,她把它绾成一个简朴的发髻, 松松地盘在脖子上。她依然非常娇小苗条,但是没有那种脆弱憔悴、极其营养不良 的样子。她的咳嗽消失了。她的双手结实能干,手背晒黑了。她的额头上有皱纹, 眼角有笑纹,但是没有细小的皱纹,她的嘴依然没有萎缩,非常柔软,她的眼睛依 然是明亮的蓝色。 “我独自一人。我保证。我独自一人——”让吕克停住了,好像妈妈这个字眼 是他嘴里的一块大圆石头,他既说不出也咽不下的一个字眼。他最后选择了后者。 “我真的是独自一人。我想我可能在布洛涅这儿找到你们,而且当我听说杰拉德小 旅店厨师的好名声时,我也就猜到了。你们在这儿谋生了。”“我们谋生了,”珂 赛特回答,好像她跑了很远的路似的透不过气来,或者简直害怕她可能不得不跑远 路。她不住地向门口张望。 “你没有什么可怕我的地方。我保证。我向你保证。”“1848 年你向你父亲保 证过,”她尖刻地提醒他说,“就我记得的,你答应要表现得很高尚。”“妈妈, 我保证。我再也不会干任何危害你们任何一个人的事了。 永远不会了。我能见见——”但是爸爸这个字眼更难说出口了——“我父亲。 自从在卢森堡公园我把你们介绍给劳里奥特小姐那天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我们记得那一天。我们记得很清楚。”她转向瓦朗蒂娜,她把那只不甘心情愿的 猫拖到镀锌柜台上,她在那儿试着教它跳舞。“瓦朗蒂娜,请你替我照料这儿的事 情,好吗?我就回来。如果有人需要什么,就去请杰拉德先生。”“如果有人需要 什么,我会照料的,”瓦朗蒂娜带着孩子气的威严神气说,就像维多利亚女王注视 英国人似的注视着聚在酒吧里的英国人们。 头上披上一块头巾,珂赛特领着她儿子出了后门,走到小旅馆的铺石院子里, 院里散布着一个个空花盆,那儿雨水顺着铺设得十分妥善的檐槽流进雨水桶里;粉 刷的墙壁非常光滑,木门木窗上了油漆,铺石路非常平坦。厨房沿着小旅馆后面和 庭院铺展开,让吕克在敞开的窗口附近停住,往里面看看,看见他妹妹,臂肘埋没 在面粉里,用拳头在面粉中心捣了个坑,把大量鸡蛋蛋液倒进去,用双手熟练地揉 生面,而他认出是欧椋鸟的那个人在磨刀石上磨厨房的一把把刀。在他们中间,一 个黑头发的小男孩把手指伸进盛着撒上糖的苹果片碗里,急忙抓了两片,而他父母 假装没有看见。让吕克听见欧椋鸟说这个小男孩非得改进技术不可。芳汀大笑起来, 她的大笑声和火炉上的铜锅里发出的香味一起飘到窗外。雨水从他的大礼帽上滴下 来,让吕克在那儿逗留了片刻,然后他就跟着珂赛特走上短短一段台阶,走到养鸡 场和另外几间外屋,都很整洁,保养得很好,那儿,在园子尽头一所结实的小建筑 物里,窗户里点着几支蜡烛,虽然这是下午。 珂赛特打开门,走到马吕斯身边,搂住他的肩膀,对他悄悄说了些话。他坐在 桌边,就像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坐在桌边一样,手里拿着笔,吸墨用具摆在他前面, 手指上沾满墨迹。他快六十岁了,而且他看上去完全像。他的灰白头发变成白发, 由于1851 年的旧伤他依然弯腰曲背,他的指关节那么肿,显然他拿笔很吃力,但 是他确实拿着笔。他转身,摘下眼镜,以便更好地看看他儿子,珂赛特就站在他后 面,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把手伸上去,把它放在她的手上,但是他说不出话 来,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雨潲进来,吹得他的纸格格响,当让吕克关上门时,几支蜡烛熄灭了。“我向 你们保证,我独自来的,”让吕克又说,“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在这儿。你们任何 一个人。你们所有的人。我成了傻瓜。比傻瓜还糟。一个叛徒。”他慢慢地摘下帽 子,环顾那个小小的房间:书桌、高高的床铺、脸盆架、一书架书、一个火炉,这 一切都很朴素,够用,没有多余的,与让吕克的整个生活方式完全不一致;与他父 母、他妹妹和欧椋鸟形成对照,让吕克谋生了,却没有获得幸福生活。“我在去英 国的途中。乘今天下午的轮船。去见妮科莱。去请求,哦,或许只是看看。 也许那就够了。你甚至不能对我讲讲话。甚至对回头的浪子都讲话哩。”“那 个回头的浪子仅仅抛弃了他父亲,”珂赛特说,“他没有把父亲出卖给警察。”马 吕斯拍拍她的手,紧紧握住它。“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再看见你,让吕克,”他终于 说。 “我根本没有想到会看见你。传说你活着,我不相信他们的话。现在人人都相 信这些话了。人们说火炬,光明,永远不会熄灭。”“我们还没有写另外什么呢。 我们没有——”“不是你们写了什么,而是你们是怎样的人。你们两个。”他划根 火柴,移到书桌跟前,又点上两座银烛台上的蜡烛。退到门口,双手在大礼帽上交 叉起来。“那个小女孩,瓦朗蒂娜,她是我的女儿,不是吗?”“那事你得和妮科 莱谈,”珂赛特严厉地说,“她是妮科莱的女儿。”“如果妮科莱同我讲话的话。 也许她不会讲。不过我打算去试试。 这些年巴黎和过去不一样了。巴黎一直,哦,巴黎继续发展下去,我没有。没 有妮科莱我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你们要知道,她的火烈鸟都死了,猴子都逃跑了。 据说它们在潮湿的下水道里生活。我不知道。那就是他们说的。还有那几只鹦鹉, 哦……我请求你们饶恕。”他猛吸了一口气。 “我并不期望你们现在,或者轻轻易易,也许根本不会,饶恕。我甚至不说我 配得到饶恕。不过我请求饶恕。就像我去请求妮科莱宽恕一样。 而且我谦卑地恳求,知道我多么不配。我,像你们看到的,这些日子非常清醒, 很孤独。我不是你那样的男人,爸爸,不过我也不是我过去那个男人了。”珂赛特 越过那间小屋子和过去的鸿沟凝视着她儿子。他本来应该处在壮年时期,但是他却 显得灰溜溜的,筋疲力尽得就像一个船只失事,爬到海岸上,紧紧抱住划破他的双 手的岩石和藤壶的人。就他干了的事情而言,她能饶恕他吗?她能饶恕他吗?在她 饶恕他以前,她必须信任他。 马吕斯慢慢地站起来,伸手拿起手杖,走到让吕克跟前。“我饶恕你。就我自 己而言,我饶恕你。但是并不代表珂赛特。不代表妮科莱。 甚至不代表瓦朗蒂娜、芳汀或加布里埃尔。也许我饶恕你是由于错误的原因, 怀旧的原因。在我不配得到饶恕的时候,一个我曾经诬害过的人饶恕了我。他向我 展开了他的坦率胸怀。他曾经对我说我根本想象不到生活会向我要求的仁慈、忍耐 和克制。因为他饶恕了我,也许这事对我比对你母亲更容易宽容。我欠了他一笔我 花费了毕生时间试图补偿的荣誉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那个罪犯,冉阿让。 克里隆告诉我了。”马吕斯审慎地点点头。“那么,那很好。你知道了很好。他是 一个伟大的人物。”马吕斯回到他的椅子跟前,珂赛特又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 “我不会撤消我饶恕你的诺言,让吕克,因为我或许不会还有一辈子时间来补偿我 欠下的荣誉债。最好不要把这些债务带到坟墓里去。”“请你不要,马吕斯——” 珂赛特恳求他。“千万不要。”“我还不去哩,亲爱的。我是在理论上说。”他微 微一笑,由于吃力鬓角下的旧伤疤起了皱纹。“我饶恕你,让吕克。我不会揪住过 去的错误不放。不过像我说的,我是就自己而言。”让吕克瞥一眼他母亲,她没有 响应的表示;她毫无表情、默默无言地站着。“我最好还是去下面海港。去英国的 班轮下午四点钟启航,我的几只旅行提包已经上船了。”“那么Au revoir (再见),” 马吕斯说,以他们早已建立起来的密码拍拍珂赛特的手。 回答那个密码,珂赛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一件难以形容的外套、一顶帽子、一 把雨伞,她就跟着她儿子走进下雨的铺石庭院里,那儿从厨房传来的欢声笑语在他 们周围荡漾。“你想见见芳汀和加布里埃尔吗?”“不。现在不。太多了。要求任 何人的太多了。看见瓦朗蒂娜我已经伤心极了。她非常像妮科莱。”“她是布洛涅 的女皇,”当他们绕过小旅店前面,沿着大街朝海港走下去时,珂赛特说,那儿被 狂风吹打的船帆发出劈啪响声,扬帆索发出铿锵响声,蒸汽机喷气,嘎嚓嘎嚓响, 渔夫们拉起渔网和一天捕获的鱼。驶往英国的班轮在装货。 珂赛特转向他。“我不想说再见。我说过太多的告别了。太多不拘形式告别的 再见。我只想说我希望你好,让吕克。你是我儿子,我希望你好。我现在只能说那 么多。”“或许过些时候你可以说更多的,妈妈。”“过些时候,记忆撂下了。” 她转身离开他,但是她没有穿过城市回去。当她沿着海港、朝着海滩徘徊时,大雨 缓和下来。海滩岩石累累,低潮把它剥蚀到毫无掩饰的糟糕状况:早就遭了难的一 只只船,透过沙滩突出来;被抛弃了的一根根桩基像一排排参差不齐的龋齿一样竖 立着。当捡牡蛎的人们挖掘、铲起、哗啦啦把甲壳软体动物装到一匹老马拉的大车 上时,沙滩下面的人声引起她的注意。大车的车轮在沙滩上轧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 车辙,珂赛特在它们旁边漫步。波浪滚滚而来,灰茫茫一片,汹涌澎湃,不顾大雨, 大风刮来春天、咸水、鱼、刺鼻低潮的气息。西方乌云升上去,长长的一条蓝天露 出来,珂赛特知道她还没有回到家暴风雨就会过去。 -------- 泉石书库